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候,天子驾临。文武百官停下彼此的寒暄,齐刷刷地下拜行礼。
天子的目光自谢怀璟和成王身上淡淡扫过。
来早朝之前,已有人将太子回朝的事禀报于他,所以此刻天子见到谢怀璟并没有十分惊讶。
他就知道,太子能耐大得很,没那么容易死。
刚刚谢怀璟和成王的对话他也听了一耳朵,心下也是得意的——当初你差点登上帝位又如何?你的儿子那么不成器,可比朕的儿子差远了。
这么一想,看太子就没那么不顺眼了。天子望着谢怀璟,温和问道:“伤什么时候养好了?也不派人回京禀报一声。”
谢怀璟恭顺道:“托父皇洪福,儿臣近日才免了性命之忧。”说着神色一肃,“此番遇刺蹊跷至极,儿臣一定要仔细追查。”
显然天子对太子只是表面的关怀,闻言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没有细问太子的伤情。
不过谢怀璟也不稀罕天子的挂心。
***
早朝后,成王进宫拜见太后。
他和天子一母同胞,也是太后的嫡亲儿子。又好容易才回京一趟,太后见了自然欢喜,连忙让宫娥过来沏茶倒水,慈祥问道:“如今还是一个人过吗?”
成王点点头,略微苦涩地笑道:“她死了以后,我心里就装不下别人了。”
太后本想劝他再娶一位续弦,好过于这样孤零零地过日子,听了这话,反倒不好开口了。半晌才叹了口气:“你倒是个痴情种,皇帝却是个滥情的。你们俩要是能彼此添减添减就好了。”
徐氏死后,天子痛悔了好一段时日,如今却是故态复萌地荒淫了起来。上个月还瞧上了柔则公主跟前一个姓苏的宫女,担心别人说他连女儿身边的人都惦记,便先将那宫女调到正仪殿当差,前几天才册封为美人。
成王笑了笑:“皇兄这般才算是风流人物,多妻妾多儿女也是福气。”
这话说得在理,太后轻轻颔首,又道:“说起妻妾儿女,我倒想起来了,亦泓还没娶亲吧?”
成王愁眉一锁:“倒不是没给他挑夫人,只是这孩子眼光高,谁都瞧不上。”
其实谢亦鸿原话说的是“她们都没我好看,我才不娶呢”。这话荒唐无稽,成王自然不会告诉太后。
太后道:“岭南地处偏远,哪有出挑的闺秀?这样吧,你们暂且在京中住下,我给亦泓掌掌眼,一定给他挑个可心的妻子。”
成王求之不得,呵呵笑道:“那就劳烦母后了。”
太后年岁大了,最喜欢看孙辈的孩子一个个成家立业。柔则公主的驸马还没有着落,先替谢亦鸿挑一门亲事也好。
太后絮絮说道:“怀璟也该娶妃纳妾了,他也是个没有母亲操持的,这回给亦泓挑老婆,倒能顺便帮他选一选太子妃。”
成王一听急了——谢亦鸿若和太子一起选妻,有什么好姑娘肯定先紧着太子啊!虽然他儿子不比太子尊贵卓然,甚至有些不着调,但他委实不乐意自己儿子娶太子挑剩下的姑娘。
成王便说:“太子还不到娶亲的岁数,母后也不用这么着急。”
太后笑道:“他也不小了,只是吃了生在元月的亏,平白少算了一岁,当真论起来,他和亦泓也差不了几个月。”
成王只好点头称是。
***
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满,木樨飘香,中秋节悄然而至。
去年中秋宫宴,天子看上了阿鱼,后来谢怀璟便再没有带阿鱼入宫。今天也不例外。谢怀璟换好了入宫的衣裳,笑着叮嘱阿鱼:“待会儿少吃些点心,等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阿鱼乖乖地点头。那日谢怀璟许诺不再那样轻浮地狎弄她,便果真恪守礼数,没再做出那般冒昧失礼的举止。阿鱼自幼便是赤诚的心肠,也一贯这么看待别人,所以她现在仍然觉得太子是个坦率真挚、知错能改的君子。
“我也不会在宫里待很久,至多一个时辰就回来了。阿鱼,记得等我。”谢怀璟见阿鱼应了,才去府进宫。
阿鱼拖了张摇椅到庭下,拿了盒驴打滚,一边赏月一边吃。
西风卷帘,吹得满树桂花飘飘摇摇地散落,间或飘进了点心盒子,阿鱼也不在意,就着桂花吃着驴打滚,眼睛望着硕大的满月,脚底一摇一晃地踮着摇椅,惬意又自在。
这时身后忽然冒出一道声音:“你在吃什么?”
阿鱼扭头一看,后面立着一个高挑的美人,赤色纱裙,肌肤胜雪,乌黑的头发绾成了飞仙髻,簪了好几个镶红宝石的小华胜,清黑的凤眼微微挑起,蕴着流转的华光,琼鼻红唇,美而不妖。
阿鱼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答道:“吃、吃驴打滚。”
那美人露出嫌弃的神色:“怎么起了这么个难听的名儿。”见阿鱼的目光仍旧流连在自己脸上,眼中还隐有惊艳之色,美人面色微缓,“好吃吗?”
阿鱼诚恳地点头:“好吃。”
“给我尝尝。”
阿鱼把盛放驴打滚的盒子递了过去。美人翘起兰花指拈了一枚,小心翼翼地把上头沾着的桂花吹走了,另一手拿帕子遮着嘴,轻轻咬了一口驴打滚。大抵是吃到了香甜绵软的豆沙馅儿,美人微微眯起了凤眼。待吃完了一整个驴打滚,便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满意地点头,道:“挺好吃的,以前竟没有吃过。”
阿鱼说:“我以前也没吃过,也是来了燕京才知道这种点心。”又疑惑问道,“您是……”
美人忽然展颜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太后娘娘派我过来伺候太子殿下。”
这话说得暧昧,偏阿鱼听不出里头的意味,还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说:“姐姐别急,殿下就快回来了。”说完又不自觉地望着人家出神。
美人不禁笑了:“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阿鱼认认真真地说:“姐姐描眉描得真好看,发髻也梳得精巧。”
美人欣然一笑,上下扫了阿鱼一眼,见她五官都生得耐看美好,不由起了兴致,“有画眉石没有?我也给你描一对眉。”
阿鱼立马站起身去取画眉石。站起来才发现这位美人比她想象的还要高挑,几乎比她高出了一个头。阿鱼略微怔了怔,也没多想,小跑回房拿了画眉石过来。
美人把阿鱼按坐在摇椅上,一手抵着她的额头,另一手细细地替她描眉,才描到一半,就听见有人唤了声:“阿鱼。”
阿鱼听出是谢怀璟的声音,正打算回头去看,美人就按住了她的脑袋,“别动,就快画完了。”
谢怀璟走近了两步,视线挪到了这个素不相识的美人身上,不动声色地盯紧了人家,喝问道:“你是谁?”
第44章 云腿月饼 ...
美人风情万种地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睇着谢怀璟笑吟吟道:“你猜我是谁?”
谢怀璟才懒得多费口舌, 打了个手势,立时有一队护卫走了过来, 抱拳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谢怀璟指着美人:“把她撵出去。门口的守卫怎么当的值?什么人都敢放进府。”亏得放进来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要是放了个刺客进来,伤了阿鱼怎么办?
谢怀璟想到这儿, 心头一紧, “今天当值的自去领罚,好好反省反省。”
美人连忙道:“别别别,罚那些无辜的人做什么?”见谢怀璟丝毫不理会自己,只好万般无奈地道明身份, “我是谢亦鸿。”
谢怀璟一愣, 目不转睛地看了美人几眼, 终于把这张脸的轮廓和印象中的谢亦鸿重叠了起来,总算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算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想起这厮刚刚还帮阿鱼画眉,谢怀璟心头好一阵来气, 更想让人把他叉出去了。
画眉分明是闺房之乐,谢亦鸿竟然借着女装的便利,肆意占阿鱼的便宜!
其实谢亦鸿并没有这份心思。他本心向往并欣赏任何美丽的事物, 帮阿鱼画眉也只是出于“这丫头长得不错, 画了眉应该更好看”的念头罢了。
谢亦鸿笑着说:“听说你这儿有陈年的好酒,也让我尝尝,我难得来一趟燕京, 你可不能亏待我。”也不待谢怀璟应承或是婉拒,谢亦鸿便兴致勃勃地搭着他的肩背,“走,正好赶上中秋,咱们一块儿吃酒,权当庆贺佳节。”
谢怀璟:“……”谁要和你一起过节啊!
毕竟是宗亲,且是血缘极近的堂兄,谢怀璟也不好在众人面前落他的脸面,便吩咐丫头们准备酒菜,打算先随便应付他一会儿,待会儿再来陪阿鱼赏月吃月饼。
想到阿鱼,谢怀璟心底不由一柔,见她就立在三步开外的地方,便从侍从手中拿来一个双层的食盒,走去递给阿鱼,“宫里做的云腿月饼,各种口味都有,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阿鱼连忙接过食盒,喜滋滋地抿唇一笑。
谢亦鸿的眼光在谢怀璟和阿鱼之间扫来扫去,轻笑着“哟”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拉着谢怀璟去吃酒了。
***
阿鱼回了屋,打开食盒,上一层是清甜不醉人的桂花酒,下一层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云腿月饼。阿鱼去小厨房把桂花酒煮暖乎了。回屋的路上遇见了翠珠。
翠珠笑着问她:“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阿鱼道:“没做吃的,只是温了一壶酒。”
翠珠看了眼酒壶——是禁中的形制,显然是太子特意从宫里带回来给阿鱼的。翠珠又是羡慕又是可惜,“殿下还是挂念你的……今天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别往心里去,好好侍奉殿下,比什么都强。”
阿鱼没听明白,问了句:“今天什么事啊?”
翠珠道:“今天府里不是来了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吗?听说殿下和她一起吃酒去了。”见阿鱼没多大反应,又怒其不争地说,“殿下什么时候近过美色?除了你……殿下还和哪个女子一起同桌用膳?你也用点心思,别被后来的人挤下去了。”
翠珠一番话说得真心实意,阿鱼没怎么听明白,见翠珠神色诚恳,便顺从地点了点头,抱着酒壶回屋吃月饼了。
统共有八枚月饼。四枚是纯粹的云腿馅儿,其中两个甜咸口的,两个咸口的;剩下四枚,有的在云腿馅儿里埋了一整颗咸蛋黄,也有的在馅儿里填了香香的玫瑰花酱——为了顾全宫中主子们不同的口味,即使是普普通通的云腿月饼,也得做出不同的花样来。
阿鱼取了把小刀,每种口味都切开尝了尝。月饼皮薄而酥软,只消轻轻一刀划下去,月饼就分成了两半,露出里头满满当当的馅料。云腿本身就很好吃,俱已切成了玉米粒大小的方丁,不肥不腻,咸香入味。阿鱼每样都尝过之后,尤其喜欢嵌咸蛋黄的那一枚,扎实的云腿肉裹紧了流油的咸蛋黄,云腿里有蛋黄的流沙,蛋黄里也有云腿的咸味。因着馅儿里还放了芝麻糖,吃来便是甜咸交杂的滋味,不似寻常月饼那样腻口。
今天早上阿鱼和谢怀璟吃了红豆沙馅的酥皮月饼。阿鱼觉得那红豆沙好吃是好吃,却稍稍甜了一些,反遮住了红豆沙的味道。现下吃了甜咸适宜的云腿月饼,下意识地想让谢怀璟也尝一尝,而后才发现谢怀璟不在她身边。
阿鱼有些难言的失落。
刚刚翠珠说的话又不期然地飘进她的脑海,阿鱼的心情难以言喻地复杂了起来。这感觉就像每天都有人给她送一盘芙蓉糕,她原也开开心心地吃着,忽然有一天,芙蓉糕不送给她了——不送就不送,她也不难过,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可是那芙蓉糕不是没有了,而是送给旁人了。
阿鱼就觉得很不快活。
倘若能把芙蓉糕换成水煮菜心,她便没有那么难受了。阿鱼仔细想着其中的缘故,大抵是因为她爱吃芙蓉糕,却不喜欢吃水煮菜心吧……
她觉得,太子之于她,更像是芙蓉糕,而不是水煮菜心。芙蓉糕还替她挡了一刀,还说他喜欢她呢!他不是水煮菜心那样的寡淡无味,而是像芙蓉糕一般馥郁甜香,回味无穷。
然而芙蓉糕现在已经不送给她了,改送给那个身姿高挑、霞明玉映的美人了!
阿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忽地记起那美人说她是太后娘娘派来伺候太子殿下的……阿鱼终于醒悟了过来。
敢情是那种“伺候”啊!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见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阿鱼走去开门。
门外立着谢怀璟。月色正好,那圆盘般的冰轮就在他的身后,皎洁如玉色珠光的清辉散落在他身上,就像给他镀了一层银色的华光。他似乎喝了不少酒,眼神不似以往那般清明,却也朦胧迷醉得教人心颤。瞧见了阿鱼,便淡淡勾起一抹笑意来。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就因为这抹淡然的笑意,变得柔和沉缓了许多。
这样的谢怀璟,是很难得一见的。至少阿鱼从没有见过谢怀璟醉酒的模样,竟是有些昳艳的。或许是方才在心底拿他同芙蓉糕类比了,所以此刻阿鱼便觉得他果真如芙蓉糕一般耐看美好。
阿鱼下意识便道:“芙……殿下走错了,你屋子在隔壁。”
谢怀璟轻挑起眉梢,问了句:“阿鱼,你叫我夫什么?”
阿鱼诚实道:“芙蓉糕!”
谢怀璟:“……”
阿鱼说:“不早了,殿下快回屋歇下吧。”想了想,又跑去了小厨房,煮了一碗葛花解酒茶。
谢怀璟已经回了自己屋,阿鱼就把盛解酒茶的青瓷碗搁在八仙桌上,说:“是拿葛花和枳实一起煮的解酒汤,殿下别忘了喝,免得明天酒醒了头疼。”
谢怀璟之所以喝成这样,都是因为谢亦鸿。
谢亦鸿虽然爱扮女装,酒量却是不差的,且是十分爱劝酒的性子。今晚他拉着谢怀璟诉了好久的苦,说父王如何苛待他、待在岭南的日子又是多么的清苦,一边诉苦,一边给谢怀璟倒酒。谢怀璟心里再不喜欢谢亦鸿,面子上也是做足的,便耐着性子喝了一杯又一杯。
可是那酒不是寻常的甜酒,而是陈年的烈酒,谢怀璟早就喝醉了,撑到现在没有醉倒,还是因为他定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