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就听见一阵“兵乓”乱响,夹杂着大香的怒吼和姬四公的劝解:“香啊,你别急别气,这些日子才好一些,犯不上为他赔上自己。等你大好了,怎么教训他不成?哎,阿爹替你打他,你快躺着歇歇。”
“咳咳”,屋外有女人喊道:“老哥哥,你可打对地方啊?留神别伤了脸和……那是多漂亮的伢子啊!中看,更得中用啊!”
她们不说话还好,这一说听里面响得更乱了些。有小男孩疑惑地问向条叔:“伯伯,冯晚哥哥又挨打了么?怎么听不见他哭啊?”
“他挨惯了,又不疼,哭什么啊?”条叔撇撇嘴:“姬大香病得起不来,四公公又年老体衰的,打人都使不上劲儿。要不然还用一顿一顿的,早把那个小妖精收拾服帖了。”
“爹,你和姐夫玩什么呢?”屋里一个女孩瓮声瓮气地问道。
“二香,你先出去。”
“姐夫,和我到院子里躲猫猫吧?”二香不管不顾地把冯晚拉了出来:“你都好久没和我玩了,快来快来。”
“爹!”大香又恨恨叫道。
“行了,行了……”姬四公也被这两个女儿闹得头疼,又把怨气撒到了冯晚身上:“我好好的一个家,你瞧让这扫帚星给折腾的……还不赶紧干活,先给大香把药熬来。”
“别听我爹的,姐夫,你先陪我玩一会儿。”二香傻乎乎笑道:“我躲到地窖里,你来找我。”
“啊……”冯晚一惊。
条叔见冯晚挨打,早就摆出了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又故意去逗二香:“二香啊,地窖里那么黑,你躲进去不害怕么?”
“怕什么!”二香挺了挺胸脯:“越黑越好。你们不是都说,摸黑才能生娃娃么?我好不容易才寻到那么个黑乎乎的好地方。”
众人哄然一笑。
冯晚想起地窖中藏着的那个人,顾不得羞赧,使劲儿拽住二香:“小姨……别去那里。”
“去吧,去嘛。”二香一个劲儿撒娇。
“别去。”冯晚低声求道:“要不,姐夫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二香咧嘴笑道:“讲个生娃娃的故事。”
众人又是一片大笑:“这可是个好故事呢,我们也一起听听。”
冯晚闭了闭眼睛,忍着身心的伤痛,娓娓讲道:“从前,大山之中有一户人家,父子两个相依为命,日子虽不宽裕,却也其乐融融。有一天,父亲突然对儿子说:爹爹想带你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愿意么?儿子很奇怪:为什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呢?父亲答道:因为这里有豺狼虎豹,要把你和爹爹分开。儿子害怕极了,立刻就收拾好东西,和父亲一起在深夜走出了大山。他们走了很久很久,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安了家。不久,父亲生了重病,临终前交代儿子:我因为不想离开你,做了亏心事,惹怒天神,降下灾祸,如今得去黄泉赎罪。可我不后悔,至少,你还有个机会……以后,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了。父亲去世后,儿子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他遇到了很多怪物,一个一个都张着血盆大口想要吃掉他。他不明白,这个地方真得比大山好吗?这些怪物难道不比豺狼虎豹更可怕么?直到有一日,他糊里糊涂地到了一座仙宫,遇到一位美丽的神女,她送给他一只金色的小风筝,对他说:不要怕!若以后有了难处,就坐上风筝来找她,她会帮他的……男孩心怀感激,可回家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把风筝弄丢了……他再也没机会见到神女了!若想见到,除非……”
故事还没有讲完,就听姬四公在屋里骂道:““冯晚,你还在磨蹭什么,又讨打么?”
冯晚不敢再耽搁,急忙走去厨下。二香追在他身后问道:“那个男孩没了风筝,就一定见不着神女了么?神女可以飞去找他啊。”
“他把风筝丢了,神女一定很生气,不会去找他的。”冯晚惆怅一叹:“再说了,神女身边有许多美丽的仙子,她想不起男孩来的。”
“可男孩怎么会把风筝弄丢呢?他丢在哪里了?”二香不依不饶地问道:“去找一找,他为什么不去找一找呢?”
“因为……”冯晚一边忙活着,一边敷衍道:“那只是男孩做的一场幻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云瞳藏在地窖之中,透过铁栏盖子,外面发生的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先时心中既惊且怒,其后又是五味杂陈,再等听完了冯晚的故事,只觉潸焉欲涕,心中怅然若失……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日更到这卷结束,加油!
晚晚不怕哦,“神女”就在你旁边呢。
第239章 第236章 缘与劫-3
阳光透过几条铁栏杆的缝隙,斑驳的撒在地窖之中,驱散了些许黑暗,却没有驱走云瞳心中的阴霾,她一边静坐调息,一边细听外面的动静。
从日出到日落,冯晚手脚不停,熬药、打扫、洗衣、做饭、挑水、缝补、收拾家下院落,几乎没有休息过一刻,还不时被邻居们叫去帮忙,抑或哄着傻子二香玩耍,躲避三姑六姨们的调戏,应付老少爷们的排喧。刚整好的花盆被奔跑嬉戏的小孩子踢倒摔破,招来姬四公对他的一顿辱骂;刚晾上的被子让人故意蹭上黑灰,只得掉头重洗,多用了水,惹邻居们不高兴,就只能来来回回几趟再挑,将大水缸注满。刚端上的粥饭被大香两次丢在地上,一说冰凉,一说滚烫,直问他安了什么心,为何就是不让妻主舒坦?这一来冯晚又挨了打,姬四公不给他饭吃,大日头底下命去院子里青砖地上罚跪。
云瞳愈听愈是心火上蹿,想起跟着凌讶来见自己的冯晚,聪明美丽,乖巧腼腆,不知有多讨人喜欢。月郎曾提着一只精巧无比的小灯笼向自己炫耀,说是小晚弟弟为补他生辰熬夜做的;清涟的碧玉绦断了要扔,被他偷偷拾回去,重新打络了新的送来,那份漂亮精致让人睡觉时都舍不得摘下来。他在喜堂上给聂赢添妆时说的话,蕴情识理,委婉动人,原还以为是无心之颂,如今想来竟是发自内心的诚挚祝福。他喝多了酒攀着自己衣袖的哭诉,令人无限叹惋,不忍猝听,可今日才知,那份深埋心底的委屈有多深,这些似无尽头的苦难有多重!落魄的离凤与他萍水相逢,却得帮护,昏迷的自己与他素不相识,也被救助,可他却是命数多舛,时运乖张,虽处处与人为善,却始终不得关爱。这是什么缘故?这又是什么道理?
云瞳忿忿想着:冯晚说得不错,世情凉薄,比贫穷磨难更让人不平;人心险恶,比豺狼虎豹更令人害怕!天地间若无正气,人何能活?心何能安?
方想到此处,就听有人走近地窖这边,低声说话:“四哥,小女婿自己回来了,你是怎么个打算?”
云瞳一皱眉:这是条叔,不知他问姬四公这样一句话是何意思?
姬四公“嗐”了一声:“谁还拿祸害人的妖精当女婿!你上次不也听神医说了,我家大香的病就是他给妨的。两锭银子买来这么个不干净的东西,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睛。”
条叔低笑道:“有句话我才学来的,叫: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买亏了,就把他再卖出去,将银子重赚回来,不就得了?”
“卖出去?”姬四公疑惑地问道:“谁家要这样的丧门星啊?”
“嘿”,条叔一嗤:“咱们院子里自然是没人肯出钱买他的。不过,就他那个妖娆模样,风流做派,女人可都喜欢着呢。你干嘛不把他卖到一个女人多的地方去?”
“女人多的地方?”姬四公细细一想,心中已明:“你是指……窑子?”
“你不是说他爹就从窑子里出来的吗?那正好,让他打哪儿生的,还回哪儿去。”条叔冷笑道:“就别留在咱们清白人家了。”
“这个……”姬四公有些犹豫:“大香早和我说了,有朝一日让冯晚给她陪葬。我瞧得出来,她心里还是挺喜欢这个小妖精的,我要是背地里把人卖了……”
“嘿,老哥,闺女的命可比别的什么都要紧。”条叔连声劝道:“大香中意他,可又睡不了他,就这么成日在跟前晃着,眼睁睁瞅着他勾搭小姨妹,又或是别的女人,心里能不起急么?还能平心静气的养病么?上次神医不也说了,大香不能动欲,否则药石难救。这是一层。他八字不吉,是个灾星,你把他留下给孩子陪葬,怕是连祖坟都要糟蹋了。那可不是一个闺女的事儿,你姬家几辈子都翻不了身呢。这又是一层!”
“啊……”姬四公明显惊慌了起来。
“神医还说,大香的救命药最好用参。上次保和堂赔给你的银子花的差不多了吧?”条叔又道:“你不把冯晚卖了,拿什么给闺女治病啊?卖个一锭两锭的,又能管用么?”
“这……”
“还有第三层:冯晚在家不安分,早晚惹祸。你也不是没瞧见,他把这大院里所有的女人都迷得颠三倒四,这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卖到窑子去,你能大赚一笔不说,他也是如鱼得水,等闺女病好了,谋生自立,有了闲钱,再去嫖他就是了。一举几得的事,你还耽搁什么?”
“你说的倒是在理。可我要把他卖了,家里的活又得自己干,这几日可把我累惨了。”姬四公抱怨道:“好在他刚从天圣阁诵经回来,一身邪气该散去不少,我且先使着,回头等银子花完了,我再卖他不迟。”
“你卖他时,多跟老鸨子要点价儿,回头拿多出来的银钱再买个女婿,不就有干活的人了么?怎么就想不明白!”条叔一嗤:“就快到选花魁的时候了,这会儿不卖,你还等什么时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还有,我可告诉你啊,防着他偷人破了身,也别打伤了那张妖里妖气的小脸蛋。这两样要是没了,冯晚就算砸在你手里,再卖不出高价儿了。”
“那……”姬四公琢磨着:“你说,他能卖多少钱啊?”
条叔讳莫如深地笑道:“我听人说,春藤馆那个最漂亮的凤倌儿,当初卖身银子是二百两。前几日被紫胤英王赎走,赎身价翻成了这个数……”
“九百两?”姬四公眼睛一亮。
“瞧你那点儿见识。”条叔撇撇嘴:“真告诉了你,得吓得你尿裤子,是九万两!”
“啊……”姬四公把下巴都要张掉了:“九……九万两……”
“冯晚也不是寻常货色,你咬咬牙,先和老鸨子要五百两,然后再慢慢还价儿!”
“我还和老鸨子买卖什么?”姬四公搓着牙花:“我折个半数,直接把他卖给英王多好。”
“嗬……”条叔哭笑不得:“你有见英王的门路吗?人家又瞧得上你女婿吗?”
云瞳听了这一番密谋,怒气骤腾,直想冲出去扇破这两张丑陋的嘴脸,挖出这两副黑烂的心肝,现在就把冯晚带走。可自己内息仍滞,功力仍弱,失血无食,气短身疲,还要将歇一段时候,且外面局势不明,若不能忍一时之气,只怕会因小失大。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将气门位置换开,以期早点复原。
阳光渐移,地窖里又恢复成一片暗黑。云瞳听见打更,却已久久不闻冯晚的声息,心中惦念:也不知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吃上饭,睡成觉?现在是躲起来自己舔着伤口哭,还是,为丢了那个小风筝……悔?一时又琢磨不透:这种地方,这种人家,为什么他不肯走,又为什么还要回来?他既念着神女的好,神女又没赶他,他为什么一边怕惹神女生气,一边却又深夜不告而别呢?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铁栏盖子被人打开,一道熟悉的气息靠了过来:“是我。”
冯晚?云瞳一喜,见他摸黑走近,放下一个盘子:“实在是不方便来,饿了渴了您一天……这里有清水馒头,请将就吃吧。我……给您伤口换个药。”
云瞳本想说:我自己来就好。可不知为什么,身子就往后靠了靠,又解开腹下的衫子等他动手。
冯晚先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才谨慎地擦亮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极快地动作起来。云瞳打眼望去,见他弓腰垂头跪在地上,柔软的小发卷上还挂着晶亮的汗珠,白皙的脖颈上几处刺目的鲜红,应是碎瓷留下的伤口。他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单薄旧衣,紧崩着腰肢,衣袖也短得盖不住手臂,更遮掩不住条条青紫的仗痕,看的人触目惊心!他手指修长,灵巧地上下翻舞着,涂药,换布,系结,却小心地不去触碰自己的肌肤,没一会儿功夫就整治得干干净净。
忽然间,云瞳看见了他手背上溃烂的烫泡,红肿一片,狰狞吓人。她心下一惊,下意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啊……”冯晚骇了一跳,吹熄火折子,使劲儿往回抽手。
云瞳叹了口气,拿起那个馒头,塞到他手里,又举去他唇边。这个小傻瓜,给我送饭,难道忘了自己也一日没吃么?给我换药,怎么忘了自己还全身是伤呢!
冯晚怔楞之余,偏头避开,又把馒头推了回去:“我吃过了,这是给您的。您早点养好伤……早点……离开吧……”
“……”
“对不起……我……”冯晚对自己竟然出言赶人很是惭愧。
云瞳却明白他的苦衷,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将馒头一分为二,交给他一半,自己几口吃下了另一半。又拿起剩下的药汁,摩挲着往他手背上涂去。
冯晚一僵,转而羞红了脸:“啊……我……我可以自己……我没事。”幸喜黑夜无人能见,他急急忙忙挣脱开来,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云瞳刚绽开一缕微笑,想起姬四公所说要将冯晚卖到青楼的话,又紧紧蹙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却听铁栏盖子又被打开,冯晚放下一个圆桶,结结巴巴低声说道:“那个……您方便后……我明早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