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泣又超脱的声音窜进了她的耳朵,如同看不见的丝线捆住了她的心脏,一点点地捆紧。泰安恍惚地转头,却发现周遭骚动不停,沙苑神色焦急地看着不远处的太子,仿佛没有一个人看到了她看到的一切。
花香四散,漫天花瓣纷飞,躺倒在地的皇后身上白光耀目,又如骤然落下的雨丝弹指即谢。
“昙花韦陀,祥瑞天花,以大福德力故,感得花开轮回。”泰安喃喃地说,“昙花又名韦陀,护持正法,末路燃灯,于万千劫难之中调伏众生。”
无数次在月光下出现的昙花,无数次于皇后行走之间浮动的昙香,处处都是皇后的血泪泣诉。她愿阴天再现,涅槃之后守护众生,于世间燃正法灯指引前路,所有龌龊黑暗当令灭尽,雨中散香教化前生。
同样皆是弥留之际执念未消,她和她像是冥冥之中牵了弦。
清凉殿倒下的金柱砸在了泰安的额前,恨意勃发的残魂一缕从血泪模糊中缓缓溢出,成为了《圣祖训》上的一只蠹灵。
而一根长长的白绫在陈皇后的颈间缓缓勒紧,她透过檐下花苞半露的昙叶,看到了满面凄惶的瘦弱的儿子,和避开了她的视线的丈夫。恨意勃发的残魂一缕,从紫胀的口舌间拼命窜出,却附身在檐下的那一株昙花之上,再睁眼时,便是含章殿雕龙画壁的房梁。
而那房梁之下,两只穿着雪白绢袜的小脚轻轻晃荡,一个苍白瘦弱的女子像张轻飘飘的纸片悬在半空,颈间一根长而又长的白绫,口舌紫胀。
恍惚间,她以为那便是她自己。月光之下,雪白的昙花恰在此刻缓缓绽开,她不知哪里生出了万千气力,拼尽全力朝房梁上扑了过去。
仿若倦鸟归巢,她像是长长的旅程之后终于找到了终点,兜兜转转历经两场生死,却是她阴差阳错成为了天家尊崇无上的皇后陈华珊。
“母亲!”太子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可是躺在血泊中的那个人却再也无法动弹。
泰安悚然心
第94章 相信
东宫压抑阴郁的气氛持续了很多天, 从近卫到宫女内侍, 人人提心吊胆。
算起来,太子反倒行为举止都与平常无异, 像是长信殿中那场闹剧从未发生过一般,照旧去礼部述职,照旧与皇帝一天天地上演父慈子孝的好戏。
只是长信殿中门关上, 他在泰安面前沉默了许多,仿佛恢复了初见时那个阴鹜沉闷的孩子, 处处透着防备。
泰安看着这样的太子,却恍惚间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初见驸马李彦秀的时候。
她的爱情始于心疼, 带了自我救赎般过剩的母爱,渴望着照顾和守护李彦秀的心情,贯穿了她整个青春岁月。
泰安重生之后曾经无数次回忆当初, 反省那勃发的保护欲, 到底属不属于爱情。
她没有分辨清楚,却在此时此刻的现在, 再一次在太子身上体会到相似的心痛。
“…母后这样善良的人,一定能投胎重生, 转世再入轮回的。”她干巴巴地安慰他, 自己都不相信说出的话。
元神寂灭, 她亲眼所见,可此时却不知道除了善意的谎言,还有什么能够安慰他。
胸房前划过的指尖, 让他有了失而复得的期冀。
可片刻之后便被打成了残忍的错觉,让他再一次地得而复失。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痛了。
太子愣愣地坐在榻边,直到她靠近,轻轻伸手抚弄他的头发,才脱力般地倒向前方,将脸埋进她腹前重叠的裙衫中。
“我不会被打倒的。”他孩子似的,淋漓尽致展露了脆弱的那一面,“他们越是这样,我越要活出样子来给旁人看看。”
以往亦想复仇,只是错将陈家和皇后当成他最大的仇人。心底深处对于父亲仍有眷恋,千方百计找借口为他开脱。
可如今复仇的念头仿若火焰燃烧,时时灼痛他心,让他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得安宁。
她看得心痛,又不知如何劝慰才好,沉默许久才斟酌着开口:“…弑父…你总要想清楚的。这条路一旦走上,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上,一样再也无法回头。
皇后临终前的话语如同咒怨,反反复复回荡在他耳边。
小心蠹灵…
为什么?母后如何知道泰安?泰安又做了什么,让母后临终前拼尽全力,也要告诉他这一句话?
太子缓缓抬起脸,松开了紧紧箍在泰安腰间的手臂:“泰安,我的心你是知道的。无论情势如何,哪怕粉身碎骨也好,我总是有办法护你平安无虞,你信我吗?”
他的目光澄澈,语气诚恳,乌黑的发丝垂在高挺的鼻梁上,慵懒又俊逸。
她的小少年,终于褪去孩童的青涩,渐渐有了男人的模样。
“你相信我吗?”他不依不饶,目光像要将她盯穿。
她当然相信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还要相信他。
可是恍惚间,又像是有种时空交错的熟悉感。
同样的承诺和话语在耳边萦绕,是驸马李彦秀深沉地声音:“泰安,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你我。你相信我,总能护你周全。”
她信过,也信错过。
“你信我吗?”太子又问了一遍。
泰安回过神来,只一秒的犹豫,便温柔答道:“我自然信你。”
可是那一秒的犹豫却被太子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万千怀疑铺天盖地压了过来,让他在那一瞬间无法呼吸。
太子骤然站起身,泰安怀抱一空,下意识伸手,却发现太子已经后退了两步。
他和她之间隔了距离,片刻之前的满满温情转瞬即逝。他背对着她,语气中有着明显压抑着的怒气:“你若有空,将长信殿收拾一下。”
“东宫除你之外再无女子,我着人将秦大小姐从含章殿接了出来,劳你妥善安置。”
太子说完,连回身看泰安一眼都不曾,大踏步朝长信殿外走去。
泰安下意识地追了两步,朦胧间意识到若是任他这么离开,两人之间便再不会同以前一样,心间一片惶恐空旷,意识还未反应过来,右手已经伸了出去,一把攥住了太子的衣袖。
他停下了脚步。
她分明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说错什么,可是对上他清澈的目光,却没来由地心虚。
“泰安…”到底还是他先开口,无奈地叹息,“你还不明白吗?只要你告诉我,只要你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相信你,谁都无法动摇地相信你,只要你愿意…”
脑中像有片白色的飞羽一掠而过,泰安尚在愣怔当中,太子却已经拂袖而去。
晚膳之前,李将军亲自将秦家小姐从含章殿送来,回避着泰安的目光说:“殿下说…请阿凤姑娘务必好生照料秦小姐,就安置在长信殿的内室中。”
说完,又扭扭捏捏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泰安的手中。
是那本《圣祖训》。
泰安深深吸一口气,对李将军挤出一个微笑,点头道:“我知道了。”
长信殿的内室从来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自那年还是一只纸片鬼的她从《圣祖训》中翩翩立起开始,太子的长信殿就和皇帝的昭阳殿一般,再不许宫人内侍随意出入。
檐下放着她喜爱的白瓷鱼缸,桌案一角还立着那面花团锦簇的绣屏,黄梨木的小桌椅床榻一应俱全,件件都是太子亲手雕刻。
泰安亲手将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抹去,一件件收到了黄梨木的木箱中。
北征归来之后,两人如同以前在军营中一般同室而居,她睡在内室太子的架子床上。太子便在靠窗的榻上置了被褥,独个儿睡在桌案旁边。
泰安看看床上粉缎织金的她的被褥,又看看榻上石青色的他的被褥,贝齿紧咬下唇,想了想,伸手将两套被褥收在一起,一同放在了内室太子的床上。一粉一青两床被子并排放着,像是新婚夫妇并肩躺在床上似的。
他要她安置,她便替他好好地安置。
泰安咬牙,将心头阵阵涌起的酸楚和疼痛压了下来,拉开宫门呼唤沙苑。
“将这些搬出去…”她指着地上她的箱子,“再给殿下和秦姑娘换一套新的被褥来。”
她抬腿想走,沙苑却拦在她的面前,深深将头埋在怀中不敢看她似的,小声说道:“阿凤姑娘…殿下说了,请您在房中好生待着,替他招待娇客…”
泰安大怒。
这是软禁她,还要逼她和他的新欢共处一室的意思?
她面色一沉,公主的威严霎时展露,唇角挂了冷笑,端端正正坐在搭了椅袱的圈椅上:“既然如此,便请秦小姐进来。”
第95章 相英
当夜皇后命丧长信殿中, 皇帝义正言辞冠冕堂皇, 将大司马把持朝政二十载的种种罪名网列个遍。
“久专大柄, 多置亲党,充塞朝廷, 使人主蓄愤于上, 吏民积怨于下,切齿侧目…”洋洋洒洒数百条,被皇帝朗诵一般背了出来。
中书令裴郡之和御史台大夫赵武康不由对视一眼, 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鄙夷。
他二人是文臣, 最清楚皇帝不通文墨, 却能在这种情境之下,满手发妻的鲜血未擦,说出这样情真意切文采斐然的话来。
帝王果非常人, 他二人心中俱咯噔一下,明白自己以往怕是小瞧了这个皇帝。
然而太子的表现却比皇帝还要令裴郡之震惊。
陈皇后并非太子生母, 陈家更与太子之间有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然则太子在宫中成长近十年,与陈皇后相处融洽,礼数上更无半点不妥。
此番皇后被皇帝手刃, 太子惊诧之后迅速扑身向前, 将皇后扶起直至确认陈皇后已咽气, 完美地展现了一个孝顺的养子。
皇帝与中宫多年来情深意笃, 却在情势有变的时候毫不犹豫痛下杀手, 只为自保。
太子与中宫多年来仅仅维持了面子上的尊崇, 却能心怀善念, 在皇后薨逝前最后一刻守在面前。
两相对比,皇帝的薄情和太子的重义,全部展现得淋漓尽致。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裴郡之和赵武康亦对皇帝和太子心有所感,双双默契地低下头。
皇帝对陈家咬牙切齿的控诉之后,开口便要宫中大监奉他圣旨去陈家,抄家拿人。
裴郡之暗暗摇头,慨叹皇帝此举十分不合规矩,恐怕多半是因为杀了皇后又心生恐惧,生怕陈家出手报复,这才仓惶之间先下手为强。
敢做不敢当,实乃真小人也!
还是太子在此时站出来主持大局,先是轻轻将皇后放在地上,示意她身边的女官和侍女处理遗体,又转过身来附和皇帝。
“父皇说得是!”他衣襟前一片鲜血,衬着坚毅的目光和冷静的表情,像是浴血归来的战士,“陈家引荐妖道巫蛊欺君,理当重罚。惟刑部掌律令刑法按覆谳禁之政,抄家也好,典大狱也好,合该三堂会审阙下听明,秩卑望重,以时巡察,奸宄自禁。若强开悖逆之原,非所以彰善祖法也。”
说穿了,皇帝对皇后不满也好,想杀陈氏全家也罢,好歹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走走流程,否则置朝臣和法度于何处?皇帝揣刀亲自动手,又急吼吼地命令宫中大监带着侍卫去抄家,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既朝中无人,又无事生非心虚至极?
太子这话说得时机真真好!
赵武康听完,再忍不得心中激愤,又急向刑部尚书使眼色,数名大臣同时跪下附议太子,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太子趁势站起身,朗声呼唤守在长信殿外的东宫率卫李少林,嘱咐他随父皇身边的大监一同前去陈府:“将开国县公缉拿下狱,由刑部主理,禁闭陈府诸门,待三司会审之后一举歼之。”
李将军爽快应诺,不待皇帝反应过来,便半押半架着手拿圣旨的皇帝身边的大监朝宫外走去,临行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冲太子低低使了眼色。
太子言外之意李将军已经明白,从东宫出来之后便亲领一队精兵,直直往皇后的含章殿中去。
皇后在长信殿中出事,含章殿中诸人尚且不知,一派平和之色。东宫率卫到时,含章殿中宫女内侍人人皆惊,还当太子已经起兵逼宫。
太子妃裴安素被软禁在佛堂中,含章殿中以“秦二小姐”秦奉英为首。李将军一身铁衣,佩剑至此来势汹汹,忐忑中刚欲开口,秦家小姐便早有所准备似的冲他点了头:“我明白!箱笼尽数已经收好,我便立刻与你前去东宫!”
李将军目露讶异,又道:“不知太子妃身在何处…”
秦家小姐一摆手,沉声道:“将军不必担心,娘娘早有安排!你我离开之后,王婕妤自会前来含章殿,将裴家小姐妥善送出。”
这位王婕妤,李将军再熟悉不过!
不是旁人,正是员外常侍王维重的独女,近两年来后宫中的新宠,风头正盛,极得皇帝的宠爱。
当日太子北伐失利,接连失去数位副将。皇帝欲往顺州押送大批军资,又恐太子势大,左思右想,派来王婕妤的父亲,员外常侍王维重王大人至北地督军。
王大人督军本是为了牵制太子,哪知两人相处两年竟成了难得的忘年交。
此番太子归京,顺州城内仍留了两万精兵,皆由王大人统领,信任颇深。
李将军听完秦大小姐这番话后十分吃惊,不知皇后何时与王婕妤相处甚洽?甚至到了将含章殿中的太子妃托付于她的地步?
他回过神,又渐渐明白了王维重王大人一直以来对太子的暗藏善意,前后一联系,便重重冲秦家小姐点了头,说:“是!”
便是这样,激愤的皇帝仍在长信殿前慷慨激昂,陈数大司马陈克令数年来的压迫与侮辱时,太子已派遣李将军将含章殿中的裴、秦二位小姐安置妥当,连同数位此后皇后多年的宫人内侍一并接入东宫。
与明面上的秦二小姐、事实上的秦大小姐一同来到东宫的,还有皇后留下的一封手书。
那封信笺古旧,像是被摩挲过许多次似的,触手干涩,隐约间仿若沁出昙花的香气。信笺未曾封漆,像是丝毫不惧怕有人拆开,也像丝毫不惧怕被怀疑真假。
秦大小姐低垂着头,将信笺递了过来。
太子深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万千情绪,轻轻拆开。
寥寥数字而已,太子却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内心激荡难以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