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离得远,眯起眼睛看了片刻, 又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太子,问那陆道长:“太子已近成年,却还珍藏这些小孩子器具, 着实可疑!天师且仔细看看,这些孩童玩具可是有什么不妥?宫中多年未有皇子诞生, 可与巫蛊厌胜有关?”
陆天师果然上前两步,仔仔细细翻看那些小小的弓箭。
太子闭上眼睛, 将心中最后一抹温情狠狠剥离, 又冷冷地睁开眼睛, 对皇帝朗声道:“父皇明鉴…这一箱子稚童玩具,俱是当年洛阳乡间,父皇亲手雕予儿臣玩耍所用。”
“十年时间,亲恩难忘。儿臣日日思念父亲,将父皇所赠一刀一剑尽数珍藏…”太子一字一顿地说。
却不想十年过去,也同样是这位父亲,想再亲手捅自己一刀一剑。
满宫寂静,太子傲然站着,青松一般。泰安看着他,胸口一阵阵悸疼,仿若因了他血气重生,就要在此时感受他彻骨的疼痛。
皇帝掩饰的笑声传来,太子却越过皇帝,将视线投向皇帝身后的皇后。
就在方才,全部人的注意都被太子和皇帝的对话吸引的时候,皇后几不可察地对着太子点了下头,一直拢在袖中的手伸了出来,突然间指了胸口,做了一个手势。
太子愣愣地看着她,面色不改却心中剧震,眼波颤动,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澎湃的心情。
然而恰在此时,一直装模作样翻看着太子箱笼的陆天师突然站起身子,一阵耀眼的白光自他手中窜了出来,直直顺着灵幡而上,于电光火石间将那灵幡燃成一团飞舞的火焰,在半空中直直地盘旋。
泰安大惊,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襟,几乎控制不住口中惊呼。沙苑站得离太子不远,见状也按捺不住,眼神瞄向长信殿的上方。
东宫之外,早有李将军统率三千近卫等候在侧,若是真到万不得已这一步,便是顶着叛乱谋逆的名头,也要将太子从宫中救出。
千钧一发之时,泰安和沙苑双双颤抖,几乎以为皇帝欲要借由陆天师对太子动手。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所有人都在等待太子的动作。
然而太子到得此时却仍定定站着,丝毫畏惧和反抗都没有,像是看一场好戏,饶有兴味地望着天空。
皇帝的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失望,像是期待落空,长叹一声。
太子将皇帝的神情尽数看入眼中,手指一点点地攥紧。
他赌对了。
陈皇后曾经通过泰安提醒太子,皇帝会以皇陵为借口而对太子下手。皇帝一向有“仁善宽厚”的名声,此番欲对功高震主的亲生儿子动手,必要寻一个无法挽回,旁人也无法辩驳的理由。
而皇权相争,唯有谋逆逼宫一事,是无可辩驳的杀身大罪。
皇帝撕破脸的言语嘲讽,近乎侮辱的搜探东宫,以及最后陆天师这暗杀一般的表演,点点滴滴都在逼着太子反抗。
太子忍无可忍,几乎按捺不住起兵的冲动,却一次又一次想起千钧一发之时,皇后做出的那个手势。
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轻轻在左胸滑动。
像是一把匕首,在心间上狠狠划过。
匕首,为刃。刃心合二为一,却是一个忍字。
是在告诉他要忍啊。
太子愣愣地看着陈皇后年轻姣好的面庞,却像是穿透她的皮囊,看到了完全不同的灵魂。
是十多年前洛阳乡间的夏夜,他还是三四岁的顽童,和乡间的农家伙伴坐在麦垛上争吵玩闹,穿着粗布长裙的他的母亲站在一旁,一面焦急地催促他回家,一面紧张地看着高处的儿子。
争闹之中,他不知被谁在脑后拍了一掌,满头杂草顺着领子钻了进去,又疼又痒,瞬间燃爆了他的怒意。
他回过身,反手便是一掌,想与那农人家的孩童打闹起来。
却在此时听见他的母亲清冷又严厉地唤他:“睿儿!”
他回过神,望着她,看到她正了神色,一向柔顺温柔的眉梢高高挑起,白皙的手指并拢,在胸前轻轻滑过。
“刃下挑心,有辱不生嗔,做无争士,常行大善人。”他小小的人儿,在摇曳的灯烛下跟着母亲,一字一句地背诵着。
“睿儿记得,黄鹄忍饥,松竹耐寒。心头永存一刃,方能长长久久立足世间。”她微笑着,柔美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白皙的手指在胸前划过,轻声说,“阿娘教你,以后忍字常放心中,再不可与小伙伴这般嬉闹。若是谁不小心从高垛上摔下,怎生是好?”
那晚月光下的他的母亲,像是他愿意永远沉醉的一场梦。
她说了什么,他早已在懵懵懂懂中忘却干净,却唯有她温柔又坚定的手指在前胸滑过,让他深深地将“忍”字记下。
十多年之后,已近成年的他,却在东宫中,看着皇帝身后的陈皇后,同样的,轻轻地将手指在胸前划过,提醒他忍耐。
他仿佛于穷境之中生出无穷的勇气,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赌这么一次。
太子信了皇后,皇帝期待中的兵变和逼宫终究未能出现,唯有一身傲骨又无可指摘的太子静立长信殿前,端肃恭孝。
事已至此,皇帝仍不愿放弃已布好的这一场局。
一击未中,好在仍有后手。
皇帝略略收敛了失望的神色,冲陆天师摆了摆头。
而片刻之后,天空中盘旋的火焰渐渐燃尽,折翼的火鸟一般直直坠落,砰地一下砸在了一只不起眼的楠木箱上,留下黑色的焦痕。
“如何?”皇帝焦急地出声询问。
陆天师疾行至那箱笼前,手指法杖挑开箱盖,仔仔细细翻看了一番。
“启禀陛下,”陆天师沉着地转身跪下,“臣已查清,一夜之间三位宫妃同时滑胎失子的原因,便在这只箱子之中。”
第89章 失子
太子在心中冷笑, 悄悄抬眼朝泰安的方向点了点头, 让她就此安心不必多想。
自皇帝下令搜查东宫开始,太子已心知肚明陆天师的所谓后手, 十有八九便留在这里。
陈皇后反反复复提及的礼部大觉寺主管皇陵与祭祀。
太子细细思索, 猜测皇帝若是想对自己下手,最佳的机会应当选在祭天的时候。
以祭天为契机设下陷阱,偷偷用死物替换活牲做祭品, 在群臣面前演一出太子不贤天谴难逃的好戏, 再度以杀戮失德来弹劾太子。
皇帝若当真祭天的时候动手,对太子来说可谓是几乎毫无招架之力的杀招。
太子情真意切地担心了许久,生怕皇帝使出这招以退为进,再将明年初的祭天一事交由他。
哪知他兀自担忧许久, 皇帝耐不住裴家的撺掇,也忍不了太子日益高涨的声名, 却终究没有能够耐心地等到祭天的时候。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父皇当真短视!” 太子在长信殿中对着泰安感慨, “以前也曾隐约感慨出身常常决定眼界高低, 却没想到父皇入宫这么多年, 还是这般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这话说得极狠, 语气之间杀机已经尽数显露。
泰安听得心惊,悄声回他:“…你阿爹等不了祭天的时机,那便只有在皇陵中动手脚了罢?”
她到底是公主, 平日里虽十分懵懂, 但说到底官家规矩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略一提点便能猜到其中诀窍,十分默契。
太子赞许地看着泰安,轻轻点头。
礼部如今由他主理,修葺皇陵时偷工减料中饱私囊暗度陈仓,无数个陷阱,都可成为攻讦他的借口。
可是若要设下天罗地网的陷阱,既需要朝中有信得过的人,又需要仔仔细细的谋划,少一分一厘都不能成事。
然而短视的皇帝连祭天都等不得,又如何能耐下性子谋划?
谋略不成,宫斗无法,皇帝最终的手段,便只有借助鬼神来栽赃嫁祸这一招。
“莫怕。”太子安慰泰安,“信我。父皇无非想诬陷我监守自盗,皇陵里那么多祭品,随意挑哪个都好,万不会牵扯到你的身上。”
皇帝大肆操办了他的寿宴,又在筵席上替那老道扬名立威,为的便是今日栽赃陷害时更可信一些。
太子心中笃定,语气也沉着,莫名地让人感到安心:“到时你和沙苑一道避在廊下,无论何事都不要像上次一样冲动出头。”
泰安抬起眼睛,冰冷的嘴唇蠕动,像是要开口。
太子一时没有忍住,伸出手指在她的唇上极轻地摩挲了一下,止住她即将脱口的话:“放心,不会有事的。便是真的有事,也没事。”
他浅浅地勾唇,眼波流转,说:“我还要替你修史立传呢,怎么会让你有事?”
修史便罢了,立传又是怎么回事?她一个短命的亡国公主,既未能救大燕于危难之中,又不曾看破李氏面目自戕殉国,能把歪曲的史书改过来不再背锅已是万幸,又哪来的资格立传?
泰安傻傻地看着他,太子却扑哧一声笑了,温柔的语气中带了少有的羞涩:“…他日做了我的皇后,可不是要留一篇皇后本纪给你?喏,开头我都想好了。秦氏凤临,晋中豪绅秦家嫡女。初,帝适顺州,闻后美,心甚悦之…”
八字还没一撇,登基之路尚且漫漫,他便有胆子在她面前说起要替她这个未来的皇后写传,口口声声“后美,帝心悦之”。
脸皮也忒厚了些!这样大言不惭的模样,自信到了轻狂的地步。
泰安有些想笑,可又觉得偏偏是他现在的模样,才合该是他原本应有的样子。
她心头那抹莫名其妙的不安仍然盘旋不散,可在他的温柔又坚定的抚慰中又渐渐冷静下来。
“好,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保全自己,不会像上次一样冲动。”
而皇帝之后的举动,一步步地印证了太子的猜测。
“宫中多年未有宫妃有孕。”太子说,“能做到这点的,自然是母后。”
陈皇后心向太子,为保太子地位稳妥,自会约束宫中嫔妃,避免新生皇子与太子抗衡。
“但是除了母后之外,也有一人…能做到。”太子沉声道。
不是旁人,便是皇帝自己。
太子转过身,对上泰安晶晶亮的眸子,突然有些脸热,不知如何开口。
他轻咳一声,犹豫道:“…宫妃若想得子,必须先得到父皇的宠幸。若是…父皇有心,只做做样子,宫妃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怀孕。”
泰安恍然大悟:“你是说,宫中无子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因为皇帝?”
太子点点头。
有他这个前车之鉴在前,后宫嫔妃各个身后皆有强阀角力,父皇不愿做用来配种的种/马,被人用过之后再一脚踢开,宁愿多年来顶着无子的名头在宫里装样子。
“管他什么阴山十方,管他什么陆天师国师的,若是求子得子真的这么容易,定王卢启那十年又怎会落得个无子的下场?若是拿几片灵幡挥两下就能接连用三位宫妃同时得子,那陆天师岂不是比求子的观音还要灵验?他还做什么国师,还不如直接飞升做神仙!”太子嗤之以鼻,冷哼一声。
想要宫中无子便一直无子,想要宫中有子便仿佛迅速地有了孩子。
除了金罗神仙之外,世间恐怕唯有皇帝一人能够做到如此!
联想到陆老道入宫之后,皇帝突如其来“夜御数女”的勇猛,太子几乎可以就此判定,这一场天师做法助宫妃有孕的戏码,必定来自于皇帝的自导自演!
有孕为假,滑胎更是真不了。一夜之间三位宫妃同时失子,就是皇帝要想方设法剿灭太子的借口。
皇帝先将滑胎一事传得满宫皆知,再震怒之下要求天师作法彻查,将祸水东引,矛头直直指向太子东宫。
方才陆天师在东宫中的一番施法,青天白日里狂风大作,灵幡裹挟着火焰一飞冲天,再直直坠落至长信殿敞开的木箱中。
陆天师装模作样翻弄一番,从箱子之中掏出一只金光闪闪的酒杯托在掌中,冲皇帝跪下:“圣人明鉴! 宫妃失子、后宫无孕,正是因为龙脉破损伤及大燕根祖,影响大燕皇嗣。”
众人闻言,都一头雾水地将目光投向陆天师手中托着那物。
泰安悄悄上前两步,一样眯起眼睛仔细看着。
她只看了一眼,便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子。
那物不是旁的,正是一枚玉质九龙杯,四角各有二龙戏珠,加上杯底金丝镶嵌的蛟龙,刚刚好九条栩栩如生的金龙。
这只九龙杯,泰安再熟悉不过,曾经无数次地见过。
见一个人用过。
隔了三十余年,那人在她心中容貌依旧 ,爽朗地托着这九龙金杯酩酊痛饮的样子深深篆刻在她心中,从来不曾淡忘过。
她至亲至亲的兄长,坠马而亡的合德太子。
公主泰安一切的悲剧,都自兄长坠马伊始。
父皇一病不起,群臣骚乱不堪,她咬牙站了出来,协礼部一起操办了兄长的丧仪。
她记得比谁都还清楚,落葬当日,她亲手将这只九龙金杯塞入合德太子的棺木中,从此再也不曾拿出来过。
陆天师恰在此时,一面轻盈地转动九龙杯,一面沉声说道:“此物乃是随葬的贡品,本是用来镇守陵寝中的邪祟之物,为何会出现在太子殿下的书箱中?敢问太子,大燕皇族的随葬品,你收纳在了何处?”
第90章 风云(一更)
太子朗声大笑, 语气满是嘲讽:“陆天师此话差矣。你既非就任礼部,又非我大燕皇族, 仅凭一只九龙模样的金杯, 如何知道这是随葬的贡品?若是随葬品, 我到想问问又是随哪位先祖的墓穴一同葬下?”
陆天师尚且要端出仙风道骨的架子, 不愿与太子正面对上, 只冷面捻须不语,望向座上的皇帝。
两人配合当真默契, 皇帝几乎立刻开口斥责太子:“睿儿休得对国师无理!陆天师道法精深,乃是得道的国师,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关窍!”
太子冷哼:“既然如此,还望国师赐教!这九龙金杯随谁人落葬,又有何特殊之处,如何阻碍了我大燕龙脉传继, 还请国师一一解释清楚!”
皇帝强忍怒意, 反问太子:“…阿爹倒还想问问你, 这九龙金杯究竟是何来历, 又为何会出现在你东宫的箱笼里?东宫近卫自你北征归来之后,人数由三百猛增至三千,饷粮从何而来?你如今掌管礼部大觉寺, 若是近水楼台做错了事, 阿爹亦不会怪罪于你, 只须你坦白认错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