所以,并非是葛侍郎看不起展怀,而是他惹不起。
各地抱怨声起,一浪高过一浪,老百姓们寝食难安,生怕下一步他们就会被当成太平会党羽抓走。
各地衙门的大牢里都被塞得满满当当,这些人都是被抓来的太平会党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也没有男女之分,全部被关在一起。
而那些因为招出同党名字,而没被抓走的人,也是吓得魂不复体,生怕太平会的人会来报复,有的人举家逃亡,有的人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上元节刚过,各地的抓捕情况还没有送到京城,京城里便出了事。
一个开饭馆的小老板,被人供出其太平会党羽的身份,他被抓走的时候,妻子竟然正在生产!
公差来抓人时,当着妻子的面便给丈夫上了枷锁,那妻子正痛得死去活来,心里一急,一口气没上来,便没了动静。
说来也怪,她刚刚咽气,孩子便给生出来了,是个足月的男婴,可惜母亲已死,这孩子出生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也跟着母亲去了。
家里人去牢里看望丈夫时,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他听说以后,当场便发起狂来。因为关押的人太多了,牢房早就不够用了,现在关人的是个临时搭就的棚子,那人一把抱住正在探头进来斥责的狱卒,一口咬在那人脖子上,鲜血淋漓。
就这样一口一口,他竟然把那名狱卒活活咬死了。
这件事闹出来之后,便有听说此事的读书人去衙门前请命,要求朝廷收回承命。
而正在杭州自怨自艾的霍轻舟,自是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还没出正月,金陵君子议再次重开,读书人上书谏言,太平会虽然可恨,但是很多人入会都是迫不得已,不能一概论之。
而就在这个时候,各地又有太平会众抵抗抓捕,聚众闹事的消息传来。
朝会之上,十几名御史又是撞柱子又是捶胸顿足,请求皇帝收回圣命,不要再以举国之势抓捕区区太平会了,再这样下去,国将不国,朝将不朝。
有几名御史更将矛头指向葛侍郎,指责他假公济私,借着抓捕太平会终饱私囊,葛侍郎在朝中当然并非单打独斗,他的人立刻站出来,与御史们争吵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传来,张宝辰大军再下一城,官军一万余人或缴械或战死,七零八落。
明和帝龙颜大怒,指着那些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御史道:“听到了吗?太平会又攻一城,朕的江山正在被太平会逆匪蚕食,尔等居然还不让搜捕太平会,尔等是何居心!从今以后,若是再有人胆敢提起此事,斩立决!”
阳春二月,便在明和帝的这番话里到来了。
天下大乱!
第七一二章 西出长安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好去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阳春三月,是西安最令人遐思的季节。城里的花,城外的柳,半山腰上染了春光的点点淡粉,这座古老的都城,在水墨缱绻中,被古城墙上嘹亮的号角蓦然惊醒。
昔年陕西谢氏有好女,起兵长安城,挥戈东去矣,报我父兄仇,铁马金戈十数载,一朝为天子,凤歌帝业震九州。
百年光阴弹指过,天下无人敢再提起女帝,然而在西北大地,在她曾经浴血过的大秦川,在她自幼长大的长安城,她的传说依然存在。
春风得意马蹄疾,阳春三月的古城,这些传说终于不再是传说,这是历史,这是曾经真实存在的。
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谢氏还有后人,这一代的谢氏女儿飞进了展家,做了展家的小儿媳。
她就是展怀的夫人。
三月十五,宜出师。
霍柔风一身戎装,与展怀并排站在城楼之上,钟夫人和谢红琳亦是一身铠甲立于二人身后,谢红琳将一柄长剑郑重地交给他们,道:“当年我成亲时,这是我的嫁妆,你们的外祖父对我说,若寻到能接下此剑的人,便将此剑托付于他,如果不能,便将此剑留于谢氏后人代代传承。这剑随我辗转多年,幸不辱命,不但寻到能接此剑之人,还将此剑传给了谢氏后人。现在,我就把这柄剑交给你们了,有生之年,我要看到你们用这把剑直捣黄龙,用这把剑饮沈家狼子之血,以报谢家和高家血海深仇。”
霍柔风和展怀一起接过了这柄剑,霍柔风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剑鞘上镶嵌的翡翠玛瑙,她认识这柄剑,这并非前世母亲的天子剑,这是她的剑,是她十二岁生辰时,母亲赏赐给她的。
这柄剑从未饮血,镶金嵌玉,极尽奢华,这是十二岁的九容公主将它悬在腰间做装饰,可惜她身量尚未长成,系上这柄剑并不好看,一两次后也就成了摆设,放在百宝阁里,和会冒热气的玉荷叶、口吐珍珠的小青蛙一样,偶尔取下把玩一番,在宫女们大呼小叫着“别割破手指”的惊呼声里,重又被束之高阁。
也不知道当年她死后,这柄剑是怎样落到谢家手里的。现在的谢家人都是表哥的后人,表哥没有见过这柄剑,想来是错当成是天子之剑了。
冥冥中似有天意,两世的母亲都将这柄剑赐于了她,百年沧桑,辗转红尘,这柄剑还是回到了她的手中。
霍柔风刷的一声抽出长剑,剑光如水,寒气森人。
她怔住,这还是当年的剑鞘,然而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剑了。
或许,剑也与人是一样的,人有魂,剑亦有魄。
这柄前世未曾饮血的剑,这些年来跟随一代代的谢家人,绝处中求生存,碧血剑心,腥风血雨中,这柄剑依然在,昔时空有剑身,如今剑魄已成。
霍柔风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放眼望去,在她面前是整装待发的千军万马,是她挚爱的秦川大地,在她身边伫立着的是她的夫君,她的兄姐都在远方等待着她,他们等着她重新书写历史,他们等着她堂堂正正回到京城。
霍柔风面对城楼下的将士,面对远处的百姓,她高声说道:“太祖皇帝,女帝安然,出自谢氏,帝起西安,辅有良将,北高南展,忠勇定邦!奸人当道,明珠蒙尘,忠义护主,一脉传承。高氏蛰伏关外,守护谢家百年;展氏一门英烈,靖海抗倭百余载,高展之举,忠肝义胆,功在千秋。”
“……而今大好河山生灵涂炭,苛政暴敛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夫君展怀兴军十万,挥戈东去,讨伐沈氏暴君,救黎民于水火,还河山以清明。我,展门谢氏,与夫君共进退!”
展门谢氏!
坐在骡车里,望向城楼的姜伯儒捋着山羊胡子微笑,这一代的谢氏女没有秉承女帝的铮铮铁骨和大智大勇,但却比女帝多了几分小聪明。
或许当年的女帝不是没有这些小聪明,只是她不够幸运,遇到的是沈慧冲,而谢小九却遇到了展怀。
不过,谢小九还是有小聪明的,她明明早就把自己活成了谢小九,可是她却要在这等重要的时刻,先提展门,然后才是谢氏。
所以说,谢红琳将女儿交给商贾,并非败笔。
商贾人家长大的谢小九,懂得进退,懂得取舍,更懂得利弊。
城楼之上,展怀已经颁下兵符,他朗声道:“众将官听令,即刻出兵!”
战鼓擂动,将士欢呼响应,两面大旗迎风高展,一面上写着斗大的展字,一面上则写着谢字。
钟夫人把阿裳抱到霍柔风面前,涩声道:“阿裳,快让你娘再抱抱。”
小小阿裳,好像也已知道与母亲分离在即,她没有哭闹,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霍柔风。
霍柔风把她抱到怀里,在她的小脸上亲了又亲,柔声说道:“阿裳,乖乖地跟着祖母和外祖母,等着爹娘来接你。”
展怀和她,要为阿裳打下一片真正的太平盛世,阿裳不用隐姓埋名,不用女扮男装,他们的阿裳,会长成她自己喜欢的样子。
“想娘了,就抱着猴子睡觉觉,就像娘在你身边一样。”
霍柔风强忍着眼泪,把阿裳交给钟夫人,然后,她向钟夫人和谢红琳深施一礼,便跟着展怀转身走下城楼,两匹战马早已候在下面,两人飞身上马,走出几步,不约而同,一起转身看向城楼,城楼上,钟夫人正举起阿裳的小手,向他们挥舞。
两人也挥挥手,然后便策马扬鞭,扬尘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城楼上的阿裳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钟夫人和谢红琳连忙哄她,阿裳哭得声嘶力竭,小脸胀得通红。
霍柔风没有听到阿裳的哭声,即使听到,她也不会停下来,但是就在这一刻,她越发理解当年母亲把她送走的举动了。
为了阿裳,她也会的。
第七一三章 莲花座
就在同一天,闽国公世子展忱率闽浙军队五万人挥师北上。
消息传到京城,明和帝盛怒,他指着垂手而立的几位阁老,吼道:“展家不会说反就反,你们难道没有收到风声吗?莫非你们与展家是同谋?一起谋算朕的江山!”
“臣惶恐,臣不敢!”
有人走出来,说道:“万岁,先帝在时便曾对展怀私自募兵予以惩戒,万岁您登基后也曾对其严惩,这几年里,展怀一直在招兵买马,当初赫刚在位的时候,就曾说过展怀练兵滴水不漏,这桩桩件件,都能显示展怀谋逆早有预谋啊,万岁!”
是啊,当初先帝的确是惩罚了展怀,怎么罚的呢?抵消了朝廷欠下的军饷;后来明和帝也惩罚了,好像也是抵钱了吧。
总之,因为前面欠了展怀太多军饷,展怀又是隔三差五催债,以至于就连对展怀的惩罚也变成了冲抵债务。
又有人出来,捶胸顿足:“展家早有反意,当初展忱要渡长江,老臣以死相谏啊,无奈有人不以为然,以为展家不敢反,如今看到了吧,先帝和太后尸骨未寒,展家就反了!”
“胡说八道,展忱麾下的部队也只有闽浙军反了,其他的可没有,无关当初渡江一事,倒是你们,当年展怀刺杀郭首辅时,你们这些人不敢惹展家,非但不为郭首辅申冤,展怀要领兵时,你们可没有一个出来反对的,什么少年将军,什么精忠传家,若是郭首辅还在,又岂会有今日局面?”
……
这个吵完那个骂,每个人都成了预言家,他们早就看出展家会反了,都是别人养虎为患,朝堂上乱成一团,明和帝气得嘴唇发抖,马后炮,这些废物只会马后炮。
他忽然想起了赫刚,如果赫刚还在,如果锦衣卫听他的使唤,展怀要起兵的事,早在几个月前就已传至京城了吧。
可是现在却让他措手不及。
明和帝的头嗡嗡作响,他站起身来,身子摇晃了一下,常小贵连忙扶住他,正在争吵的双方这才闭上嘴巴,相互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一起高呼:“万岁当心龙体啊!”
明和帝强忍着怒气,对常小贵道:“摆驾乾清宫。”
去年的时候,明和帝才由承乾宫搬过来,乾清宫是由历代皇帝居住,先帝也是死在乾清宫里的。
明和帝背负着双手,缓缓走到一道门前,他对常小贵道:“让人把门打开。”
这是乾清宫的偏殿,自从明和帝住进来,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内侍跑过来,用钥匙开了锁。门推开时,一阵灰尘扑面而来,明和帝用袖子掩住口鼻,可还是干咳了几声。
偏殿正中,摆着一只硕大的莲花宝座,莲花的花瓣上结着蛛网,一只小蜘蛛正在结网,宝座前有供台,台上的香炉倒了,香灰洒了一地。
常小贵捂着鼻子,对开门的内侍斥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瞧瞧,这灰多的都够两簸箕了,你们长着手是干啥的,没用了就剁了。”
内侍吓得面如土色,身子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明和帝心烦,冲他们挥挥手:“都给朕滚出去。”
闻言,常小贵率先躺到地上,滚着出去,那名内侍见了,也有样学样,跟在常小贵后面滚出了偏殿。
若是往常,明和帝一定会笑骂几句,可是今天,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缓步走向那张巨大的莲花座,这是先帝的东西,以前就摆在乾清宫的正殿,明和帝搬进来后,让人移到了偏殿。
从前,这张莲花座是明和帝厌恶的东西,可是今天,他忽然想要坐上去。
他学着先帝的样子,盘膝坐到莲花座上,冰冰凉凉,并没有什么不同,就连眼睛所见之物也和站着时是一样的,没有成仙,也没有成佛。
明和帝忽然笑了,哈哈大笑,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笑够了,明和帝对着满殿空旷说道:“你一定很得意吧,你觉得朕这个皇帝还比不上你,你在位十几年,做了十几年废人,可是风调雨顺,外有武将内有文臣,你连早朝都不上,只管躲起来念经玩尼姑,就连奏章都是母后替你批阅。而朕呢,朕什么都没有,朕的母后不在了,朕的朝堂上只有你留下的那群废物,展家这么多年都没有反,就是在等着朕登基吧,朕无依无靠,他们不足为惧,因此展家便反了,说起来展家也是你给养起来的吧,如果不是你答应让展怀领兵平乱,他也还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勋贵子弟,所以都是你,这是你早就预料到的吧,你想看朕出丑,你在位时,从不把朕放在眼里。现在你死了,还不肯还朕安宁,你这个昏君,你死得好,只是你死得太晚了,你若是早死几年,朕又何必来给你收拾这个烂摊子啊,你等着,即使你死了,朕也不会让你好过!”
候在外面的常小贵正用手摸着脖子,刚才滚出来时,脖子给别了一下,有点疼。
一个小内侍见了,连忙讨好地凑过来:“贵公公,小的手干净,给您按两下吧。”
常小贵白了他一眼,嘴角微笑:“猴崽子,算你有眼色,轻点,别太用力,公公的脖子娇贵着呢。”
正在这时,偏殿的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明和帝走了出来,常小贵一把拍开小内侍的手,哈腰迎了上去:“万岁,您……”
“来人,把那个莲花座给朕砸了,砸得越碎越好,朕不想再看到它!”明和帝沉声说道。
常小贵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许皇上说的是莲花座前的那只香炉吧,那只香炉倒了,皇上不高兴了。
见他愣着不动,明和帝抬腿就是一脚:“还站着做甚,去把那只莲花座给朕砸了,快去!”
常小贵这才反应过来,真的是先帝的那张宝贝莲花座啊,我的乖乖!
一团混乱之后,偏殿里传来震耳欲聋的敲击声,常小贵故意让人砸得大声些,声音越大,皇帝就越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