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抬眼看到了他的父亲,而唯独那一眼之中迸发的无尽恨意,却被当时恐惧又悲伤的皇帝深深记在心里。
第80章 发难
人生在世, 趋利避害本是本能。但总有些人或事远远高过生命本身的意义,让违背本能的取舍却变得非常容易。
太子深深地看着泰安, 他在和她千余日夜的相处之中,想明白了幼年的自己忽略了的很多事情。
“是什么能让你回来。又是什么,有可能让我的母亲留下?”他轻声说。
他想起泰安所说的话,她说起临终前越来越模糊的意识和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的往昔, 以及迸发出的恨意。
她说不明白李彦秀的心:“想问问他为什么这样待我,想问问他我做错了什么, 夫妻一场,如何能这样不顾旧情, 放任我去死?”
相似的心境, 分明可以代入另外一个人的处境。
太子轻轻叹息,笑容苦涩:“…只是觉得, 也许我母亲临终前, 与你的想法似乎一模一样。”
执念难平, 她一样是想问问自己的枕边人,夫妻一场, 为何半点情面都不念, 难道那些相携的过往,都不过是她自作多情的一场又一场戏?
两人说到此时,泰安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太子的怀疑。
“陈皇后……究竟是谁?”
此番再度入宫, 泰安的心境再不似以往。
她本不想这般高调, 宁愿留在秦家。太子却执意要将她从秦家接出来, 话里话外对秦家有了提防。
“此时秦大小姐充作秦二小姐陪在皇后身边, ”太子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十足的把握对皇后改口,“不知皇后除了保护之外,是否还有制约及监视之意。”
而真正的秦二小姐,又在何处?如果最坏的情况出现,裴安素早早下手,秦二小姐已经遇害,那泰安留在秦家,着实太过危险!
太子不愿冒这个风险,左思右想情势难辨,与其四处寻觅一个周全的地方,还不如留在自己的身边更为稳妥。
泰安却多少有些不安。
太子堂而皇之地将她接回东宫,毫不避讳嘱咐沙苑去含章殿报信:“就说我宫里添了人,告知母后,请母后体恤儿子,代为安排。”
这话说得有恃无恐,比亲生儿子还要放肆,竟是彻彻底底地撕开了伪装,要试皇后的真心。
沙苑去含章殿回话的时候腿肚子都在打颤,哪知皇后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微微勾唇,欣慰又感慨地点头,轻声说:“知道了。” 转头便将宫中上下打点完全,还赐了两朵宫花来。
雪白娇艳,花朵如盖,分明是两朵栩栩如生的昙花。
裴家的发难,来得比太子想象得还早一些。
太子领兵归来,尚未封赏,亦仍未卸任,早朝之上列席,冷冷看着清流一党声势浩大地替他讨封赏。
中书令裴郡之洋洋洒洒,将他的战功说得天上地下,提出要圣人加封太子为辅国太子,再由太子监国为圣人分忧。
开什么玩笑?太子眼睛眯了起来,皇帝还在,又未出巡,要什么辅国太子的名头?又要他监哪门子的国?
字字句句都在戳皇帝的心窝子,别说太子内秀皇帝早都知晓,就算此时太子当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二愣子,也要被这戳心的夸赞激起皇帝的防御心了。
清流一党也有人附和,与秦家交好的沈知云却反常地一言不发,明显地犹豫了。
皇帝心中波涛翻滚,脸上却还把持得住,将“辅国太子”那几个字当耳旁风只作不知,眉眼弯弯跟裴家商讨起太子的婚事:“…当兵回来,也该休息几天,好好陪陪太子妃,免得再说出不愿成亲的孩子话。”
皇帝的眼神像淬了寒冰,裴家是脑子进水了吗?太子当众拒婚,裴家还对他不离不弃,这是铁了心要上太子的大船了吗?
皇帝转过头,笑着看太子,话里话外围着“虎符”两字绕圈子:“…此番突厥败落,我儿成功收复顺定二州,但兵将亦有折损,只能算你不功不过。”
虎符能调边军三十万人,事关重大皇帝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张口便讨。
太子冷笑,父皇空手套白狼,这是打算杯酒释兵权呢,动之以理晓之以情,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要他交兵权,可以。
可是要他这么轻易地交,没戏。
太子脸上的表情比皇帝还要真挚:“……突厥北地内乱,哥舒海无心恋战才有儿臣瞅准时机收复失地。但是顺州富庶,焉知突厥不会再次南下?戍边军非我燕军精锐,对上突厥毫无胜算。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儿臣倒是想休整之后,率军北伐。”
皇帝唬了一大跳。
他提心吊胆将数万大军从边疆叫了回来,儿子竟然开口就说还要再带兵。
本来一场胜仗之后太子声威便大有提升,若是任由他带兵,真的被练出了个“神将”太子,那他该如何收场?
皇帝连连摇头,又将父子亲情大牌祭出,咬死不许。
太子也不纠缠,朗声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父皇思念儿臣,不愿儿臣远行,儿臣也愿陪伴父皇左右。既然如此,不如仍旧由王大人监军,再择贤将支援,修整之后朝北出发,驻扎在顺州城内。”
退而求其次,太子这招倒有些“我不要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的破釜沉舟之感。
皇帝犹豫了片刻,也应下来,七万大军半月之后再度北上,领兵的人却不再是刚刚立下战功的太子。
父子两人各退一步,太子却半点亏都不吃,冲皇帝讨起了封赏:“监国日日都看奏折,无趣得紧。倒是羽林军军纪散乱,合该好好整治一番。阿爹,不若边将羽林军交给儿子,不出半月便让你看出差别。”
羽林军便是内宫禁军,是历朝历代皇帝的命根子。
太子狮子大开口,皇帝不想答应,此时咬紧牙关与太子唱反调:“你当羽林军是你的玩宠不成,说给你就给你?何况太子监国乃是无上的责任,相应奏章更该小心应对。以往太傅是怎么教你的?如今都忘了干净?”
皇帝拿监国与领兵作比,斥责太子想当然。
太子眼中精光一现:“儿臣知错!既然阿爹如此坚持,那羽林军一事暂且缓缓,监国一职儿臣便只能勉为其难了。”
他连后路都想好了,蹦豆子似的说了一连串话:“贪多嚼不烂,儿臣有自知之明,六部之中便是兵部最对儿臣胃口,父皇便令儿子监理兵部一应事宜,如何?”
皇帝眸光暗沉,他何尝愿意应允太子监国,更遑论再将兵部递到太子手中。
皇帝微微闭眼,想了想,说:“你尚且年幼,压不住事。与其从兵部,倒不如由礼部开始……”
由兵部实权换到了礼部虚职。皇帝的话还未说完,太子扑通跪下,稳稳磕了头:“诺!”
第81章 情爱
阔别两年, 泰安站在长信殿中,静静地望着窗檐下的白瓷鱼缸。
一切如旧,她也如旧, 可是眼前的太子却与三年前初见那时大不相同, 眉目相似,神情气度却再无三年前阴鹜愤懑的阴沉样子。
“你本来想要去的,就是礼部吧?”
泰安低下头, 轻轻问出口, 避开了他的眼神。
“嗯。”太子在她面前一贯坦然,但凡她问,从来知无不言坦诚相告。
大军归来, 他风头正盛,表现得锋芒毕露, 气度十分嚣张。
可是实际上,太子却并不愿早早和皇帝撕破脸皮, 正面相扛。
“吏户兵刑四部,不仅掌握朝中官员任免,大燕财税收支,更直接掌管羽林卫, 有调兵之权。”
“这些地方, 大司马去后这两年, 父皇必定早有安排。我两手空空毫无准备就去了, 怕是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皇帝心机深重, 太子比谁都还清楚。与其一开始就在兵部与皇帝正面对抗, 还不如避开锋芒,在礼部这样无关紧要的地方躲一躲,也好早些认清朝中情势。
太子慢慢踱到泰安身边,手臂紧挨着她的肩头,像安慰不知事的妹妹似的:“我不急,此时赌的便是谁更挨得住,宫中除我之外再无其他皇子,我怕什么?”
后宫仍在陈皇后掌控之中,两年来新晋数位嫔妃新宠,并未有一人成功诞下皇子皇女。
太子的语气有着明显的宠溺,让泰安莫名地想起了早逝多年的兄长。
仿佛一夜之间,与她斗嘴耍赖的小太子换了个人般褪去少年青涩,渐渐成长成了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
不习惯,也不自然。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将夏日的炎热驱散,她在尚未准备好的时候,已目睹到了秋叶渐渐红染。
“泰安……”太子开口唤她。
泰安仍在愣怔中,太子将她的神色尽数收入眼底,嘴角勾起,含笑问:“一直不说话,板着脸,是在担心我吗?”
她下意识地否认:“不……” 却又觉得这样生硬的表现太欲盖弥彰,轻咳一声调整了心情,又大大方方地回答他:“是啊。朋友一场,我当然担心你啊,怎么说都要去礼部述职,龙潭虎穴似的,被人坑了可怎么办?”
她叽叽喳喳的,眼神却四散飘落,在屋子里转啊转啊,就是不敢落在太子的脸上。
自从顺州回京的吗车上,太子对她清清楚楚剖白了心迹之后,她便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恍恍惚惚犹犹豫豫,满腹心事似的,总是避开他的眼神。出行间恨不能将沙苑带在身边,就连在秦家的时候,也要他再三分析利弊才肯跟他回东宫。
太子看破不说破,待她一般无二。
她仍掩饰似的说个不停,笑意却从太子的眼底层层泛了上来。他停在她身侧的手,强自忍耐似的握紧,又终究失控,顺着她的小臂往上滑去,停在了她的双颊旁边。
她仍是随军时轻便的打扮,双环髻轻轻垂在白皙的脸侧。太子的手轻轻穿过她的发梢,像是拨开憩在她肌肤上的蝴蝶一般,捧住了她的脸。
“过犹不及的道理,听过没?”他的掌心火热,热辣辣地贴着,像是要将她冰冷的脸融化,“泰安,你这么不会说谎以后母仪天下的时候,怎么办?宫女内侍怕是都要欺到你头上,到头来,还是得靠我看着你。”
她何曾担心过要去礼部的他?她倾泻而出的担心之语,字字句句都是谎言。
曾经在她眼中身上处处可见的保护欲,早已在他日渐露出本色和锋芒的时候消散不见。他像是蒙尘璞玉,渐渐展露出绝色,而她却在他逐渐耀眼的光芒中,越退越远。若不是两人共处三年,怕是他的心机和谋略在她眼中,早已比皇帝还要可怕。
拒绝的态度是这般明显,连带着曾经处处为他考虑的她的心,也渐渐走远。
太子说不清心中的滋味,酸甜苦辣百感交集,夹杂着求而不得的不甘,眸光中倒映出她震惊的表情,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放手。
他的手臂越来越用力,将她一点点地拉近。
泰安震惊的表情已逐渐转为惊慌,琥珀般的眼珠牢牢钉在他越靠越近的嘴唇上,像是林间受惊的小鹿。
太子心头软得一塌糊涂,箭在弦上,却仍是逼着自己勉强转过脸,嘴唇擦过她的发梢,停在了她的耳畔,手臂却牢牢将她箍紧,如同环着一缕轻烟。
“别骗我。”他说,“也别想逃。心里想什么,明明白白告诉我。”
“我茕茕此生遭遍亲人背离,却因祸得福受上天眷恋。无论是谁送了你来,都是上天给我补偿。”太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泰安,“别再拿你那套人鬼相恋必遭天谴的话来搪塞我,我若真遭天谴,也早在亲眼目睹生母被绞杀的时候就受过了。”
你来之前,我连呼吸都需要以仇恨为激励。而你来之后,只要想起你寄存在我的身体里,血气相连以我为生,生命便再不以仇恨为目的。
“我知道你的心。”太子说,“但你也要相信我,会将一切都解决。以后的你,不仅仅是史书上贞烈殉国的公主泰安,也会是大燕朝仁孝矜慈的皇后。”
太子将下巴贴在泰安的发顶,胸口隔着轻薄的春衫贴近泰安,一点点感受到她沁入他身体的冰凉。
泰安却连全身都在颤抖,勉强抬起头,对太子说:“你疯了吗?人鬼相恋本就为纲常不容,你还妄图立我为后?我一只鬼,怎么替你生儿子?将来怎么替你延续香火?我入主后宫容颜不老,你要怎么瞒过满宫内侍?何况如今,你若是一心想着娶我,怎么拿嫔妃和后位去笼络朝臣?没了助力,又如何斗得过你父皇?”
太子浅浅地笑了,哄孩童般轻轻顺着她的后背:“我若是要靠嫔妃的裙带才能上位,又与我阿爹有何不同?你这样看我,未免太小瞧了我!”
他有野心,江山与美人哪个都想要,连死了三十年的鬼佳人也不肯放手。
生死他都不在乎,又何谓皇权贵胄社稷香火?
“泰安,你信不信我?”他放开她,站在她身前,定定看着她问道。
她信,信他天资聪赋早晚能成九五至尊。
可是
泰安深深吸一口气,对着太子躬下膝盖:“你我相交一向坦白,我再不愿对你有半点欺瞒。有件事,不知道野史外传中是否提及,也不知你幼时在洛阳乡间可曾听过”
“人亡魂散,鬼魅精怪留存世间,只有执念,再无情爱。”她说。
太子的手臂僵住了。
泰安却犹嫌不够,一字一顿补充道:“我不应你,是因为我不爱你。我不爱你,亦不是因为你不够好,而是我身为鬼魅超脱凡尘,再没有情爱恋欲的能力”
第82章 动心(一更)
泰安和太子相处三年, 自认问心无愧。
可是此番话说完,却又避开他的眼神,莫名心虚不敢抬头。
太子久久没有说话。
泰安是个急性子, 哪里比得过他有耐性, 到底还是偷偷抬眼去瞥他,刚巧被他捉了个正着。
他一点不平或是气愤都没有,淡定地看着她, 像是胸有成竹的猎人等待着她自投罗网的眼神。
“既然鬼魅无情, 那你还避我作甚?虚与委蛇游戏人间不是更好?”他淡淡地说,“你既不爱我,也不会爱世间任何他人。三年相处, 你我既然已这般熟稔,何不干脆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