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灵——touchinghk
时间:2019-04-03 09:54:41

  “可是为什么呢?陈皇后杀太傅,还可以归结为陈克令扫除清流一党的障碍。陈皇后杀大司马,又是为了什么?”泰安面上的震惊神色不亚于太子。
  太子缓缓点头,又摇头:“应该说…自太傅死后,陈皇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不仅仅是太傅死后。
  太子皱起眉头,回忆起入宫后的种种:“…东宫饮食素来由皇后掌握,若是她有心害我,落毒加害,我怕是毫无招架之力。”
  可是并不曾。
  他入宫这四年来,虽然饮食清淡以蒸煮为主,更是少见荤腥,但是他自己,连同东宫上下内侍宫女,都从来不曾有中毒之事发生。
  恰恰相反,清淡的饮食虽然难以下咽,却恰如其分地打消了饮食中有毒的顾虑,让他得以放下心来多吃。
  而最初的三年,他立志为亡母守孝,那些明面上克扣苛责的饭菜,却又歪打正着,能让他坦然地吃下!
  “以往以为她是顾忌名声,或是有我父皇暗中相助,才没有动手杀我…但如今回忆起来,也许她自己,从头到尾都在帮我?”太子轻声说。
 
 
第78章 死相
  太多太多疑点, 仿佛让最终的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皇后真的是一心为他吗?皇后又是何时开始一心为他呢?
  大司马和裴太傅, 又是不是皇后下手的呢?
  太子猛然站起身,焦躁地在房内来回踱步,脑海中一次次浮现同一个问题。
  如果秦家所言为真,那么裴安素和裴郡之就算没有对他存有杀机,也打心底里认为他是“即将入土”的废棋子, 随时可以舍弃。
  如果裴家当真是这样想,那么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这样想的呢?是他出征之后,还是……更早的时候?
  太子想到了四年来待他如师如父,倾囊相授真心相对的太傅裴县之。
  仅仅是一场, 现在回忆起来甚至有些牵强的误会, 就会让太傅对他倒戈相向, 金銮殿上不惜自尽逼迫皇帝取消婚约。
  太子紧紧闭上眼睛, 思绪飘到了三年前的中秋夜。
  他饮了酒,又看到帝后情深,想起亡母心中不忿。恰在此时, 是“太傅”体贴地遣来小太监,要与他翁婿相会,对酌聊天。
  时间、地点、和他当时茫然又伤情的心情,了如指掌的, 唯有太傅一人。甚至最后撞破他和乳娘,并将“奸情”大肆宣扬乃至满宫皆知的, 不也是太傅吗?
  时机这样巧妙, 巧妙得让如今的他跳出回忆滤镜重新思考, 竟然觉得处处都露了端倪。
  太子卢睿从来没有怀疑过太傅的动机,直到他开始怀疑太傅的死,是否是皇后下手的此刻。
  “最简单的道理……如果皇后初心为了你,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那么当初的太傅,就一定不是全心待你。”泰安直来直去的性子,寥寥数语,反倒比他苦思冥想还来得高效,“朋友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嘛!”
  她眨巴着眼睛,面上仍是云里雾里的表情。
  太子也知道她并未想清前情后果,却仍旧觉得此时拼命想要安慰他的她十分可爱,忍不住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
  “泰安啊……”太子叹息,“要是人人都像你,该有多好。”
  为什么呢?陈家的皇后要救他,裴家的太傅却想他死?有仇的不想斩草除根,有情的却要赶尽杀绝。
  吃人的皇宫里处处都是陷阱,唯有他和她的方寸之地,能让他放下心防坦诚相待。
  太子不敢想象,如果没有遇到泰安,此时的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闭上眼睛,萧索地躺在泰安的枕上:“讲讲……你给我讲讲。”
  他的声音低沉,呢喃着,“讲讲你当初,是怎么死的?”
  泰安一惊,转过脸看床上缩成一团的太子。
  三十年过,仇人又早已一一入土,她心中无恨表现坦然,又不代表她提起过去不会心痛和难过。
  以往太子体贴她的心情,绝口不问。今晚又为何突然之间提了起来呢?
  太子感受到她犹豫的目光,唇边沁了几缕苦涩,顿了顿,说:“…你给我讲讲那天,我便也给你讲讲我母亲遇害那天,可好?”
  苦痛换苦痛,秘密兑秘密。
  过往的伤痕再惨烈,两头受伤的小兽一起捱,总比一个人扛来得好过。
  他想倾诉,骄傲的内心却不肯低头,也要她肯敞开心扉才好。
  再是坚强自立,说到底也不过是未满十六的男孩子啊。
  泰安百感交集,心头软得一塌糊涂,终于还是缓缓开口:“清凉殿遭了大火,火势由房顶开始蔓延,瓦片纷纷坠落,砸在青石砖面上。房梁燎尽之后,殿中金銮柱吃不住力,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来。”
  太子心头抽痛,打断她:“不,不是这段,是你被柱子击中后……”
  泰安有些恍惚。
  人在那种情形之下,震惊和愤怒早已超越了疼痛,金銮柱兜头一下,她一丝疼痛都未感觉到,便已知道自己血流如注,满面都是。
  “先是意识越来越模糊,往昔记忆浮现眼前,不断感慨和遗憾未做之事还有那么多。”她努力回想,“然后便像飘在一朵云上浑浑噩噩。”
  她记得,她那时心中唯一的念头和执着,就是要再看一眼驸马李彦秀。
  “就只是想看他吗?”太子问得平静。
  泰安却没来由有些心虚,轻咳一声:“因为不明白,想问问他为什么这样待我,想问问他我做错了什么,夫妻一场,如何能这样不顾旧情,放任我去死?”
  其实何止如此,那一瞬间心头崩裂无边恨意,祈求上苍,愿以无数次的轮回转世换得一次机会,让她知道李彦秀的下场,让她知道没了她这个亡国公主,他是否最终得登大宝,还是颠沛流离潦倒一生?
  一本《圣祖训》,被她日日拿到父皇病榻前剖白,即便殒命的当下,仍贴着心口放得妥当。
  火焰烧尽了銮柱,燎焦了她的秀发和后背,而她压在身下青石砖上的《圣祖训》,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怨气和恨意盘桓不散,可渐渐弱了许多。怨恨越弱,灵气越涣散,像是纷飞的柳絮,再难凝聚。”
  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昏睡了过去。
  而再一睁眼,就是三十年后,她与他初见的那天了。
  太子却明显知道些什么,深深吸一口气,如同下定最后的决心。
  “李氏谋逆,逼宫当夜宫城大火,死伤者众。你有没有想过,为何独你受上天眷恋,成了蠹灵?”
  啊?泰安张大口,为什么?
  太子点头,又摇头:“史书中一笔带过,野史中却有很多小道消息,真假难辨。”
  “相传你去后,驸马李彦秀抱着你的尸身悲痛欲绝,思你至深,四处搜刮能人异士替你招魂,意欲行起死回生之举。此后又因巫蛊招魂一事失宠,在争皇位时失去先机,不得不铤而走险逼宫纂位。”
  泰安冷笑,半个字也不信。
  这描述,怕是又有哪个酸腐秀才编了才子佳人一往情深的话本子,套了她的身份胡写乱驺?
  李彦秀亲口说出泰安祸国乱政,将一盆脏水毫不犹豫泼到她身上,她就算活过来再被金柱砸死一回,也断不相信他对她有半点真心。
  太子轻叹,良久之后才轻声开口:“……记得兴善寺吗?”
  当然记得,不就是太子动不动就说送她去修行的香火鼎盛的大寺吗?
  太子叹息:“民间曾有传言,驸马自公主尸身上收来一本书册,一片衣脚,一枚金铃,奉在长安城南兴善寺中。兴善寺人杰地灵,公主遗物集香火之气生了灵性。每逢中秋金铃声响,便有衣脚裹身的小鬼在书册上跳舞,以慰藉驸马相思之情。”
 
 
第79章 相信
  那书册和书册中跳舞的小鬼, 又添了皇家的隐秘和求而不得的恋情,被传得神乎其神。太子幼时生长在洛阳乡间, 晚上坐在麦垛上,不知多少次曾听过乡间老人讲前朝公主冤魂寄身于书的传闻,讲“书中自有颜如玉”勾人的蠹灵。
  泰安转过头,看着太子。
  有些懵懂的时候划过心头的怀疑, 终于在他一点一滴的坦白之中露出了踪迹。
  三年相处,泰安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太子的谨慎和多疑。
  而这样多疑的太子, 却在她初初苏醒时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清楚地说出她是寄身于《圣祖训》的蠹灵, 甚至对于她“泰安公主”的身份都几乎毫无怀疑地相信了。
  如今回忆起来, 原来处处都有端倪。
  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遇,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相信。
  “李朝乱政十年后, 镇国公李崇佑暴毙身亡。而玄武门前, 执掌兵权的彦秀欲带兵逼宫, 却被蛰伏咸阳多年的定王卢启趁虚而入,两路夹击。直到乱箭齐发, 李彦秀被击毙于未央宫清凉殿的金柱之前。”太子犹豫许久, 到底还是开口轻轻说。
  泰安本能地烦躁,打心底里不愿听到半点与李彦秀有关的消息。
  她活着的时候不懂珍惜,辜负她所有的期待和信任, 就算她死后他展露出多大的怀念和伤痛, 都不过是拉拢人心的作秀。
  太子懂她的心情, 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冲她摇了下头:“…以往我不曾对你提起这些过往,也是不想再用往事扰乱你的心情。可是李彦秀的事,恐怕你不得不听…”
  “镇国公李崇佑英年暴毙,非但死状蹊跷,死的时机更是巧妙。嫡出的数位皇子,无一人得知消息,唯有嫡次子李彦秀执掌兵权,在李崇佑咽气之前携兵悄悄入宫,守在清凉殿外,眼睁睁看着李崇佑咽气。”
  “其余数位皇子得知消息已是巳时,再入宫便如自投罗网一般,直直踏入李彦秀的掌心。”
  太子抬起眼睛,继续说:“若不是天佑大燕,尚有定王起兵,恐怕李彦秀会在宫变十年之后,成为这一场宫斗最终的赢家。”
  可是李彦秀到底还是输了,输在定王卢启的手中。
  “…定王究竟如何大败李彦秀,史书中写得含糊不清,仅有的描写大多是在歌功颂德。但是李彦秀死于清凉殿外,却是一件不争的事实。”
  可是为什么呢?
  清凉殿地势开阔,难守易攻。李彦秀明明已经将局势控制下来,一一将意欲夺位的兄弟斩除,为何不率兵布守其余各宫,反而要死守在清凉殿呢?
  太子面色冷峻:“因为…清凉殿是你殒命的地方。”
  三十年前宫变夜,泰安在太子近卫守护之下欲逃离宫城,却被金銮柱砸死在清凉殿的石阶前。
  太子定定看着泰安:“也是…你复生的地方。”
  三十年后,被圈禁在清凉殿的太子殿下卢睿,在清凉殿中翻开《圣祖训》,见到了已化为蠹灵的泰安。
  她死之后,是谁守候魂魄,将她由清凉殿的一缕亡魂供奉在兴善寺中?
  又是谁,将她由兴善寺带回清凉殿,并在三十年后给了她重新醒来的机会?
  泰安猛地转身,厉声打断他:“你别再说了。”
  他的一切推断,在她看来都是牵强的脑补。被杀、被背叛、被放弃的是她,又如何能指望他像她一样感同身受,将对李彦秀的恨意深深刻在骨子里?
  “若我有幸重生,也是我行善积德从不杀生,上天体谅我无辜早逝给我机会来洗清冤屈。”泰安深深吸一口气,“和李彦秀无关。”
  太子怜悯地看着她,仿佛在仔细辨析她被生生剖开的伤口。
  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和难堪涌上了泰安的心头,她努力许久才将心情勉强平复,报复似的看着太子,说:“苦痛换苦痛,秘密兑秘密。我的过去已经尽数告诉你,如今应该换你了。”
  她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他,早知道他最痛的弱点在哪里,早知他想倾诉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梦魇。
  泰安目不转睛地看他:“说罢…你母亲遇害当晚,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
  七年前的洛阳,小太子的亲生母亲被一条白绫生生勒死。而天亮之后,载着他和他父亲的车驾将他们从洛阳接入了长安,从此成为大燕王朝最尊贵的天子和太子。
  “大司马陈克令到访之后,母亲像是已隐隐猜到了些事情。她一届妇人,已在她能料想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做了很多很多的准备。”太子的声音极轻,像是要飘散在风里。
  “她屯了粮,给我做了带内兜的里衣,将家里的田契地契缝了进去,又曾经拜托村里交好的婶娘多多关照。”太子苦笑着说,“可她从来没有猜到,她的丈夫即将做皇帝,而她却逃不过被绞杀的命运。”
  母亲遇害当晚,一切都非常平静。陈家派来接他们入宫的下人送来一箱箱的衣衫,母亲忐忑地挑了一身新衣套在他的里衣外面,想了又想,又嘱咐他千万勿忘将廊下的花草搬上车,一并带走。
  母亲是想方设法将他支开,他很多年后才意识到。
  而太子在那之后的记忆,却是那样地模糊。
  母亲的房门被推开,十位珠翠满头的陈家嬷嬷站在她面前,厉声呵斥命她跪下。
  母亲不服,挣扎着想站起身,被两个嬷嬷死死压在地上,一左一右,在她耳边说着些什么。
  太子恰在此时归来,透过窗下的缝隙,看见了母亲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
  太子大惊失色,拔脚便想冲入门中,母亲却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他出现,朝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她的脸被死死压在青石砖上不得动弹,唇角沁出血丝,而她拼尽了全力张开口,冲着门外的太子无声地喊着。
  “走…走啊!”她说。
  陈家仆妇似是半点不将他放在眼中,行凶毫不避讳。
  而太子的脚步像被死死地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白绫缠绕在他瘦弱的母亲白皙的脖子上,一圈又一圈。
  直到她再也不能挣扎,鼓胀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地面,下巴和脸颊磕在地上片片青紫。
  太子嚎叫着朝母亲的尸体扑了过去,死死抱住,一抬头,却发现一直以来门口站着的,除了他之外,还有早已泪流满面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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