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千华哈哈一笑,刚摸上他细白的双手,就听左边素问冷哼了一声:“妻主?”
葛千华赶紧推开小谢,往素问身边挪了挪,改成握住他的冰手,极是关怀地问道:“怎么这样冷?”
素问示威般地瞥了小谢一眼,朝葛千华笑道:“方才我替您压了压英王的气焰,您高兴不高兴?”
“自然是高兴的。”葛千华很喜欢他那斗败情敌后洋洋得意,如孩子般邀功讨糖的样子:“以前你老是冷冷冰冰的,现在有生气儿多了,也爱说,也爱笑了。”
“昨儿的‘灵丹妙药’管用。”素问笑得又甜又妩媚:“何况,奴家只愿意对您一个人有生气儿的说笑,对别人么?”说着,朝那些在英王那里撞了壁,转而来葛相这边碰运气的舞伎们一瞪眼。
那份威严,那份气势,那份骄傲,那份冰冷,吓得舞伎们纷纷后退,再不敢上来聒噪。葛千华心中暗想:紫云瞳还羡慕老妇,嗬……我这一只公老虎,比她那一群还厉害。就她那点“夫管严”的出息,日后要真娶了这么一位“贤内助”,一定悔之不及……
柳昔朝面色发白的谢晴岚看了一眼,暗自嗤笑:冰块宫主要是用上了心,就你这种货色,十个捆一块也不是他对手,不过……你也不算太笨,糊弄糊弄谢曼骄估计还是可以,反正她也没见过我……
素问环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凌霄宫主身上,见他睁着一双明眸,安静坐着,偶尔与舅父瑾贵君交谈两句,笑容温雅,语气轻柔,一点锋芒不露。和昨日那个心机深沉,言谈爽利,与自己针锋相对又结为同盟的男子判若两人。素问在心中叹道:难为他装得这样好,装得这样辛苦。不知他这两副面孔,两副性子,那个更讨紫云瞳喜欢,是天真无邪,柔美娇怯?还是坚毅沉着,才干非凡?像他这样的人,眼睛竟然看不见,老天何其不公!
一时却见沁阳跑到了凌霄宫主身边,对他轻声笑道:“表哥,你还说咱们以后见不着了,这才两日不是又碰面了?以后你嫁给我七姐,咱们会常常来往的。”
瑾贵君见甥儿身子一僵,面上有红晕透出,想是提到亲事他害羞了,急忙拉住沁阳:“你表哥面子薄。”
沁阳“嘻嘻”笑道:“那哪儿成啊?你不厉害起来,以后会被人欺负的。我七姐身边的男人哪个是省油灯?”见凌霄宫主似乎僵得更甚,又拉着他的手悄声说道:“你也别怕,我七姐挺喜欢你的。那天你来看我爹,不知道我七姐也在……你刚走,送我的珠串就被她抢去了。她说那是相思红豆,我戴不合适。表哥,你串的真是那东西么?”
凌霄宫主手一颤,脸颊绯红,小声问道:“那她……戴了么?”
“戴着呢。”沁阳噘起小嘴儿:“原来你就是借我的手送她啊?哼,我不依。回头你再给我串个好的,听见没有?”
凌霄宫主红着脸庞,往云瞳就座的方向侧了侧头,唇边绽开一缕笑容。
舞伎们又奔着凌讶而去,被他一挥手,瞪眼斥道:“还没我生得耐看呢,过来干嘛?”
冯晚有些同情地看了舞伎们一眼,轻声说道:“你们跳了这半天,不累么?快下去歇歇吧。”
凌讶忍俊不禁:“不错,有点小醋夫的样子了,这话儿和我姐夫说得挺像。比韩越他们光会皱眉、瞪眼、嗤笑可高明多了。”
酒过三巡。青泰站起身,举手示意大家安静:“今日盛宴,胤璃两国还要进行三场较量,想必诸位已经久等了,不如现在开始。葛相,英王,你们看……”
云瞳坐直了身子,向葛千华抱了抱拳:“相国大人先请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葛千华笑道:“在下使人抛砖引玉,再听胤国奇音。”说着便唤出一人,年在四十许,抱着一张古琴,向御座行礼之后,席地而坐。
“容我向各位介绍一下。”葛千华起身说道:“此人姓程,名璞,是我府中琴师。其母,为制琴大家程克真;其师,为大璃建阳侯贺明章。”
“嘶!”殿中众人,包括云瞳在内,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雪璃建阳侯贺明章,琴艺冠绝天下,一曲万金难求,天下无人不知。然其人洒脱不羁,若无知音、无酒、无景、无情,概不碰弦,自称“四无居士”。而能入其法眼传衣钵者,岂是俗类?
“程璞师从建阳侯十余年,尽得其真传,被其师赞为:琴痴,又得其母以名琴‘独幽’相赠。”葛千华继续说道:“今日便以一曲《渔阳萧鼓》,为陛下、圣后及诸贵使、大人助兴。”
“啊?”离凤吃了一惊。
云瞳立刻低声问道:“此曲如何?”
“曲中之最难也。”离凤答道:“母亲曾经为我延请多位名师,专教《渔阳萧鼓》,学了多半年都无进益。”
云瞳大皱眉头,暗自回头瞧了一眼从奕,见他只是静静坐着,面上并无一丝惊奇慌乱。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晚了,主要是昨天没找好感觉,写了一半就撂下了。
下一章开始琴试。
第185章 第183章 郎心皎皎如明月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1)”
程璞凝神静气,犹未动弦,先口占一绝。大殿之中立时安静了下来,葛绒、贺兰桑之流均松开了怀中的美人,人人屏息敛目,正襟端坐,静待这首千秋名曲《渔阳萧鼓》。
琴声方起,云瞳便知不凡。眼前似徐徐展开了一副画卷,落日映入江面,熏风拂动涟漪,白帆飘摇,碧草摇曳;两岸青山叠翠,波心花枝弄影;江天一色,纤尘不染;月上东山,孤绝横照;归鸟投林,行客凭栏远眺;桨橹添声,渔人归舟唱晚。继而遥闻渔歌,由远及近,舟行破水,浪花四溅,掀起一波波惊涛拍岸,荡破月影。待飞舟远去,幽歌渐杳,萧沉鼓息,万籁俱寂,月儿静,江水平,又是一个安宁的夜晚……
回风、却月、临水、登山、啸聚、晚眺、归舟……琴声时而舒缓、时而激扬,时而婉转,时而爽直,时而纤巧细腻,时而大气磅礴,意境悠远,引人入胜。众人沉浸于琴声之中,亦如醉如痴……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缓缓停歇,云瞳睁开双眸,暗自叹了一口气。听李后当先赞道:“本后虽未去过渔阳,然闻此曲竟有身临其境之感,妙甚!”
玄诚荫频频点头:“渔阳江波之美、渔舟之趣令人无限神往。”
谢曼骄更是颇多感慨:“惊闻佳音,又使在下起归乡之念。”
“呵呵,谢大人颇具悟性。”葛千华笑道:“《渔阳萧鼓》乃碧落王朝名臣王回第二次罢官时所作,其时,她路过渔阳,泛舟江上,亲见那一副似幻如真的美景,水深云阔,苍茫静美,顿感人生之渺小,而天地之永恒,便起了归隐之心。”
殿中众人且叹且慨,却是众口一词,盛赞程璞琴技无双。
云瞳悄声问向离凤:“你觉得怎样?”
“技法确乎精湛,几至完美无缺。”离凤略略皱眉:“不过……”
话还未完,便听葛千华问道:“英王,未知尊意如何?”
云瞳击掌赞道:“不愧名曲、名琴、名师……”
葛千华满意地笑了笑:“那接下来就有请大胤的琴师献曲吧?”
云瞳暗自咬了咬牙,起身来到从奕身边,低声对他说道:“别管他弹得好不好,只照你平日所习,不拘什么,奏上一曲便是。这里一切有我,你不必害怕。”
从奕深看她一眼,走至殿中对御座上的青麒国主、圣后及四周宾客施了一礼:“在下乃大胤内廷尚书,随扈英王而来。今逢盛筵,又聆妙音,颇有感怀。也愿献一曲。”
众人见紫胤出场的竟是个十七八岁尚未束发的少年郎,都生了轻视之心。赤司炀往从奕眉目间扫了几眼,嗤笑一声:“你会弹什么曲子啊?《蝶恋花》、《鸳鸯游》抑或‘高雅’一些的《凤求凰》?”
殿中立时传来阵阵哄笑声。从奕恼怒地转头瞪去,却听赤司炀继续说道:“你家王主惯爱拿刀动枪,她听不懂这些,你何必费心苦学?莫如摘了蒙纱,径自投……”
“哼!”云瞳冷笑一声打断她不堪入耳之话:“本王最爱听的曲子就是《玉树□□花》,改日请诸位共赏。”
《玉树□□花》?这是当年碧落亡国时,六国国主为末帝哀宗送葬的曲子。紫云瞳竟当殿说出这样的话来,野心昭然若揭!
殿中立时鸦雀无声,无数眼光含着愤怒、恐惧、忧虑,深思,明明暗暗地向她射来,云瞳泰然自若,朝从奕一伸手:“从尚书,请。”
小北抱了一张琴来,通体焦黑,尾有断痕,琴身亦无符刻,显得十分古旧普通。太女青戈见状,起身言道:“我府中有一名琴‘梧桐’,可取来供尚书一用。”
从奕躬身谢过:“在下久与此琴为伴。多谢殿下美意。”言外之意便是名贵的琴还弹不顺手,听得玄诚荫摇头一嗤。
“不知尚书要奏那支古曲?”葛千华似作不经意地问道。
“曲未冠名,只是有感而作。”从奕垂眸答道。
“哦?”葛千华向殿内扫视一眼,果然众客都是交头接耳:在这样隆重的场合,在紫胤与雪璃两强对峙之时,派个年纪轻轻的闺中小郎,弹一首他自己胡写的无名小曲,直如儿戏一般。真不知紫云瞳是怎么想的。
云瞳心中也有些忐忑,但事已至此,不能多言。却觉清涟凑到自己耳边轻声说道:“奕哥弹得极好,你放心吧。”
葛千华又瞧了一眼程璞,见他半阖着双眸,一副不屑之态,便笑着客套了一句:“尚书好才华。那就请吧。”
从奕双手按上琴弦,忽向云瞳一望。
悠扬的琴声缓缓流淌而出:
当年初见,也是在春光明媚的四月呢……御苑繁花如锦,风和日丽,宫侍贵人们华衣玉服,娇贵慵懈;而她所居的长门宫却是荒冷破败,草木凄凄,静无人声,衣食不继……
那会儿她还没有自己高,单薄瘦弱,尖尖的小脸儿上只余一双美丽狡黠的大眼睛,扑闪扑闪一会儿一个鬼主意。她带着自己爬树掏鸟窝,下河摸小鱼,溜到御膳房偷吃烧鸡,做好弹弓追打太女的恶狗……他和她藏在湖山秘洞里说悄悄话,居然遇上了钟怡宫主和他的新婚妻主躲进来亲吻。他吓得蒙上了眼睛,她却看得津津有味,等那两人亲热够了出去,她居然抱住了自己也非要试试……
他们在桃树下扮家家酒,她偷拿了爹爹压在枕下的红丝巾,蒙在自己头上,又轻轻地揭了开来;两块小石头当杯盏,他们喝了交杯酒;满树桃瓣做被子,他们也入了洞房;小白鸽停在他的肩头,大白猫趴在她的脚下,和煦的春风吹过,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满含喜悦……
那会儿,他脸上长着许多小痘痘,怕她觉得难看,他悄悄抹了父亲的胭膏遮掩,结果却弄得满脸红点,又疼又痒。她见了哈哈大笑:说日后两人郎才女貌便好……他记得在御河边,她叼着梳子,给自己努力簪发的样子;他记得在高树上,她晃着双腿,和自己拉钩说会来迎娶的誓言。他也记得,她曾以食指为笔,沾清水给自己画眉,一边画,一边哼的那首情歌:
纤纤罥晚烟,颦颦上晓妆,兰指拈青笔,佳人坐瑶床。
一描姿容秀,二描春色长,三描情丝绻,白首不相忘。
……
琴声清丽盈动,似娓娓诉来:一对小儿女在花间嬉戏,悄语呢喃,青梅酒醉,春光无限之美……
画眉歌调子一起,云瞳便是浑身一震:她平生只会唱两首歌,一首是爹爹哄自己入睡时的摇篮曲,另一首就是爹爹成亲时,先皇唱给他的画眉歌。而她自己,只为小白鸽一人唱过……
情丝缱绻,白首不忘。
多美好的心愿啊!从奕轻抚琴弦,不禁悲从中来:可是眸眸,才过了几年,你就不记得我了……
你可知道,我跪在慈宁宫太后的床前,望着窗外黑沉的夜色,听着凄切的雨声,想着在御河岸边苦等的你,是如何的忧心如焚……
你可知道,我离开皇宫之时,一步三顾,远眺长门,却始终不见你的身影,知道你卧病在床,是如何的张惶不安……
你可知道,皇贵君问我家世、姓名、心意时,我羞怯之余的喜悦……
你可知道,我年年盼,月月等,日思夜想,却总不见你上门求亲的焦灼与苦闷……
我在镜子中看着自己一天天褪去青涩,显露风华,以为你会喜欢。可谁知没了那些痘印红点,我这副宛如脱胎换骨般的美貌却再不能吸引你的目光。如今,你的身边已皆是美人……
这些年我读过很多书,练过字,学过琴,提笔能画,拈针会绣,也能洗手下厨,给你做几桌子的美味佳肴,可又有什么用呢?你不肯再和我见面,也不肯再同我说话。琴瑟合谐,闺中唱和,别簪画眉,同食共寝,我一切的心愿都成了奢望……
所谓兰心慧质、才华横溢、温柔细腻,娴静婉约……在你眼中,除了你尊崇敬爱的父君,别的男子谁能配得上这十六个字呢?至于我,就更加不配了吧。可是眸眸,我真的没有东施效颦,我只是害怕自己一无是处,日后在你身边会使你蒙羞……你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出众,上京无数官宦子弟都梦想着嫁入英府,搏你怜惜。我很担心,怕你觉得我不够美,不够好,配不上你……
从奕深叹了一声,阖紧双目,十指拨转勾挑,曲调愈发深沉忧伤:如今再说这些话徒惹人笑,我知道,我和你的缘分已尽……从娘亲拒婚那日起,你已视我如陌路。我再怎么解释、再怎么表白,你都不会再听、再信、再动情肠。小白鸽与眸眸,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从今以后,你是尊贵的亲王,执掌天下,睥睨众生,身侧亦是佳人成行,红偎翠倚,脂媚粉香。而我,就当个从家老死闺中的儿郎吧,教姐妹们的孩子读读书,写写字,陪父亲诵诵经,添添香,偶尔也会想一想我们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