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久久不语,直到泰安拿脚尖在地上磨蹭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才撞进他一泓秋水似的目光中。
他是真的长大了。原本浓黑的眉毛显得修长,衬在骨骼分明的脸上,显得坚毅又果敢。
他的眼睛不像皇帝,应当是随了他早逝的母亲,眼尾微微下垂,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亲近。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中忐忑不安。
太子却蓦地笑了,唇角勾起露出白色的牙齿,冲她轻轻点了下头:“泰安,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想问什么,就该大胆地问出来。”他浅浅笑着,悠然自得,半点不将她的彷徨和犹豫放在眼中,“这样拐弯抹角地试探,犹犹豫豫畏手畏脚的,还是我家鲁莽又直率的小公主泰安吗?”
他激将,诈她开口。
而她自欺欺人许久,又哪敢在这个时候任他说破,雪白的面皮涨得通红,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将她的窘迫尽数收入眼中,却一点也不想放过她,一字一顿的说:“李家长女和秦家幼女都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我也知道你一定知道。”
“天子为龙,我让军中上下唤你阿凤姑娘。凤这一个字,意味着什么,你也不会不知道。我也同样知道,你一定知道。”
更何况,还有他雪夜战毕,与她在榻上的倾心相诉。
“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了。”他笑得淡然,“我待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必这般兜圈子,累不累,嗯?”
他突然间提高了声音,压抑着早已按捺不住的悸动:“就问问我这般细致安排你的身份,为你择定秦李两家做母族,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娶你过门?”。
泰安猛地抬头,羞赧又震惊的神色尽数显露。
他初提秦李二家的时候,她还未反应过来。可他后来口口声声品评两家优劣,又字字句句提到李代桃僵捏造身份,她便在心中犹豫过一万遍这个问题。
可她没想到太子会比她还干脆地说破!
她的胜负欲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坚定挑起,不甘示弱地扬起眼睛:“是。”
你这样安排,是不是为了娶我入东宫?
太子目不转睛盯着她,也回了她一个字:“是。”
怕是全世界,认为我对你恩爱疼宠只是做戏的,只有你一个人。
“泰安…”太子再一次地笑了,“你是蠹灵,面貌不变永葆青春。对你来说,四季变换和时间流逝都已经停滞,人世间的百年时光,于你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眨眨眼睛便飞逝过去。”
“既然如此,早投胎和晚投胎,又有什么区别?”他侧过身,微笑的面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伤感,反而处处透露着破釜沉舟的坚定。
“兴善寺修行,你别想了。”他说,“我不会让你去的。”
“你等等我。等我同你一道入轮回。等我五十年,陪在我身边,看我如何手刃杀母凶手,如何替你修史正名,待到我溘然长逝的那天,你我携手一起走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如何?”
他要与她结发为夫妻,恩爱不移早已不用再求,他飞蛾扑火似的将整颗心搭上,连一点回头的余力都没有给自己留。
结发为夫妻,他求的是跨越生死的鸿沟,一人一鬼相伴一生,此后世世不离。
第74章 秦家
他问她如何, 他又想她如何去回答?
泰安此时此刻, 倒展现出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成熟,既不着急拒绝他, 也没有肯定他,反倒像是安抚受伤又焦躁的小动物一样细致耐心。
“人鬼殊途,有违纲常。”她轻声说, “逆天而行,必遭天谴。你我相处这么久,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早已超脱男女感情,何必将你我之间, 想得这样肤浅?”
她是真的经历过一场痛不欲生的死亡。也曾经真真正正地动过一次错付了的真心。
她和太子相比,谋略战术上从来都是青涩的生手,可是感情一事上, 又着实比他成熟太多。
“江山社稷, 青史留名,重整我大燕山河, 哪一件不比男女间的循循善诱来得更重要” 泰安平静又淡然,循循善诱的语气仿佛劝诫他的长辈。
“就像我心中, 也没有什么比得过大燕血脉正统登基, 重纂史册还我清名来的重要。”
这算什么?委婉地告诉他她心里早已没有情情爱爱, 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辅佐他登基,让他编史还她名声?
两年多朝夕相处,数次生死相托, 拿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他,说自己从来不曾有过真心,她当他什么?傻吗?
太子心里憋火,脸上却平静得很,轻轻冲她点头:“秦家,还是李家?”
竟是半点没有将她苦心积虑的拒绝当回事。
泰安啊了一声,骨子里的倔强噌地一下窜了出来,冷硬道:“兴善寺。”
太子扬起眉毛,目光瞄过案几上平放的《圣祖训》,果断伸手过去,将书册一把举起,贴着肉放进怀中。
他似笑非笑,满满绝不放手的架势:“秦家,还是李家?”
她的元神藏在他怀中那么那么多次,可她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他胸前炽热的温度似的,整张脸唰地一下涨红了。
良久以后,泰安才缓缓抬起眼睛,叹口气:“秦家。”
太子再没说什么,了然的点点头,又侧身歪倒在泰安的身旁,躺下的时候还特意往她膝头靠了靠,像是捅破了窗户纸之后,再也懒得掩饰和避讳。
“头疼,给我揉揉。”他毫不客气地指挥泰安,破罐子破摔似的放肆。
泰安气得伸手推他,却被他趁机抓住了手腕,紧紧握住贴在自己前额。
“真的头疼……”太子应景地哼唧了两声,倒果然引得她将信将疑地动了手指,轻轻在他额上画着圈。
“怎么突然就头疼了?是不是南下这两日突然热起来,你不惯?”泰安零零碎碎嘟囔着。
太子却哼了一声:“头疼是因为跟不开窍的人说了半晌费心话,气到了呗。你自己惹的我,本来就该你来给我揉,还这么啰嗦干什么……”
泰安大怒,啪地一掌拍在太子脑门上,太子却连哼都不哼一声,半睁开眼睛问她:“手疼不疼?”
她与他的交锋,总是她一塌糊涂地完败。
大军进京当日,皇帝在清流一党近一月的奏请之下,给足了小太子面子。
红绸铺地,百里霞帔,衬着京师三月粉红成片的桃花,处处都透着大军凯旋的喜庆。
泰安坐上秦家接应的八宝小轿等在城外,静静地看着太子铁衣铠甲的身影消失在城门中,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理智上,知道两人分开能助彼此冷静,可感情上却总是暗暗期待着重新与他见面。
泰安将临别前伤感又不舍的情绪,归咎于她对他宫中境况的“担忧”和“牵挂”。
可直到她坐着小轿进了秦家的侧门,也没有从这种异常折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秦老淑人亲自等在花厅廊下,见到泰安的时候,弯下膝盖恭谨行礼:“见过阿凤姑娘。”
泰安吓了一跳,连忙扶她起身:“老淑人客气。我位卑年轻,当不得您的礼。”
秦老淑人笑得亲切,反手揽住她的手臂:“是姑娘太过客气。姑娘与殿下有救命之恩,自是我秦家贵客,又有什么样的礼受不得?”
泰安这才知道太子给她编出了个东宫中相濡以沫多年又曾有救命之恩的身份,接连数次修书给秦缪安排泰安在秦家起居,事无巨细点点滴滴。
而泰安刚刚在秦家安顿下来,不足半日的功夫,太子便火急火燎遣了沙苑,借着太子妃的名义往秦家送东西。
“殿下挂念姑娘,生怕姑娘受委屈,这才叫我过来看看,顺便送些以往东宫中姑娘常用的玩意儿来。” 沙苑带了笑意,指挥宫里内侍将一口红木箱子放在地上。
泰安上前一步,掀开箱盖,惊讶地发现里面满满当当,摆满了她当初还是纸片鬼时,他在东宫雕给她的那些木件。
: 黄梨木的屏风和架子床,他书房窗下的小水缸,里面还养了三四尾活蹦乱跳的金鱼,甚至连当初她钓鱼的小杆都送了来。
一件件的小玩意,勾起泰安许多回忆。
她轻轻将那一指长的小钓竿握在指尖摩挲许久,这才轻轻开口:“殿下好吗?”
太子好得很,前所未有地好。
为了迎接阔别两年的儿子归家,皇帝不顾群臣们装模作样的反对,执意站在宫门外等待儿子。
太子小心谨慎,临近宫城百米以外便翻身下马,卸下挎刀,老老实实迈着步子往宫城走去。
也亏得他这样做了。
皇帝一见到儿子,大吼一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像哄弄不懂事的稚子一般,带了哭腔说:“这生晒得这般黑?竟比出宫前还要瘦些!”
实际上,太子两年军旅锻炼,虽然仍是瘦削,比起刚出宫时却已强健了许多。
皇帝要在群臣和燕军将领面前展露父子情深,又将太子当做小娃娃一般对待。太子初见父亲时本能的思念之情被皇帝的这出好戏涅灭殆尽,连作秀都觉得心里难受。
“阿爹……”他喉咙如同被哽住,一句真心话也难讲,干脆埋在皇帝肩头,只做出痛哭流涕的模样。
良久之后,相拥而泣的太子和皇帝才分开。
皇帝抹了眼泪,欣慰地冲太子点头:“快!去见过你母亲罢! 你出征这些时日,她日日都为你念经祈福! ”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太子仍被那句“母亲”戳痛了心。
他缓缓抬头,看向皇帝的身后。
陈皇后面无表情站着,一瞬不瞬看着他,如同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一样地专心致志。
而在陈皇后的右手边,站着一个娇艳明媚的少女,十六七岁模样,穿着淡青色的长褂。
是裴安素。
第75章 拒婚
太子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陈皇后也做足了母后的风范,亲手将他扶起, 慈爱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太子几不可查地皱了眉头,那种离宫之前的压抑感又一次从天而降,若隐若现的昙花香气像看不见踪影的小蛇,摆着尾巴往他的鼻子里钻。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皇后像是一瞬间意识到了他的躲闪,脸上浮现一丝嘲弄的表情,却没有抽回手。
“我儿大败突厥, 收复顺州城池,真乃大燕之幸!”皇帝笑得开怀, 兴致勃勃地说,“你出征归来, 阿爹原想为你备下一份大礼,可是左思右想,也想不到到底送些什么给你好。”
太子心里咯噔一声, 想到了本不该此时出现在此地的太子妃裴安素, 隐约意识到了不妙,膝盖不由一软, 刚想跪下, 哪知皇后搭在他手臂上的双手却突然用力往上一托,制住了他下跪的举动。
皇帝像是没有意识到身旁的暗潮汹涌, 一脸热切地走到了太子的身边, 亲热地拍了他的肩膀:“你离京之前, 与太子妃青梅竹马情真意切,满城皆知。我做主,接了太子妃进宫陪伴在你母亲身边,十分可心。裴太傅教女果然得法,太子妃端肃大方深明大义,又与你情深意重,实乃不可多得之佳配。我儿眼光甚好,甚好!”
他轻轻挥手,将太子妃裴安素招至身边,对太子点头道:“中秋之后,太子妃孝期将满。不如先替你二人择定婚期,阿爹做主替你操办一场婚礼,好将你的心上人迎进东宫,如何?”
裴安素低下头,两颊绯红,将娇羞又欣喜的小女儿态展露得淋漓尽致,半点也挑不出错处。
太子轻轻闭上眼睛,胸口有如擂鼓般咚咚跳个不停。
他猜到这一刻会来临,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连朱雀门都还未踏入,就要迎接这些尔虞吾诈和勾心斗角。
北地风冷,突厥兵将的寒刀铁剑他扛了两年,却觉得哪一刻都不比此时的暗箭冷枪更难熬。
太子缓缓抬起头,又慢慢慢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北伐两年,儿臣与燕军将士奋勇杀敌,大战数十,小战过百。戍边军民,肝脑涂地,尸首暴骨中野,满门俱丧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而伤燕者未灭。”太子一字一顿,朗声说。
“顺、定、代州,与突厥荒漠相比,实乃膏腴之地。纵被山带河,修城以固,又如何百年如一日防贼进犯,抵挡突厥卒然急攻?”
四周一片寂静,皇帝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这般盛大的接风洗尘庆功宴,在太子又扫兴又耸听的一番话之下,显得像个打脸的笑话。
太子尤嫌不够,又高声开口:“儿臣未能全歼东突厥阿咄苾部,带回阿咄苾首级祭天,着实有愧于大燕子民,有愧于阵亡的万千将士,有愧于阵亡的陈、张、贺三位副将!”
“北地群狼环伺,如鲠在喉我心不安!而儿心未安,又如何安家立业?”太子冷冷说,目光瞥过皇帝身边纹丝不动,连半点惊讶神色都没有露出的裴安素。
“儿臣立誓,突厥一日未灭,儿臣一日不成家!”太子梗着脖子,一字一顿地说。
皇帝到得此时,才终于明白太子这没来头的一大段话原是为了拒婚。
太子妃当日在金銮殿上亲口说出“裴家从无退婚再谯之妇”,而曾与她情深义重的太子卢睿,却在出征北地之后,立下了突厥不灭不成家的誓言。
一向不擅长面对此种局面的皇帝显得手足无措,吞吞吐吐地打着圆场:“…说什么孩子话呢这是?你身为太子,为天家传袭龙脉一样是为了江山社稷…”
太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皇帝一眼,而登基七年却仍膝下无子的皇帝面露尴尬,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地上为了太子凯旋而铺设的红绸还在,而太子跪在红绸之上,一言不发。
百官列队两旁,均将太子高声说出的誓言听进耳中,却偏偏无一人在此时站出来说些什么,偌大的城楼前,安静得仿若一根针掉下都听得见。
皇帝的眉头紧锁,摸着鼻头,像是在努力寻找解决的办法,又拿太子妃的清誉来压他:“…当日你身陷困境,是太子妃亲来替你澄清,又放言非你不嫁。如今三年将要过去,女儿家如何耽误得起?于情于理,都该对她负责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