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霄问道:“曦华如今状况很不好吗?”
步莨眸光一暗,摇摇头,有些无力,说不出口。沈霄见状,也没再开口问。
两人抵达玄罗寺,僧人将他们接到禅室稍坐,却面露难色:“师父已表明此生赎罪不出关,我只能帮二位去问问。”
步莨在室内来回踱步,焦急不安等待时,僧人回来,却是无奈地摇摇头。
步莨身形晃了晃,喘了两口气平复后,她突然跪下来,求僧人带她到大师闭关的室外,她想亲口同大师求情,拜托他出山救人。
僧人见她苦心哀求,又是摄政王之友,犹豫再三,还是引她去了忽弥大师坐禅之处。沈霄则在原地等她。
步莨跪在禅室门外,乞求道:“那日大师念经,曦华未显露身形,他确实是妖。但曦华从未害过人,他心地善良,与人宽待,深得寨中之人欢喜。如今他疾病缠身,我无能为力,寻不到医妖的医者帮他治疗。实属无奈,不得不来打扰大师,还望大师慈悲为怀,伸出援手,救救我夫君。往后我定每日吃斋念佛,行善积德。”
良久,屋内半点动静也未传出。
步莨唯一的希望全然在此处,哪里肯甘心,实在无法,就听嘭地一声,她重重磕了个响头,哭求:“望大师救救我夫君!”
起身双手合十,又是垂地一个响头:“望大师救救我夫君!”
第三个时,地面已染血迹,她额头破肌出血。步莨仍不放弃,不停磕头乞求。
直到第七个,步莨坐直身时,血流了一脸,混杂泪水,在脸上滑过一道道怵目的红。她视线模糊,脑袋也因为撞击而有些晕。
忽听得里面传来大师浑厚有力的声音。
“女施主的夫君命归天道,老衲无能更改其命数,一切皆有因有果,死亦是生,女施主莫伤心过度,请回吧。”
步莨听不太明白,只知他说无能更改,心下陡慌,忙求道:“大师同我前去看看如何?兴许有转机呢?”
“唉……”大师一叹:“他若在人界是此命,那一切皆是他的定数,老衲改不得啊!你且顺其自然,快快回去吧!”
听得大师言尽于此,步莨脑中好似炸了个响雷,嗡嗡地。眼前倏然白光,须臾黑得如深渊之底,窥不到一丝光亮。
步莨再撑不住,两眼一闭,晕厥倒地。
第四十六章
步莨醒来时, 眨了眨模糊的眼睛,四周有些昏暗,她尚不清明, 复又闭上眼缓会儿。
她能感觉身子的晃动,听到马蹄哒哒和车轮轱辘声, 应该是在马车上。
待意识渐渐清醒,便察觉似靠在谁的怀中, 至少对于夏日里仍四肢冰凉的她, 这个怀抱很暖。
步莨再次缓缓睁开眼, 视线内, 墨绿锦服盖在她身上,这是沈霄的外裳。想来此刻也是他抱着自己。
步莨疲惫不堪,没打算挣扎,软身靠在他怀里, 寂然无言。
“醒了吗?”沈霄问道:“我还以为你方才想再睡会儿。额头还疼吗?还有没哪里不舒服?”
她这才发觉额头好似贴着什么, 正要抬手触碰, 被他握住手腕止住了动作。
“你额头磕破了, 流了许多血。方才在玄罗寺也是吓坏了我们,寺里的僧人帮你上药包扎好。你别碰,不然血又得渗出来。”
步莨放下手,马车又是一时安静。
沈霄垂眸看着她, 她从未有过的安静, 眼睛定在一个位置,看不出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些什么。
“今晚你要不要暂住沈府?待会儿到府上, 顺便把涂抹额头的药给你收拾好。你明日带回去。”
步莨这才微微移动了视线,掀唇道:“寨中也有药,直接回雁清寨吧。”
“可你额头的伤不浅,恐会留疤。我那儿有些消除疤痕的良药,即使不住沈府,这药还是得拿走。”
“留疤就留疤吧。”步莨浑不在意,面色平静:“回雁清寨。”同曦华在一起的时间本就过一日少一日,今日已经耽搁了许久,她怎可能留宿在外头。
沈霄听出她口吻的坚持,只叹了叹,没再强迫,便对外头驾车的于长青吩咐前往雁清寨。
良久,他问道:“忽弥大师不愿出山吗?”
步莨摇摇头,下一瞬,好似突然软了骨,整个缩在他怀中,两手捂着脸,什么也没说。
沈霄隐约听到她抽泣了一声,忽而感觉她身子在颤动,就见她指缝流出水滴,是她的泪。
他面色沉凝,不知如何安抚,只得两手臂将她紧了紧,轻轻拍着她后背,给她力所能及的支撑。
步莨喃喃凄语:“大师说他命数由天定,要我顺其自然,想来是对此束手无策,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病况愈下。我不知道怎么办……可我真的没办法接受他的离去。我一直都想着同他携手一生,即便多年后,我白发归土,他也该在我后头,可他怎能没陪我几年就要撒手人寰……”
渐渐,她已是泣不成声,仿若这一年的苦痛伤楚像开闸的狂洪般,全然倾泻而出。
步莨忍得太多太久,一直在曦华面前假装镇定,埋入心底的苦水早已翻江倒海,再不释出,她真怕自己会情绪失控,忍不住对曦华发脾气。
她想骂他:你许诺的一辈子,为何只有短短十年。
她想打他,责备他:明明是你说会陪我一生的,你不是妖吗!最先离开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吗!
沈霄虽嫉妒曦华得到步莨整颗心,但此时听得她悲苦的哭泣,难免心疼。也会怨曦华,既然拥有了她,却残忍留她一人在世孤苦许久。
他恨不得能马上填补步莨心间的缺口,帮她抚平道道见血露骨的伤口,却只能默默拍着她背,任由她一股脑儿地痛快发泄,如此她该舒服些。
忽然,步莨抬起头,泪眼婆娑望着他,扯出一抹哀戚的笑:“你说,我随他去可好?不是有阴曹地府吗?我许能在那里找到他呢。”
沈霄听言惊得呼吸都慌了两拍。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第一次对她瞪眼,大声吼道:“你才二十几岁,人生路长着,因为失去他就要寻死?你父亲交给你的雁清寨怎么办?你想过吗!”
步莨点点头:“我早就想过,让舒平当大当家,向南当二当家,有他们管理寨子,我也放心。”
沈霄被她这番话梗得目瞪口呆,她竟然是认真的?!不是随口冲动之语!
气得他捏住她肩头,真想将她从这荒唐的念头中摇醒,凶道:“曦华呢?他知道你存着这危险的想法吗!他如果知道你要随他而去,教他如何瞑目?阴曹地府你又晓得是在何处?你知道死后的状况?去了就当真寻得到吗!”
怕自己劝不动她,沈霄无措不安之下脱口就威胁:“文武百官都气不到我,我恐怕会被你气死!倘若你敢寻死,我就将雁清寨铲平,把人都抓去当苦役,发配充军!”
步莨木木樗樗看着他恼怒的样子,低下头复又靠回他怀中,没再说话也没再哭,沉默了一路。
***
直到将步莨送到雁清寨,沈霄仍不放心,下了马车随她走到寨内山谷。
步莨停下脚步,说道:“今日打扰了你多时,你百忙却愿意帮我跑一趟玄罗寺,我还是得郑重道一声感谢。”
沈霄看着她:“今日你特意来找我,我却未能帮上你的忙,着实愧疚。往后有什么难处,你随时来沈府找管家,我会叮嘱他以后直接入宫通知我。”
步莨点点头,转身离开。
沈霄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瘦小的身躯却拼命扛着沉痛,揪疼他的心。他扬声喊道:“阿莨!”
步莨顿住脚步,侧过身,但没回头。
沈霄道:“你一向坚强,定能挺过去的!需得好好的,知道吗!”
步莨默然听着,杵了半会儿,转身离开。
直到她身影消失在暮色山谷中,沈霄抿着唇站了片刻,才离开。
空中有一只大白鸽,隐身盘旋,将一切纳入眼中。正是不知步莨去了何处,而幻形在榕树上担忧守着的帝君。
他拍拍翅膀,振翅朝石屋飞去,须臾化作一道白光,遁入屋中。
见到白光闪入,正趴在石屋外的娄晟说道:“回屋吧,公主回来了。”
灵虹狐疑:“你怎么知道?”
娄晟跳下墙,径直朝屋内走去:“帝君都回屋了,你说呢?走吧!”
灵虹却仍一步三回头,忽看到拐角石梯出来的人影,她脱口一个“公”字,赶紧刹回了口,改道:“寨主回来了!用过晚饭了吗?”
步莨点点头:“用过了。曦华有吃吗?”
灵虹却注意到她额头的纱布,担忧问道:“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吗?”
“不小心碰到了。”步莨显然不愿多说,绕过她朝屋内走去。
灵虹看出她情绪的低落,没敢继续追问,皱着眉:“我感觉公主有些不大对劲。”
娄晟道:“她心里积着苦,我们没法疏导,也只能看她自己了。”
***
端着水盆,推门进屋的步莨早已收敛好情绪。
见他躺靠在床榻望着窗外仲夏夜色,月光淡淡晕在他身上,清冷的白,好似随时会融入这月光中消散。
步莨心下紧了紧,上前坐在床沿,将水盆搁在床边木架上。抬臂在他眼前挥了挥,眉眼弯弯带笑:“曦华今日有想我吗?”
帝君视线移至她脸上,明明方才在山谷中一脸的愁容和黯淡,她却能瞬间转换心情,只为不让他操心。他真的让她受了许多苦痛。
“想啊。”他略略勾唇:“你今日许久未进屋,我想了许多遍。”
步莨凑上前在他脸颊亲了个,冰凉的触感还是令她神色颤了一瞬。她收回身,笑得欢:“奖赏你一个吻。”
帝君笑了笑。忽抬手拨开她额前头发,目光一凝,问道:“怎么弄的?”
步莨拉下他的手:“今日我去城里了,走在街道发了会儿呆,一辆马车冲来,我一个不留意,就撞到了旁边的木桩子。”
她一边揉着水盆里的巾布,一边堵嘴委屈道:“可疼了!”
帝君静睇她稍刻,可她眼中并无异色,她掩藏的太好,却令他更忧心。但他没想拆穿她的谎话,这一年她过得辛苦,他看在眼里,心底是锉骨般的疼。倘若不是体内祝融火必须尽快闭关拔除,又怎愿行这一步。
不能再拖延,即便再不舍,也不能像凌迟般,一日日地慢慢剐她的心。
步莨拿着拧干的湿巾布,帮他擦拭脸颊。苍白的面色,略显消瘦的颧骨,无不令她心疼。她再洗了一遍巾布,帮他擦净双手,每夜拥抱着自己的这双手修长有力,如今更是骨节分明。
待她洗漱完毕回屋,帝君拍拍身旁:“快进来吧,我想好好看看你。”
不知为何,步莨心头莫名一慌,她杵愣地看着他。直到他再催了一声,她才脱下鞋裳,躺进了被窝。
帝君将她搂在怀里,两人四目对望,仿佛看不尽,贪恋般端详对方的脸庞。
步莨伸手沿着他眉心,描过长眉,缓缓而下,到眼眶轮廓,一点点,用指尖寸量他的五官。
他苍白显瘦的面容呈现出些微病态。可他眉眼依旧俊逸,在她眼中,他从未变过,依然是她最爱的模样。
直至指尖掠在他冰凉的唇上,步莨呼吸一热,轻轻喘了喘。两人越发靠近,似有股无形力量牵引彼此,四唇渐渐贴在了一起。
将将交融,喟叹在心间。因顾虑他的病情,两人有多久没这般热情亲吻了?
好似在沙漠行走了许久的旅人,恰逢甘霖,极尽全力要将对方口中甜蜜的汁液汲取殆尽,慰藉自己多日的干渴。
两人吻得越发失控,没了章法,只听得彼此越来越重的喘息。
直至淡淡血腥味蔓延两人唇齿,仍不遗余力勾缠舌尖,有种欲将对方吞入腹中的态势。
衣裳褪尽,墨发缠绕。
步莨松了口,心跳快得震在耳中嗡嗡响,她一边喘气一边小心翼翼问道:“你的身体,可以吗?”
帝君声色暗哑异常:“可以。”
步莨忽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两手撑在他两侧,墨发覆落雪肌间。她眉梢扬起一抹媚色:“今日便由我主导吧。”
帝君手指摩挲她红如血的面颊,温润浅笑,一如他们初次见面那时。“好啊。”他答道。
是夜的拥抱,仿若是末日来临前透着绝望的激烈。
薄透的纱幔映出一对人儿的剪影,在焯焯烛光中摇曳着动人魅惑的春。情光影。只见曼妙女子仰出一道优美颈线,溢出声声难抑的高亢,伴随木板激荡出磨合的音符。
幔布陡然如波涌般涟漪不止,起伏不歇,欢悦声似要穿透石墙,响彻山林夜空。
***
平复喘息了许久,步莨翻身侧躺在他身边,凝看他,小声问:“这十年来……你可曾真心爱过我?”
他十年来未淡的笑意顿时就散了:“为何你总不肯相信?”轻淡的声音好似一声叹息。
步莨忙抱住他,埋在他怀中:“对不起,因为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这般好,感觉做梦似的。我不知自己哪里好,能被你爱着。”
帝君拥着她,指尖轻轻拨动她长发,回忆过往一切,从她在天虞山坚定铿锵的告白起,他再难移开目光。
“对你的感情许是由浅至深,爱上后才发现,你的一切在我心里都贵过珍宝。你遇事时的冷静、待人的真诚、捉弄时的淘气、不服输的坚韧……最重要,每当你看着我时,眼里的光彩,闪耀过夜晚星河。你愿为我付出一切的决心,在我病重时仍不离不弃,这样的你,怎能不爱?此生挚爱当是非你莫属。”
步莨没想到他的感情这般深沉,浓烈得她快受不住,在他怀中窃喜地笑。
“我也是,此生挚爱只是你。”
***
五日后的清晨,曦光刚漫入屋。
他如同曾介绍名字时所言那般——天光晨曦、一现昙华。身形渐渐破碎成点点荧光,凝聚成一只白色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