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不知怎的想起了如今侍奉君前的苏美人,她原先就只是伺候柔则公主的丫头,如今飞上了枝头,竟十分占据圣心。苏美人知道自己位低人轻,身份不显,便时常装可怜搏天子的同情,惹得天子不仅恩赏了她的娘家,还时常赐她一些珍奇的珠宝。
淑妃半是不屑半是抱怨地说:“柔则自然是千好万好的,但她手底下的奴婢实在可恨。苏氏怎么说也是大公主宫里出来的,前几日不过得了一座小珊瑚的赏就敢到我跟前炫耀,当真登不上台面。”
太后安慰道:“你同她置什么气?论家世论出身,这满后宫的人谁能越过你去?”再想到当初淑妃之所以嫁给天子,全然是因为满心的倾慕,时到如今,当年满腔的爱意只怕已经消磨得半点不剩了。太后不禁有些可怜她,叹了口气,道:“丽嫔……那个叫赵燕仪的,不是快足月生产了吗?你就把她那孩子抱到膝下养吧。”
***
天气一冷,阿鱼就不爱动弹了。谢怀璟屋里四角都点了熏笼,比她的屋子暖和,所以她时常待在主屋。谢怀璟自是乐见其成,命人搬了张美人榻进来,铺上毛绒绒的毯子,留给阿鱼午膳后小憩。
阿鱼到了冬日尤其贪睡,有时候一睡就是一个下午。谢怀璟便关照阿鱼:“别一直躺着睡觉,骨头都懒了,多起来走动走动。”又耐心地解释,“不是不让你歇着——睡久了对身子也不好。”
这日谢怀璟和东宫僚属议完了事,才到垂花门,就听见阿鱼的声音:“这是什么香?”
谢怀璟心底一柔。阿鱼果真听他的话,没一直躺着睡觉。
下一刻便有一道温缓的声音笑着答道:“倒不是现成的熏香,只是拿梅花和茉莉花一起蒸熟了研成粉,放在熏笼里熏了衣裳,还加了冰片,你仔细闻闻,是不是这个味儿。”
半晌,阿鱼道:“确实有茉莉味儿……可这个时节已经没有茉莉了啊。”
“燕京自然没有,岭南四季天暖,百花能从年头开到年尾。”
谢怀璟觉得这说话声有点像谢亦鸿的声音,走近一看,果真是他!穿了一身厚袄裙,梳着女子发髻,和阿鱼一同坐在庭下,正给阿鱼闻自己的袖口。
他怎么又来了!
谢怀璟下意识想把谢亦鸿撵出去,幸而脑子里还惯性地绷着一根弦,没让他做出什么怠慢族兄的事,只是眸色不着痕迹地沉了下来,故意在谢亦鸿面前斥责一旁的侍从:“知不知道礼数?岭南的皇兄过来做客,也不禀报我一声!”
谢亦鸿自然听出了指桑骂槐的意思,本想解释,却见谢怀璟的目光一直绕着阿鱼转悠。谢亦鸿顿时起了捉弄的坏心,拈起面前的炸鲜奶,笑着问阿鱼:“这个好吃,拿牛乳做的吗?”
阿鱼认真地点头,“做法也不难。”她将炸鲜奶的做法细细地说了一遍。
谢亦鸿便道:“拿牛乳泡澡也很好,能让体肤白皙细嫩。若能再添一些珍珠粉就更妙了。”
阿鱼听得入神,却摇头道:“那也太奢费了……”
谢怀璟觉得他们两人一来一回地聊天,就像一对闺中姐妹在谈天说地。可是谢亦鸿毕竟不是女子,这样宁和的场景终究还是让谢怀璟心里不太痛快。况且他先前已经同阿鱼说过谢亦鸿的身份,阿鱼竟然还这样亲近他……谢怀璟眼中的暗色一闪而过,忽然觉得阿鱼一直待在屋里也好,那样她就只能见到他,不至于遇见一些杂七杂八的人。
谢怀璟的心思都没写在脸上。他从容微笑着走上前,在二人面前坐下,也拿了一块炸鲜奶吃。本是顺手而为,没想到那炸鲜奶外皮焦脆,内里却软嫩滑腻如同豆腐,还带着淡淡的奶香,连他这样不嗜甜食的人也觉得好吃。
他又吃了一枚,才淡然地望着谢亦鸿:“你若没有旁的事……”
谢亦鸿立马接过话头:“有事。有件事想请殿下帮忙。”
谢怀璟:“……”不想帮!
阿鱼觉得他们接下来要说的一定是十分要紧的大事,便自觉地起身,道:“小厨房炖了银耳羹,我去瞧瞧煮好了没有。”
她走得急,腰间的荷包落了下来,恰好落在谢亦鸿的身后。谢亦鸿把荷包拾起来,觉得里头有个沉甸甸的东西,便随口问了句:“装了什么?”
阿鱼道:“一枚小印篆,前几天刻着玩的。”
谢亦鸿顿时来了兴致,说:“你还会篆刻啊?替我刻一枚私章如何?我原先倒有一枚私章,就是不知道被那帮蠢笨的奴才收到哪儿去了,大半年了都没找到。”
阿鱼摇摇头:“我篆刻的手艺不是很好,自己刻着玩便罢了,万不敢替小王爷刻章。”
谢亦鸿还打算说什么,谢怀璟轻咳一声:“找我帮什么忙?”
谢亦鸿的心绪扭转过来,道:“父王说我没有男儿气概,想让我从军,已经向陛下请旨了。烦劳殿下帮忙转圜,千万不要让陛下答应这件事。”
谢怀璟心念微转。谢亦鸿毕竟是先帝的嫡孙,若果真要从军,定然不能当普普通通的兵士,多半会封他一个将军的虚职。但天子一向对成王多有猜忌,成王还把自己儿子往军中送……天子怕是要猜疑得更深了。
谢怀璟正想说“父皇多半不会应允”,谢亦鸿便露出了嫌恶的神色:“军中都是粗鲁男儿,而且成天忙着练兵演武,肯定通身都是臭烘烘的汗味儿,我才不要去。”
谢怀璟望着谢亦鸿眉间的五瓣梅花钿、鬓边微微摇晃的点翠步摇,鼻间隐约嗅到他衣裙上的熏香,也算是明白了他厌恶从军的缘由。
再想想适才他同阿鱼相处的情态,谢怀璟不由微勾嘴角。
这个“忙”,他帮定了!
***
敷衍着送走了谢亦鸿,谢怀璟特意关照守门的护卫,若以后谢亦鸿再来,直接引到正堂便是,不许他往西厢房这儿走。而后进屋寻阿鱼,道:“阿鱼,明年我过生辰,就要你刻的印章当贺礼。”
阿鱼怔了怔,扳着指头算了算:“可是……殿下的生辰还有四个月才到呢。”
谢怀璟见她还记得自己生辰是哪一日,不觉展出笑意,眉眼温柔:“不着急,你慢慢准备便是。”
阿鱼应了声。
“先前不是同你说,那女子其实是岭南的小王爷吗?怎么还与他那样亲近?”谢怀璟想起谢亦鸿,心里还是有些微妙的不悦。
阿鱼道:“他今日的妆容和上回不一样,我起先没能认出来……等认出来的时候,他已与我聊了许多梳妆养颜的秘法,我觉得有趣,就一直听下去了。”
谢怀璟无奈地点头。
***
十一月北风紧,呼呼卷起枯叶飞尘,晚来天雪,一夜过去,满城尽是银装素裹。
柔则公主在公主府搭了暖阁,摆宴席设诗会,延请相熟勋贵家的儿女同来府中赏梅。
下早朝后,谢怀璟顺便给太后问了安,太后随口道:“你柔则姐姐做东,在府上设了诗会,去了不少人。你待会儿就绕道去一趟公主府,也去瞧瞧热闹。”
谢怀璟想到阿鱼还在家里等他下棋。阿鱼怕冷,此刻一定点着熏炉,裹着厚棉袄,怀里还抱着一个汤婆子,一边喝暖乎乎的杏仁茶,一边吃一口一个的小点心,若觉得冷,还会鼓着小脸往手上哈气。
谢怀璟惦记着阿鱼,笑着推拒了:“那是皇姐的热闹,我跟着凑什么趣。”
太后道:“她住进公主府也有一段时日了,还是头一回大宴宾客呢。你姑且去一趟,权当给她撑撑场子。”
谢怀璟知道太后疼爱柔则公主,所以想让他这个太子过去,给柔则公主做脸。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谢怀璟应承了下来,“也行,我待会儿就顺道去一趟。”
第47章 琥珀核桃 ...
雪已经停了, 但太阳还没出来, 倒比昨夜下雪时还要冷。
公主府和太子府离得并不远,都挨着皇城。谢怀璟本想先回府一趟, 把阿鱼接出来一起去公主府赏梅, 但如今的天气未免太冷了,他不想让阿鱼来回路上挨冻, 便弃了这个念头。
到了公主府, 才发现谢亦鸿也在。他倒顾及着皇家颜面,没穿一身女装过来,也没有傅粉施朱,看上去顺眼了许多。束起玉冠, 长身玉立, 也有挺拔俊朗的男儿气概。
谢亦鸿见到谢怀璟, 就悄声问他:“皇祖母叫你过来的?”
谢怀璟点点头。
谢亦鸿道:“我也是皇祖母叫来的……皇祖母跟我说,今日来公主府的都是燕京城最出挑的闺秀, 让我仔细瞧瞧有没有合心意的。”
谢怀璟不由一怔,自然想的到太后让他来给柔则公主“撑场子”多半只是托词, 真正的目的恐也是为了让他相看那些闺秀。
谢怀璟自觉一颗心都被阿鱼据满了,也腾不出地方挪给旁人,便不打算久留。这时有个侍女过来请安, 道:“太子殿下, 公主请您过去一趟。”
谢怀璟正打算随这侍女走,谢亦鸿便笑着说:“我也一起去。先前借了公主一对玉簪,正好乘这个时机还给她。”
那侍女面露难色, 欲言又止。
谢亦鸿歪头一笑:“怎么?我见不得公主吗?”
他生得极细长的凤眼,内勾外翘,平日里又穿惯了女装,此刻笑起来那眼中便浮起一脉潋滟的神光。侍女都看呆了,半晌才红着脸垂下头,没有吭声。
于是谢亦鸿也闲闲地跟了上来。
柔则公主借赏梅之名延请宾客,府中也当真有一片暗香浮动的梅林。侍女将谢怀璟引到此处,道:“殿下稍待片刻,公主马上就来。”说着便恭谨地退下了。
谢怀璟信步赏梅。梅林积雪未消,皑皑堆在枝头。北风烈烈,莹莹初雪落于红梅,清而艳丽。梅林深处隐着一道绰约的身影,穿着十二幅绯色月华裙翩翩起舞,仿佛落入人间的仙姝,映着红艳艳的梅花,身姿翩跹,美不胜收。
谢怀璟略微驻足。本也是极美的邂逅,但他长于宫廷皇城,这种手段自幼便常见,自然知道此时此刻并不是巧合。
谢亦鸿慢悠悠地走上前,轻笑一声:“自那个侍女借大公主的名义来找你,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这种女眷常用的伎俩,还是我比你更熟悉些。”
谢怀璟:“……”熟悉女眷的手段就这么得意吗?
他回首望向谢亦鸿,“那你怎么不早说?”
谢亦鸿说:“我想跟来瞧瞧热闹……”见谢怀璟面色不豫,便收住了声。
谢怀璟转身就走,谢亦鸿道:“走这么急啊?”
谢怀璟点了点头,“自然不能久留,免得让人误会。”太后未必不知道这回事,知道了还让他来,分明是有意撮合。他要是在这儿待久了,传到太后那里,便要错以为他也有那份心思。
还是赶紧走比较好,省得以后麻烦。
谢怀璟快步走出梅林,也不打算留在公主府了,便召来侍从调用马车。走到公主府的大门口,忽然想起太后让他来给柔则公主撑场子,虽然只是托词,但他在公主府坐了两刻钟不到就走人,便不是给柔则公主“做脸”,而是让她“没脸”了。
谢怀璟想了想,吩咐道:“待会儿回了府,去库房拿一对玉如意,让傅卿亲自送到公主府来。”
因他时常将一些冗杂繁琐的政务交予傅延之,所以在外人眼中,傅延之颇得太子宠信。且他自己也是身份矜贵——中秋节过后,定远侯便请封次子傅延之为世子。
让傅延之亲自来公主府送礼,已经很给柔则公主面子了。
谢怀璟觉得他这么安排十分妥当,便是太后追问起来,他也有所交代。
只是他一时忘了,当年傅延之委婉地推拒过同柔则公主的婚事。如今再让傅延之赴公主府送礼,其实是不太稳妥的。
他身边的侍从倒是想起了这一遭旧事,不过见太子神色深沉,又急着走,也拿捏不准他的心意,便没有出言提醒。
***
没过多久,谢怀璟就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进屋瞧见阿鱼的背影,目光立时变得柔缓起来。
天气阴沉,屋子里便是暗黢黢的。阿鱼坐在八仙桌旁,左手拿着一方木块,右手拿着一把刻刀,正在专心致志地篆刻。
也不知怎么回事,谢怀璟看见她拿刀,内心深处就涌起好一阵慌乱的痛苦。他强自压抑着那份莫名其妙的情绪,坐到阿鱼旁边,笑着问她:“怎么不点灯?屋里这么暗,也不怕熬坏了眼睛。”
阿鱼抬起眼眸,茫然地四望:“刚刚还很亮堂呢。”
看来是篆刻得入神,连天色暗了都没在意。谢怀璟又问:“在刻什么?”
阿鱼道:“前几日殿下不是要我刻一枚印章当生辰贺礼吗?我篆刻的手艺不精,且好多年没有练过了,怕到时候刻得不好,所以先刻几个木头练练手。”
谢怀璟拿起一块木头看,本以为阿鱼一手好字,刻的一定是字,没想到她刻的是一条简笔的鱼,但也不显得拙朴,只觉得生动有趣。
再想到几日前谢亦鸿让阿鱼替他刻一枚私章,阿鱼并没有答应;他说想要阿鱼的刻章,阿鱼却丝毫没有推辞,还愿意这样费心地练习篆刻的技法……谢怀璟的唇角不由噙起笑意。
他在阿鱼的心中已经和旁人很不一样了,只是阿鱼还没有觉察。
桌上有个粉彩九桃的圆盘子,盛着一盘纸皮核桃,谢怀璟顺手敲了一个核桃,剥出核桃肉来,递到阿鱼嘴边,阿鱼习惯性地低头,叼着吃了。谢怀璟又砸了一个核桃,一边剥皮一边问阿鱼,“什么时候学的篆刻?”
阿鱼说:“小时候……学写字的时候就开始学了。”
谢怀璟又给她喂了枚核桃,笑道:“你那时候才多大?竟也耐得住性子练这个。”
阿鱼咬着核桃肉,含混不清地说:“最初学篆刻的时候,刻出来的笔触生硬得很,我都急哭了——几位一同入学的兄长都刻得很好,我唯恐比不过他们。那时候二姐姐劝我,说姑娘家不必那样争强,不是非要和那些男子分出高下的,爹娘却跟我说,我比不过几个哥哥,并不是因为我是女子而他们是儿郎,只是因为我的年纪比他们小一些,悟性略有不及罢了,只要我肯用心,不论是学识文采,还是书画篆刻,都不会比他们差。我记着这番话,也不肯教爹娘失望,便是年少贪玩,也一直逼着自己临字帖练篆刻,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