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号高鸣,战鼓响起,哥舒翰自陈继良胸前割下第一片薄肉的时候,定州城门终于缓缓打开。
小太子铁衣寒甲,身边由全副武装的精锐相伴,气势昂扬地坐在高头大马上,毫不示弱地看着哥舒翰。
“陈将军为我燕军大将,被你不义夜袭,惨中埋伏被擒。”小太子终于开口道,“你身为突厥大将,本为我大燕属臣,理当善待战俘救治伤员。而如今你公然血腥虐俘,残忍恶劣无耻,毫无愧疚之意,真实为天地所不容!我倒是劝你做人留一线,风水轮流转,别这么赶尽杀绝。若是他日你哥舒翰若是沦落到我燕军手下败将,我也定要一刀刀将你片成薄肉,替陈将军报仇!”
哥舒翰大怒,从战车上跃下,手持长/枪拍马向前:“太子卢睿,你的死期到了!”
第71章 再战(二更)
北地寒风猎猎, 如同钝刀子一样刮得面皮生痛。
将令一下如震山川, 万千将兵齐声高喊,气势如虹。
太子稳稳坐在马鞍上, 怀中揣着本方正的《圣祖训》,薄薄一本书册却仿佛勾出胸臆间的豪情和温柔。
泰安紧闭双目,端坐在营帐中, 眼前浮现太子金冠束发腰挎弯弓的模样。
哥舒海受辱心急,自城下往上奔袭。太子沉心修筑近一年的宽大战壕拖慢了突厥轻骑和步兵的速度, 而西域传来的长弓技术,配上蜀南百米长的细杆箭竹,被太子当做出奇制胜的法宝, 成功突破了突厥与燕军间的射程。
竹箭轻巧、造价便宜,由精钢车自蜀地输送时,一车承载的竹箭数量远超木箭, 极大提升了军备效率。半年余的时间, 定代二州储备竹箭十万余支。
太子心中到底有少年的狂傲,此役毫不犹豫将竹箭尽数用毕, 突厥兵未能料到一夜间燕军弓弩手射程大增一倍有余,待意识到现状已太晚, 大批突厥兵士早已进入燕军射程, 天空中箭如雨下万箭齐发, 将没穿锁子甲的突厥轻骑刺成了一只只刺猬。
血流如注,马鸣哀嚎一地。
天上箭雨与地上的拦马锁配合默契,牢牢将突厥大军箍在定州城下。
燕军列阵在坡顶, 突厥却被困在大片战壕中。
待突厥兵荒马乱的时候,太子高举手臂,率兵自高坡下攻来。
燕军自上而下,本就势均力敌的重装骑兵再加上极快的马速,兜头盖脸将突厥打了个措手不及。
突厥引以为豪的重骑马阵被太子率军生生撕开一个口子,兵马溃散,被燕军自身后击杀,短短数分钟内死伤惨重。
哥舒海被太子出其不意的这一击打得失了措,犹在震惊中,眯起双眼望向太子,真真切切地打量起这个对手。
老谋深算,手段成熟又精准,像是沙场上历练多年的老将,半点不像探子口中的傀儡,更不像使臣口中的草包。
哥舒海慢慢沉下脸,他到底是纵横北地的突厥大将,迅速调整了心态,大喝一声,示意身边武将重整阵型。
突厥骑兵各个都是马上高手,装备实力都不在燕军精锐以下。两军一旦肉搏肉地近身对抗起来,突厥军的优势迅速地展现了出来。
太子逐渐感觉到了吃力,只思索片刻,便扭过头对副将李将军道:“撤!”
他不似陈克令好大喜功,反而是一个标准的务实主义者,见好就收不欲恋战,尽力珍惜每一个兵士的性命。
燕军如来袭时一般迅速地撤离,殿后的步兵在战壕上摆了宽厚的木板供马匹行过,又在他们通过后迅速地拿下。
城门前的壕沟堆满沾了桐油的木块,在突厥骑兵追来之前燃烧起来,火焰窜起数米,发出劈哩叭啦的响声。
而定州城门上的长弓手正严阵以待,只等太子一声令下,就会再度对欲攻城的突厥万箭齐发。
每一步都计划得清楚,给燕军准备了妥帖又谨慎的退路。
哥舒海只眨眼之间便做出了决定,凄厉的锣声和高昂的号角声响彻战场,突厥兵士只能纷纷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北方奔去。
隔着壕沟内熊熊燃起的火焰,哥舒海冷冷地抬起头,心有不甘地朝燕军前立着的小太子看了一眼。
恰在此时,太子同样隔着燃烧的火焰,也看向了哥舒海。
两人在战场相遇,各为其主,太子却从这一眼对视当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定州一战,突厥折损不小。冬日里本就物资匮乏的突厥各部更是加紧了对旗下物资的管理和掠夺,甚至传出了公然掠夺牧民家中马匹充作军马的丑闻。
定州和代州经受了数次突厥的突袭,因城固人多太子镇守得法,没有被突厥人攻破城池。
与此同时,太子数次领兵攻打被突厥洗劫和抢掠的顺州城,终于在春日前与顺州城内残留的大燕百姓里应外合,成功破城,收复了被突厥霸占两年的顺州城。
第72章 回京
太子数次领兵攻打顺州城, 与城中守将哥舒海战成平手各有输赢。
本以为僵持的局面要延续到冬日结束, 哪知年关将近,东突厥薛延陀部以北的属部仆骨突生叛乱,颉利可汗阿咄苾靠暗杀上位, 素来最忧自己汗位不稳,闻言大怒, 接连数封急召哥舒海北上平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哥舒海接信大怒,不由怀疑是否朝中有人担忧他功高震主, 在大汗面前嚼了舌头。然而此时情势迫人再难抗命,只能忍下心中不甘弃城北撤。
秦家经营北地生意已近十年,向来在突厥各部都有眼线。太子得知哥舒海的境遇之后, 先是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兔死狐悲之感, 转头立刻集结全军,趁着哥舒海内忧外患之计全力扑上,与城中燕民里应外合, 一举攻破守军最为薄弱的北城楼。
进城当日, 太子特意让泰安一身火红的胡服, 骑在高头白马上, 光鲜亮丽地跟在她身后入城。
泰安当惯了低调的“侍女”, 对太子十分反常的高调十分不惯, 带了赧然问:“我跟着沙苑坐车就好, 作甚这般招摇?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怎么办?”
太子眼中含笑, 语气却是满满恨铁不成钢:“…不过是当了几日厨子, 怎地把做公主的本事都忘记了?我大燕苦战一年,死了三名随军副将才迎来这场难得的胜仗,就该招摇一些以振声威。”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不仅是你,便是沙苑,我也要他骑在马上,以有功之臣的身份漂漂亮亮地进城。”
泰安听他这样说,这才放下心中的隐忧,笑意满满朝气蓬勃地跟在他身后。王中郎没料到会在此时见到泰安,惊觉她周身掩不住的贵气四溢而出,不由扬起了眉梢,思考起了太子这位“侍女”的来头。
太子半点都不在意,全部的注意都在泰安的身上。
他这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神采飞扬顾盼生辉的模样,快意自在得像只飞离了枝头的百灵鸟。
这场胜仗本在太子意料之中,而胜仗之后,迎接他的却是危机四伏的将来。
赢,太子也没觉得有多兴奋,可直到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此刻,他才终于有些得胜之后的自豪和快慰。
难怪周幽王愿意举国之力烽火戏诸侯,太子心中暗暗慨叹,拿江山去哄心上人开心的疯狂,怕是也不过是因为一句话——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们入城的时候,已有许多百姓自发等在道路两旁,见到太子的车驾呼啦啦跪倒,山呼海啸般:“殿下英武,与天同齐,千秋万岁!”
旁人夸他,她也如有荣焉十分高兴。
泰安的唇角轻轻勾起,好奇地在四处打量,又渐渐心生疑虑,拍马上前靠近太子,低声问道:“…顺州沦陷这么久,怎么城中却无破败之色?百姓虽孱弱了些,看着倒也全须全尾,没遭大难?”
太子肃着脸,颔首道:“哥舒海为将确有几分本领,除了抄了城中巨富的家之外又接连加税之外,对顺州城内的普通农人着实算不得差,烧杀抢掠奸/□□女一概没有,与以往的突厥骑兵十分不同。怀柔加绥靖,若是按着他的法子治理顺州,怕是再隔个十年,顺州城内百姓自己都不认为自己还是大燕的子民了。”
正因如此,哥舒海其人,才格外可怕。
泰安在心里暗暗赞同,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也逐渐升起满满的好奇。
然而他们在顺州城内,并未能住上太久。
破城后半月有余,明黄色的圣旨被快马加鞭送到了顺州。
太子丝毫不感到意外,稳稳当当跪倒在地,恭顺地接下圣旨。
起身的时候,却在眼角余光瞥见了督军王中郎略带歉意的目光。
破城的战报由王中郎报给高坐庙堂的帝王,而飞鸟尽良弓藏,北征突厥风光一时的大将军卢睿,也到了回京,做回那个隐忍又沉默的太子的时候。
燕军凯旋本是乐事,许多两年未曾归家的兵将已迫不及待。太子身边亲近的将领和内侍却一片唉声叹气,恨不能拖延回京的步伐。
太子却很淡然,越是临近京城,越是连马都不再骑,日日藏在泰安的车驾中。
“这都几天了,主帅还不露面,成吗?”泰安满满的担忧,看着侧躺在她身侧的太子。
“…又没外敌,我耍威风给谁看?我在军中声望越盛,招来的白眼越多。”他的声调懒洋洋的,“皇后失了庶弟陈继良,恨不能将我抽皮剥筋…”
“所以你就日日流连红粉乡中,营造出快要得花柳病身亡的假象?”泰安没忍住,脱口而出。
太子大怒,脸黑得像锅底:“你这说的又是什么话?我流连哪里了?不就是待在你的马车上吗?以往说自己是个游侠也就算了,怎么如今倒拿自己比青楼女子?”
泰安触了他逆鳞,乖觉低头不说话了。
太子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坐直身子,轻声说:“秦家和李家,你喜欢哪个?”
啊?泰安抬起头,红唇微微张开,迷茫地看他。
什么秦家和李家?和我有什么关系?
太子顿了顿,轻轻抿了下唇,如同下定决心似的:“…秦家势大,又失了长女秦相英,正是亟需女儿助力的时候。我以前择定秦家,也是觉得若我登基,你有秦家做母族,家世足够显赫,地位便更加稳固。可如今裴安素节外生枝,秦二小姐为太子良娣,身份上低人一等,便是以后李代桃僵由你替她入东宫,也比不过元后嫡配更名正言顺。”
他说了这么一大段,每一个字她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连在一起却半点都听不懂了。
而太子不待她反应过来,一鼓作气继续说:“…李将军忠心耿耿,又最早归顺于我,因此择定李家也未尝不可。但我总担心李将军曾在军中多次见你,知道你是侍女的底细,言行之间会不会对你有所不敬?”
他皱了眉头:“思来想去,无论是秦家还是李家,寄人篱下哪家都不稳妥,都要受些委屈。但如今之计,京中我信得过的人家不多,也只能矮子里头拔将军,在秦李两家中择定一家送你过去。但你信我,也要懂我。我必不会让你等太久。”
什么等太久?什么寄人篱下?泰安仍是未懂,瞪大了眼睛,云里雾里地看着他。
太子深吸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握了她的手臂:“泰安,你还不明白吗?此次回京,你怕是无法入我东宫了。”
第73章 剖白
离宫的时候, 太子是毫不起眼的顶锅炮灰,无人在意任人鱼肉, 从东宫里带走一个并不存在的侍女, 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回宫的时候, 他是打了胜仗的少年将军, 在裴家鼎力推举中风头正盛, 被千万双眼睛盯着,又如何能偷偷带一个女孩子回东宫?就算泰安能以侍女的身份回来,太子怎舍得她受验身之辱,甚至搬去永巷受女官的磋磨?,
陈克令死去两年,皇帝对皇后和陈家却宠渥有加, 长恩侯如今领了羽林卫的职缺, 在京中十分跋扈 ,处处皆有和太子分庭抗礼的苗头。
后宫之中, 皇后影响力不减,泰安此时再进宫来便如羊入虎口,危机四伏防不胜防。
“我思来想去,不能让你随我入宫。”太子的声音有着明显的温柔,“太危险。”
“我知道危险!” 泰安的神情倔强, 不满地开口, “就是因为危险, 我才一定要进宫啊!”
“你是不是又忘记我是一只鬼啦?”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宫中再危险, 也不能再杀我第二次啊!倒是你,凡胎肉身的,在宫里连口像样的饭菜都吃不到,没了我在你身边可如何是好?”
太子失笑,她这话问得这般理直气壮,像是“保护他”是她与生俱来的职责似的理所当然,倒让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掩饰性轻咳一声,平复了下澎湃的心情,才皱着眉头答她:“金木无常,方园应行,亦有隐括,习与性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怎么我手把手教了你三年,半点不长进,嗯?”
“罢了罢了,”小太子叹气,“到现在还这么蠢,我怎么放心让你入宫?”
“你以宫女的身份入宫,蝼蚁一般任人宰割。若是皇后看你不惯,赏你五十板子,你挨完打又和没事人一样,宫里人怎么看我?巫蛊两个字扣下来,你就算变成了鬼,也得跟着我一道被挫骨扬灰。”太子说。
可是为什么呢?泰安越听越心惊,只觉得他的话像是要将她逐渐引入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中。
为什么要给她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为什么要选定李家和秦家呢?她是三十年前被清凉殿的金柱砸死的泰安公主,从来都不曾期望过另外一个身份啊!
“我并不想…进李家…”她艰难晦涩地开口,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太子一愣,皱起眉头,不赞同地开口:“秦家是根系庞大的晋中豪绅,人事复杂,你去秦家怕是不如在李家自由。”
“我也不想去秦家!”泰安猛地抬头,“我不需要一个身份。”
她深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出征之前,你告诉过我,若是不愿随你上战场,便将我和《圣祖训》一道送去兴善寺。兴善寺香火鼎盛,我潜心修行,想来要不了多久也能超脱束缚,早日去投胎。”
“如今我既不能随你回东宫,何不像你以前说的那样,将我送去兴善寺里修行?为何要给我编造这样一戳就破的身份?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越说越快,像是发泄心里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