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如此神奇?”泰安心口扑通直跳,扑在太子身前,拽着他的衣袖问道。
万物相生相克,又自有天道轮回。她本是死魂一枚,却阴差阳错做了只蠹灵,遇到了得道的道长心生恐惧,已是她做鬼的本能反应。
泰安将他的衣袖拽得死紧,泛白的指尖泄露了她的紧张和担心。
太子轻叹一声,伸出手指顺了顺她散落下来的头发,柔声道:“怕什么?我怎会让你出事?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什么阴山十方陆天师?左不过是个戏法变得精妙的江湖术士,在寿宴上出个风头立个名声罢了。
“…磷粉可助燃火焰,再加上些提前备好的烟花爆竹,吓唬吓唬内侍宫女,再在朝臣面前立个得道天师的人设。”太子淡淡地说。
“真有得道术士,为何不去钦天监盘卦问卜求雨驱雷?那么多可做的事,做甚非要来我寿宴表演个满堂喝彩的法术?”
只怕祝寿是假,而此时的“得道天师”陆道长,不久后便李逵变李鬼,变成皇帝除去异己的一把好刀。
果不其然,寿宴上陆天师那一手出神入化的豹影人形,连带着窜出他身后的火焰,迅速地成为京中街头小巷热议的话题。
皇帝接连有赏赐赐下,又诏封陆天师为国师,入宫为帝后祈福求子。
而恰恰便是陆天师入宫为皇帝调养生息后三月,后宫新宠张美人承沐君恩,被诊出了两月余的身孕。
皇帝大喜,不仅再次大赦天下,更是将陆天师奉为座上贵宾,出行恨不能时时携手相伴,昭阳殿前的一片空地被立上大鼎,香烟袅袅,是皇帝与陆天师日日炼丹。
女色上原本自制的皇帝服用丹药之后夜御数女体力超凡,而新承皇恩的嫔妃中,又有了两位怀上了身孕。
天师来前,后宫铁树不开花。皇帝急得差点开天坛祭天。哪知天师来后不足三月,皇帝却接连有了三位怀有身孕的嫔妃。
皇后贤良,将皇帝看得眼珠子般的孕妃照顾得极好,早早将乳娘安排妥当,更添了教引嬷嬷同时照顾三人,一应饮食全部一致,并由有孕在身的宫外孕妇先行试吃确保无碍。
皇帝更是恨不能粘在三人宫中,嘘寒问暖。补品和安胎药流水一样送进来。
可饶是如此,张美人怀胎六月的时候雨天路滑,绊了一下受了惊吓。当晚没过多久,便落下一个成型的男胎。
皇帝大怒,正待细查张美人落胎一事,宫中却又有丧报传来:“与张美人同居一宫的另两位贵人,也先后滑了胎。”
皇帝彻底地震怒了。
皇后拖着病体前来,却被皇帝毫不留情地推开:“陆天师!陆天师在哪里?”
“给朕,召陆天师过来!”
第86章 对峙
陆天师因一手出神入化的豹影人形而声名显赫, 他入宫前曾小憩的道观被京中百姓奉为神居,常有信徒前往沐拜。
陆天师被封国师不过三月, 后宫嫔妃神迹般地同时有孕,更是将陆天师的妙手回春传得神乎其神。
皇帝震怒之下,连夜召陆天师入宫为三位宫妃保胎诊治,然而道法精进的陆天师甫一露面,便铁青着脸冲皇帝行礼,沉声道:“三位皇子惧已殡天, 还望圣上恕臣无回天之力。”
皇帝面色颓然, 久久无语,才颤着声音命陆天师彻查:“三位宫妃胎相甚稳, 一应饮食俱是相同。可偏偏便是今日, 张美人受惊滑跤、王才人反呕腹泻、林采女风寒咳嗽。三人症状明显不同, 却先后落得滑胎的结局。”
“这其中究竟是何原因,还请天师彻查阖宫, 务必找出谋害皇嗣的真凶!”
陆天师面色稳重, 沉声应喏, 就在昭阳殿前设下法坛, 左手捏诀, 右手高高举起灵幡。
幽蓝色的火焰从法坛上窜了出来,仿若灵动的火蛇游走在琉璃上, 又从法坛的瓦片上迅速地滑了下来, 落在昭阳殿的青石砖中消失不见, 独留下一条粗黑的烧焦印记, 仿佛写了一半笔画的墨字,稳准地指向东宫的方向。
而此时的东宫,太子已将常服换好,稳稳坐在书案前,静静等待皇帝和天师的前来。
自皇后提醒,又在寿宴上见识了陆天师的戏法之后,太子便知这一天迟早要来,此时因为早有准备而胸有成竹,表现得十分淡定。
泰安却十分烦躁,心中盘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她宫变身死的那个夜晚。
“怎么了?”太子眉头微微皱起,伸手抚向胸口,将藏着她元神的《圣祖训》轻拍数下,安慰道,“我已做了完全准备,真的不必如此担心。若你还是担忧,不若让李将军送你出宫,在他府上住上数日?”
泰安咬着泛白的嘴唇,冲太子摇了头。
待在东宫让她如坐针毡寝食难安,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宁,隐隐有着不详的预感。
可是离开东宫这个念头,却仿佛在她心上捅了一刀似的,让她霎时痛彻心扉。
“我不走。”泰安低声说,“我只怕此番走了,便再也回不来。”
太子眉头锁得更紧:“说什么胡话?就算你信不过我在宫中能护得住你,难道还信不过七万燕兵吗?那陆天师不过是一个会些小把戏的道长,被父皇找来演双簧,目标是我,又压根没甚本事,怎能伤得到你?”
泰安仍旧摇头,心中的惶恐却一分一秒地添加。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清楚地记得阳寿将近之前那种怀疑恐慌又侥幸的矛盾心理,像是一种奇怪又恐怖的直觉,冥冥中提醒她勿忘做最后的挣扎。
她到底还是留了下来,将心头的担忧生生咽下。
皇帝携人来到东宫的时候,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陆道长一手高举灵幡,一手挥舞着一柄烧焦的浮尘,面色冷峻。
沙苑跟在太子的身边,泰安却与东宫中的其他宫人一道,守在长信殿外的长廊上。
太子满面狐疑,一头雾水地向帝后行礼。
而皇帝却面色铁青,指着太子对陆天师说:“道长快来探查一番,到底是何方妖秽祸害我儿?”
太子猛地抬头,陆天师的动作却比他还要快些,手上的灵幡突然间挥动起来,勾起阵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
那阴风越刮越烈,将太子的袍袖吹得高高鼓起,胸前的衣襟发出赫赫的响声,仿佛下一秒便要被狂风吹散似的。
廊下一直低头静立的泰安突然抬起头,朝太子的方向看了过来,不安地挪动了身子。太子像是立刻意识到她投来的目光,右手稳稳拢住衣襟,冲她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
果然如太子所料,陆天师挥舞数次灵幡之后停下手中动作。太子面上一派淡然,丝毫无半点心虚和惊惶,只待一切平息之后才施施然冲帝后行礼,仿佛没看到眼前的陆天师一般。
“…父皇明鉴,切莫受小人撺掇。儿臣为人清风朗朗日月可鉴,从未与巫蛊妖秽有半点关联。不知父皇今日前来是为何意?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情?”
皇帝面色铁青,冷淡地看着太子:“事到如今,睿儿可还要嘴硬?昨夜宫中三位有子的贵人竟都一夜之间离奇落胎,事出反常必有妖,若是无内情,又怎会有这般离奇的巧合?”
“陆天师道法高深享誉京城,方才作法已经探得…东宫中藏有邪祟之物,毁我大燕龙基,淆我大燕祖脉。不除邪祟,血脉无以为继,大燕江山必将不保!”
皇帝这话说得极狠,竟像是字字句句都对上了檐下长廊中站着的亡国公主泰安。
太子就算心中把握十足,到得此时也多少有些打鼓,抬眸朝她的方向瞥了两眼,仿佛看见了她衣袂飘动,在初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分明是鬼,却总有人的样子,总让他情不自禁地混淆。
太子深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不惊不慌对上皇帝的目光:“父皇这是何意?仅凭陆天师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语,便无端认为儿子被邪祟所迷?陆天师说我与宫妃滑胎有关,又可有半点证据?父皇可还记得,陆天师曾久居陈府,又为母后所引荐…母后掌管六宫,若有宫妃滑胎,合该由母后彻查前情后事,又怎会与别居东宫的儿子有关?”
太子连环炮一般说个不停,一面怀疑陆天师的出身,一面将矛头含糊地往皇后身上带。
皇后默契地低下头,一言不发。而皇帝却吃了秤砣铁了心,翻来覆去重复着陆天师的话。
“那依父皇的意思,要如何除去儿子身上的邪祟?”太子没了再玩文字游戏的兴致,冷冷抬头问皇帝意欲何为,嘲弄地问,“淋一盆黑狗血?还是劈儿子一掌桃木剑?”
皇帝的声音疲惫,殷切又诚恳:“…阿爹也是为了你好!你年纪轻轻,岂可被邪祟旁门迷了心神!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陆天师道法高深谁人不知?嗯,只让陆天师替你在东宫中四处走走看看探查一番,若是当真如你所说,自然皆大欢喜…”
说这么一大段冠冕堂皇的话,说到底是想搜他的东宫抄他的家。
太子看清皇帝的意图,冷冷抬头,嘴角轻轻勾起,说:“儿臣遵旨。”
第87章 事变
讽刺罢。太子轻轻抬起眼睛, 望向皇帝身后一语不发的皇后。
曾经相亲的一家三口,隔了生死和皇权的鸿沟,终究变成夫妻母子相见不能相识,各自心怀鬼胎的三人。
百余位内宫大监踏着清晨的霞光进入东宫,步履轻盈,阖宫回荡着桌椅倾倒箱柜被搬出的响动, 处处都在昭示着皇帝的怀疑和无情。
“阿爹想问我些什么, 只开口便可。”太子冷冷地看着皇帝,说,“何必如今日这般,连三法司堂审都略过, 仅靠不知何处招来的妖道士, 便要定儿子的罪?”
父子之间最后的温情,被皇帝一点点撕扯开来。
太子退无可退, 反倒于穷途末路之时生出了万丈的雄心。
皇帝面无表情与太子对视, 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容:“都说知子莫若父…可我却未看得懂过你。”
父亲对儿子的怀疑, 皇帝对太子的忌惮,从来都不是来源于一朝一夕,而是天长日久的累积之中, 曾经深厚的信赖被一件件难以解释的小事摧毁, 直到太子的存在已如悬空在帝王枕上的一枚长剑。
“初初入宫,你尚是懵懂稚子。”皇帝叹息, “那时最大的担忧, 是你究竟能撑多久。”
皇帝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就算尽了全力,也难周全地护住儿子,更遑论还有大司马陈克令虎视眈眈站在一旁,亲自挑来“乳母”和“厨娘”送入宫中,借由皇后的名头赐给太子。
空荡荡的东宫,处处都是陷阱。而尚是稚子的太子却神迹一般活了下来,柳枝般瘦弱阴郁,却一点点地成长起来。
“赞叹…情不自禁地赞叹。”皇帝说,“那时感慨又赞赏,不愧是我的儿子,竟在腥风血雨之中杀出生路,纵然踽踽独行孤身一人,但是却一直茁壮地活着。”
可是时间久了,皇帝的赞赏又变作了犹豫和怀疑:“…不满十岁的孩童,宫中再无亲近之人,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儿不满十岁,心机手段已如此成熟,他日若有机会得成大器…恐怕彼时,我亦不是儿子对手。”
太子微微闭上眼睛,百感交集说不出什么滋味。
事件万物因果相连环环相扣,不走到最后一刻看到故事的结局,仿佛永远也摸不准到底是哪一步,影响了历史的走向。
太子初初入宫的那些年,血雨腥风刀山火海一一闯过,能活下来,还不是因为陈皇后与陈克令虚与委蛇,却在暗中将太子妥帖地护住。
可偏偏,便是陈皇后守护太子的动作,惹来皇帝对太子最早的猜疑。
“中秋夜,太傅与你相会之后,先是仿若变了个人似的要求退亲,又离奇殒命,莫非是他撞破了你的什么事情,才会遭此厄运?”皇帝低声,字字诛心,“大司马陈克令方有除去你之心,京中就因胡姬一事搞得沸沸扬扬,尚未出手,便离奇死在了陈府之中。”
一文一武两座大山突然间的暴毙,或多或少都与太子有些关联。
皇帝震惊之后慢慢回过神来,左思右想,将怀疑真凶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
太子诛杀大司马,皇帝并不意外。可是真正让皇帝忌惮至今的,却是太子到底是何办法,能无声无息地诛杀了大司马。
太子冷笑着摇头,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陈皇后的身上。太傅和大司马的死,让皇帝在对太子忌惮之上再生忌惮。
而太子到得此时才终于确定,太傅和大司马的死与皇帝无关,理当俱都出自于陈皇后的手笔!
阴差阳错之下,太子将皇帝认做主谋,皇帝却将太子认作主谋。
这种忌惮,直到北地出征,太子领了七万精兵两名副将北上,大败突厥于顺州城中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那出征时一盘散沙各为其主的燕军,却在归来之后军纪严明效忠太子。
皇帝看不清战时的局势,更想不明白儿子究竟是怎样做到这一切。
他对太子忌惮到了生出杀心,归根究底却是因为陈皇后对太子的有意保护而无心插柳。
越怀疑越心虚,越心虚越恐惧。
皇帝到得此时终于下定决心,嘱皇后引荐陈家旧将,一面求子,一面设计扳倒此时军威甚重的太子卢睿。
所有的忌惮,从来都不是来源于一朝一夕。
太子觉得讽刺又无奈,只能嘲讽地勾起唇角。
陆道长仍然站在长信殿前挥舞着灵幡,日头渐渐高悬,宫中渐渐明朗。
泰安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檐下长廊之中,大气都不敢出。
第88章 刃心
宫侍们从东宫中流水般搬出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箱笼, 从太子的寝殿开始, 一直至内宫侍卫的厢房, 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漏。
箱笼被放在长信殿前的空地, 又在众人的注视下被一只只地翻开。
太子冷冷地看着父皇身边的大监从寝殿中搬出太子珍藏在床榻之下的, 小小一只旧木箱。
这箱子年代已久,又素来藏在他寝殿的枕下,十足是太子珍惜的爱物。
皇帝正了神色, 转过身来示意大监亲自动手,将那木箱盖子打开, 将里面的物件一件件掏了出来。
俱是小小的, 旧旧的, 古朴又稚弱的…稚童用的玩具。弓箭竹马弹弓陀螺, 摆了整整一箱,又一一被大监摆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