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碎碎念在耳边响起,他却觉得从头发丝开始,无一处不觉得妥帖又静谧。
他不想辩驳他比李少林多扛了多久,也不想解释他如今尚未成年体力不如人,一场生死之后,他只觉得能静静听她言语的机会是多么珍贵,又是多么富有生机。
太子的唇角轻轻勾起,觉得有些讽刺和可笑。他本茕茕一人,在这世间勉力活着,只为有朝一日了却杀母之仇。生有何乐死又何惧?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能让他一再体会到生命可贵的,却偏偏是一只已死去三十年的鬼。
言语之间,她慢慢将他身上浸透了汗水和血渍的外袍褪下。
太子一愣,倒没想到她这般不避嫌。他下意识想去拦她,动作急了些扯到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泰安神色焦急:“怎么了?哪里伤到了?快给我看看!”
太子却定定看着她,松开了想去拦她的手,只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肩背上淤青不少,也有零星的划伤,虎口处得裂痕看着最为骇人,但好在鲜血已止,算不得什么大伤。
男子汉大丈夫,太子没觉得怎么样。
泰安却看得心惊,小心翼翼地查看他的伤口,像捧着块易碎的琉璃。
“叫沙苑过来,我得跟他好好说说。”她嘟囔着,“受伤了不能碰水,得叮嘱他好生盯着你。怎么总逞能呢?你佩的那柄金刀虽是御赐,但不趁手啊!还是得挑个轻一些的”
暖意和感动在心中流淌,他骤然生出无边勇气,反手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带入怀中狠狠箍住。
“不要沙苑…”他低下头,冰冷的唇角贴在她的头顶,像个孩子似的撒娇,“你盯着我,我只要你。”
“见到李少林的时候,我下意识就担心是不是你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四处都是飞溅的鲜血,我却恨不得什么都不顾,只想回来看看你还好不好,是不是又惹出了什么乱子?”
“早知如此,便不该让你在我身边。还像以前那张薄纸的模样,时时跟在我身边,多好。可是,我忍不住。我忍不住不见你,我忍不住不看你,我忍不住你不在我身边…我忍不住。”
“让你好好待在营中,你从来都不肯听…可是不听话的你,偏偏又救了我的命。是该罚你不听话,还是该谢你救了我的命?是不是因为我失去了那么多,上天可怜我,才将你送到我的身边?”
语意缠绵,像情人间的耳语;字字句句,都渗透着他藏了许久的赤忱。
太子抬起手,想捧住她的脸,可犹豫许久又觉得唐突,最终也只是落在她的臂膀上:“铁马冰河也好,狼烟驿火也罢,都比不过你口中的李彦秀三字,更令我煎熬辗转。”
“别拿他来比我。”他前所未有地认真,“我和他不一样。”
“我不负你。”他说。
“泰安…”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皮像挂了铅,渐渐合在一起,箍在她腰间的双手也滑了下去,终于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刀光剑影金鼓齐鸣之后,世间再无一处,能比得上她怀中方寸之地更安宁。
太子终于缓缓睡去,泰安却震惊地睁着大大的眼睛,一丝一毫的睡意都没有。
她再是愚蠢再是迟钝,也在他难得剖露的真心中,听懂了他字里行间的情意。
第67章 人质
太子卢睿, 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度过了自己十五岁的生日。
他在绵延数月的战事之中,迅速地成长。
泰安常常觉得恍惚。
时间的流逝、生命的蓬勃,在太子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一场夏雨之后, 他身量便长一层, 如同北地的荒草一般生机盎然。
她凝视着他的背影, 秋日风凉, 太子火红的战袍被风掀起,而他手持□□,潇洒地调转马头。
那寒光铁衣之下的肩背日渐宽厚, 腰身修长,背脊挺直, 远远看去已分不清他与李将军谁更高些, 在日日沙场的操练中,由少年蜕变成真正的男人。
这就是活着。她模模糊糊地想, 活着, 才有成长和衰老, 才有改变和进步。
才能在时光的流逝中, 感受生命的永久。
而她已经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
她的生命定格在十五岁那年,自此无力转圜如风中尘埃。
“泰安,在想什么?”他不知何时行至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臂, 微笑着问道。
她这才回过神来, 不着痕迹地转过身, 轻咳一声:“王大人怎么说?”
数月之前代州城外, 燕军与突厥初战,损失惨重。不仅七万精兵折损过万,都尉贺严寿一部更是兵败被诛,连同数位贺氏麾下的曹尉、参军、队正,尽皆战死沙场。
太子的战报传回皇帝面前,满朝震惊。
数位陈克令旧部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丝毫不知该如何反应。
太仆寺贾少卿素来心直口快,脱口而出:“不可能!贺都尉麾下川军都是精锐,南征北战十年素来谨慎小心,怎会一场败仗便死得一个都不剩?”
若是七万精兵尽数被诛,倒还有可能。但如今七万人折损不过万余,兵士都没死那么多人,率兵的将领怎会莫名其妙死了个干净?
太仆寺贾少卿鼻翼翕动,到底是没忍住:“…北伐军离京不足三月,张、贺两位副将先后阵亡,陈大将军又被突厥生擒,唯有太子殿下毫发无伤…”
他住了口不敢再说,可语中未尽之意却令人胆寒,字字句句都是在暗示太子手段了得,短短几月便将军中异己铲除了个干净。
皇帝原本半垂着眸子,闻言眉梢一挑,面色渐渐铁青。
中书令裴郡之却在此时站了出来,毫不犹豫力挺太子:“…贾大人这话好生奇怪!殿下乃是龙脉,自有天神相助,如今吉人天相未曾受伤,乃是我大燕之幸!怎么到你口中,却说得好似太子没出事倒有愧于人了?”
“殿下平安,你不跪谢天地,反倒这般阴阳怪气。你安得什么心?”裴家世家大儒,裴郡之的口才哪里是军中这些五大三粗的将领能敌。
贾少卿脸色骤变,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对皇帝剖白道:“臣不敢!”
皇帝一言未发,只摆摆手让他起来。
太子在战报中慷慨陈词,将张、贺二将都描述成了为大燕血战牺牲的大英雄。裴郡之顺着太子的话头,力主加封赏赐二人。
皇帝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点头应下。
裴郡之却不停下,亦步亦趋替太子谋划:“…战况不顺,更说明燕军装备不如人意,如今尚有时间,更当重金驰援,提升军备。”
话里话外,还是想让皇帝往北送钱,继续打造太子想要的重骑之师。
那一年前还在朝堂上口口声声喊着废太子的中书令裴郡之,仿若一夜之间转了性子,尽心尽力替在外征战的太子谋划,竟比皇帝这个亲生父亲还要上心。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似笑非笑地看着裴郡之:“…皇后病重寂寞,想寻些伶俐的姑娘家陪她说说话。太子妃虽在孝中,却冰雪聪明十分讨喜,不知可愿进宫小住?”
裴郡之半点不在意,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皇帝将裴郡之态度转换的关键,归结到了与太子情深义重的太子妃裴安素身上,便要亲自将这个“关键”接入宫中,当作牵制太子和裴家的人质严加看管。
而裴安素凛然入宫的那天,员外常侍王维重,也是皇帝宫中新宠王婕妤的父亲,被擢升为中郎将,督数千锁甲桥鞍随粮草北上,送至太子驻扎的代州城中。
王大人为人板正,见到太子之后,将京中情况毫不留私一一告知。
“陛下有言,着臣督军。”他说得坦然,“此后再战,万不能有失。若是再吃败仗,怕是就算您贵为太子,圣人也不会轻饶。”
太子哑然失笑。这话说出来,就是在明晃晃地怀疑之前死去的张贺二将是他太子的手笔。
可小太子倒没想到王婕妤的父亲却是这样光风霁月的性子,能这样直率地说出来。他想了想,一揖到底,咧唇道:“多谢王大人告知,我知道了,此后必当注意。”
王大人眼中沁出笑意,顿了片刻,又说:“太子妃被皇后娘娘请入宫中,念经礼佛,替殿下和燕军祈福。”
“听闻…为保军备,各宫都削减了用度。如今太子妃在宫中,过得十分清贫艰苦…”王大人一改方才的直率,说得吞吞吐吐。
太子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大人。
裴家与陈家针锋相对,裴安素一届孤女无人撑腰,进宫便如同羊入虎口,在皇后的手下必然遭受磋磨!
这点小太子自然明白,可是他却没有想到,皇帝竟会是提出将裴安素接入宫中的那人!
他生死战中以命相搏,这才阴差阳错肃清军中异己。可是落到皇帝的眼中,怕是在忌惮他铲除异己收服人心的能力,这才将他“一往情深”的未婚妻接进宫中当做牵制!
道理,小太子懂。
可是父子间的信任薄弱至此,他的心寒却是怎么样也免不了的。
泰安很快也知晓了裴安素的处境,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裴姑娘在京中为你奔走游说,却被当做人质受皇后看管,怕是要遭罪了…”
太子默然不语,心中隐隐浮上对裴安素的愧疚。
“我还是想知道…”他努力在负疚的情绪中寻回理智和清明,轻声说道,“为何裴家会在一夜之间,由漠不关己,转为对我鼎力支持?”
“裴安素究竟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才能说服裴郡之呢?”
他很快知道了答案。
深秋将至,北地战事终于再度吃紧,夏天时因水草丰美频繁迁徙而休养生息的游牧突厥,又因秋风萧瑟草枯叶落后的物资短缺,开始了新一轮南下的掠夺。
而太子所率的燕军,也利用夏天短暂的安定空隙,由代州城一路北上,驻扎在距离顺州数十里外的定州城里。
第68章 良娣
定州不比代州城富庶, 战事初期百姓便已迁徙殆尽,城内一片荒凉,反倒因祸得福, 一直未受太多突厥南下的掠夺。
如今城中百废待兴兵荒马乱,但却是太子深思熟虑之后, 在三城之中择定的据点, 借以盘踞养兵收复失地。
太子幼时长在农间,于稼墙上极有经验。而七万燕军, 又如同当日代州城中一样做起了农人和劳工,不急练兵,反而接连数月忙于固城屯粮。
王中郎入营数月, 于军务上一窍不通,却在农事上与太子常有沟通交流。太子初时尚不明白皇帝为何派这样一位文臣督军,相处几日之后便逐渐明了他的性格。
琅琊王家根深叶茂, 又有魏晋风骨,在朝中独成一派。而王大人为人板正,眼中容不得沙子, 又不似张贺二将在朝中乏人支持。
皇帝笃定太子不敢与文臣公然为敌, 更不会对王大人痛下杀手;也笃定王大人纯臣不会徇私,会将太子情状、沙场战况如实相报, 这才最终派了他来。
皇帝派督军,本是为了监视。然而太子和王中郎这数月以来, 相处十分融洽。
王中郎自知不通军务, 从不指手画脚肆意插手;太子待他却十分知礼, 事事问过他的意见,又常秉烛夜谈直至天明,隐隐有忘年交的态势。
“难怪当初故太傅如此力挺你,”王中郎酒后言多,眼中盈满欣赏,拍拍太子的肩膀亲热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我倒没想,你小小年纪能有这般见地。若不是县之早早定了你做女婿,我怕也是想将女儿许配给你。”
太子脾性温和,闻言浅笑着摇头:“…王大人切莫捧杀我。当日有负太傅厚爱,我愧疚至今。如今领兵不过勉力支撑,哪里称得上英雄二字?”
王中郎酒后直爽,不满道:“你这般说话,我便不喜欢听!少年郎说话本该狂傲些。这般小心谨慎,倒像是我那些死气沉沉的同僚。”
王大人说完,复又呵呵笑了:“不过想想也就罢了,我家中女儿娇宠,哪里受得了他日你登基之后三宫六院的苦?”
太子一愣,心里咯噔一声,还以为是王大人这话影射泰安,生怕他心中对泰安随军有不满,手瞬间攥紧。
哪知无名无分不足为惧,王中郎从未将侍女泰安看在眼中,反倒掰起手指数起了京中贵女:“…太子妃德言容功均是上乘,乃是裴家精心教导的大家闺秀。我私心再偏爱我家女儿,也要叹一声真的比不过。”
太子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干巴巴地嗯了两声。
王大人听出他的敷衍,抬眸瞥了一眼,又笑着说:“更遑论你除了这般贤良淑德的太子妃,还定下了貌美多姿的太子良娣。说起来,你这府中将来也是莺莺燕燕各有千秋,他日享尽齐人之福哇。”
太子本没将王大人的夸赞调侃放在心上,只敷衍地笑了下。
可笑过之后,他渐渐回过神来。
“中郎这是何意?”小太子沉声说,“我在军中不知京师近况,并不知晓太子良娣一事。可是父亲为我指了良娣?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王中郎诧异地看他:“晋中秦家的二小姐,不是你择定的良娣?太子妃入宫后不过月余,便得了圣人和皇后的喜欢。听闻言谈之间,她主动提及,与秦家二小姐乃是闺中密友,想请个恩典,将秦二小姐接进宫中陪伴左右。”
“圣人一问,这才知道自太子妃丧父之后,秦二小姐在裴府足足住了一年,与太子妃朝夕相处情同姐妹,还曾在裴府中与你见面。”王中郎说。
“如今宫中上下已默认秦二小姐与你有私,若不是得了你的授意,暗中许了太子良娣,太子妃哪来的胆子这样当众说?秦家又怎会容许她败坏自家女儿的名声?”
太子倒抽一口冷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说秦家和他是否曾有纳秦二小姐为良娣的意思,那的的确确曾有过!
但是早在太子出征之前,他便已经明确告知秦二小姐婚嫁自由,以免自己沙场意外耽误了她终身。这事,无论是他还是太子妃,都知道得很清楚。
可是为何太子妃要在现在这般紧张的态势下,将秦家与他之间的默契挑明?
太子面色铁青回到营中,啪地一下甩落了自己的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