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可知失言之罪!”甄昊打断她,随即一字一顿缓缓道:“寡人无意再迎娶异族之女,夷人甚蛮,寡人恶之!”这倒是最好的借口,姜国以正统自矜,对夷人多是厌恶,常道:我乃正统,尔等蛮夷,从上到下都是不乐与夷人通婚。
妘姬被斥也不生气,仍旧柔柔笑道:“大王不可固步自封,如今鲁国与晋国苟合,我们……”
甄昊突然问道:“夫人可有把握?”与小夏国结盟谈何容易,五国本就文言有别,风俗也各有不同,更别提那北面的夷人,这小夏国一说,也不过是个对那些散如罗布的国家统称罢了。
而且关于夷人的书集也是少之又少,能通夷人语的译官也不多,北疆之外地势险峻,气候变化又大,去则凶多吉少,结盟谈何容易。
妘姬笑道:“妾虽女流也愿为国捐躯,况且此为最好的办法。”
甄昊点头,的确,要是能与小夏国结盟,哪怕只能有几年的和平,北疆没有后顾之忧,便可集姜国全境之力,反攻晋军,晋军虽强,却也不是不可破的。
甄昊突然反应过来,问道:“夫人欲意何求?”想让妘姬这个女人做白工是决定不可能的,这女人比狐狸还要狡黠,眼珠子一转就有故事。
妘姬听了眼睛一亮,好似一早就准备好了似的,盈盈笑道:“妾要为朝官!”
简短有力的五个字,甄昊听了脑子嗡了一下,一下咬到舌头,他嘶了一声,随即忍住疼痛,不表现出来,这朝官和内官可是两个意思,妘姬要做朝官,她可真是,不怕死啊。
甄昊又深深地看了眼前女子一眼,没说话,而妘姬不闪不避,眼眸璀璨如暗夜星辰,他一时百感交集,半晌才道:“明日三公会,希望夫人不会让寡人失望。”
第30章
“也差不多了吧, 寡人真的已经好了, 过犹不及啊……”甄昊说着, 仍旧盯着眼前浓稠黑青的汤药,喉结上下动了动, 紧锁眉头。
“大王,不可迟疑!”姜赢说着拉着他的手, 硬生生从桌案上移过来放在碗上, 甄昊无法,叹声气,只得颤巍巍端起瓷碗, 闭着眼咕噜一股脑咽下。
直到最后一滴药汤从他的嘴角滑落,姜赢总算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甄昊拿着碗, 前后翻转了给姜赢看了看,“甚好, 愿大王福寿齐天, ”姜赢拿起帕子捂嘴笑了,甄昊正要说话却忍不住打了个嗝,他尴尬一笑。
这可不能怪他, 他已经连喝三大碗药汤了, 而且听说这药还有很多种,混合着还要再喝上半年,墨不渝这是拿他当药罐子养吧,他的命真是和这药一样苦, 造孽啊。
姜赢见眼前人面有凄然之色,却笑意更深,甄昊看她如此神态不由一怔,随即也笑了,所谓千金不能得美人一笑,他也算值了。
甄昊眼见宫人三两下将药罐一齐端离,这药满满当当共有一大罐,分三大碗一滴不多一滴不少,他不由哭笑不得:“你说这药怎么就这般苦,还这么大量,墨医师究竟在哪里搞到这些奇苦无比的药材!”他以前该不会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得罪过墨医师吧,没道理啊,墨不渝很和善的。
姜赢整理桌案没搭话,这药她也尝了确实奇苦无比。只是君上的身体,听墨医师说,损害过甚,若不好生调理,不说终天命,无需几年便可见忧患之事,好在宫中集纳天下至宝,药材方面倒是无忧。
方才她在偏殿听得宫女通报说:大王放置那药汤已经半个时辰有余了,只是不肯喝,来来回回都有三趟,却只是不肯喝,她就不由急急忙忙赶过来了,这一来果然让她见着了。
一旁侍立的宫人见他喝完,还不曾发怒,一个个都面有喜色。姜赢想了想对着身旁的宫女道:“去把那养荣膏子拿过来。”
不多时宫人端来一个玉盘,盘上放着一个巴掌大的圆肚子玉瓶,小口胖身,里面是半瓶胭脂色的凝固体,姜赢打开瓶子笑道:“墨医师一早就说了,大王只需清苦半年,就可见转机。”
“寡人知道,”可知道和做得到那是两件事,这好了伤疤忘了疼,“况且那药也忒苦了些,”姜赢看着他感叹,笑而不语,宫女端上热茶,她拿起银簪在碗中,将胭脂色的膏子化开,又亲自尝了一口,这才递与甄昊。
甄昊喝了一口,笑道:“要是那药汤也能这般甘甜就好了。”
“良药苦口,况且世上之事总难两全,”姜赢摆弄药膏手不停却回道。
“王后所言极是,”甄昊见她脸色有漠然之色,像是有所感,他想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心中不由难过。
他突然弯下腰,捂着肚子,哎呦一声,面做难色,姜赢听了,慌忙放下手中的药瓶,扶着他问道:“大王可是哪里疼了?”
甄昊摸着心口,扯着上衣,姜赢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一边旋着手帮他缓缓揉搓问道:“大王可好些了,可要去请墨医师?”
甄昊先是点点头,听到要去请墨医师又连忙摇头又说:“誒,不是这里,”他拉着姜赢的手往胸口上去“这里吗?是这里疼那可就不好了,”姜赢喃喃道,复又帮他揉按着,“也又不是这里,”甄昊又接连指了好几个位置。
“大王现在可好些了?”姜赢揉着问道,甄昊摇头,脸上却露出狡黠的笑意,姜赢这才回神过来,立刻抽回手,又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肩膀,似嗔又笑。
“大王休要愚弄!”姜赢道,甄昊再也撑不住笑道:“寡人不过是与王后嬉戏,王后莫要见怪,夫人不恼,寡人与你赔礼就是了,”说罢拱手作揖。
姜赢忙别过身道:“妾受不起,妾也不敢。”说罢扭过身去,甄昊却端起香汤又尝了口,笑道:“甘!味美甚!”
甄昊想了想时间,又挪过桌案上的文书,姜赢见他不说话了,又回过身来,眼光瞥到一些字,正出神,却听甄昊笑道:“王后想看?”
“妾不敢妄论国事,”甄昊听了点头,又沉吟片刻,换来宫女取出后玺,他握着那绯红色的宝玺,道:“此物寡人还赠与王后。”
“大王?”姜赢面色复杂抽回手不肯接。
甄昊脸色肃穆,将后玺放在掌中道:“寡人心意已决。”这些日子,他收到废后的奏章,没有百也有好几十了,废不废后,这是朝堂内外不同的人在博弈,那他呢?他心中究竟如何?
甄昊思来想去,却仍旧固执己见,抛去利益之说,他只觉得夫妻岂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要真的废黩了姜赢,那么岂不是自认往日之祸皆是由于姜赢迷惑,这“女祸”一说也要坐实了。
升平赐浴,险危赐死,这算什么事?不过是废物之举,不论将来如何,只要他活着一日,他一定要奋力登顶,他要登上最顶峰,要让天下万民作为见证,届时,往日的功过再由人说。
姜赢可以不当王后,但却不能现在不当王后,所谓女祸不过无稽之谈,这帽子太过沉重,姜赢戴不动,也不该她来戴。
甄昊感叹:“是寡人无能。”姜赢听了不由伸出手,摊开手掌,甄昊将后玺放入她的手心,他的手比姜赢宽大,刚刚好包握着她的手。
姜赢的手在抖,而甄昊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后玺凸起地方的刺扎感传来,甄昊眼睛一热,道:“王后若有思虑,不必忌讳,但言无妨,寡人发誓,绝不动怒。”
姜赢闻言,心一热脱口道:“无论生死,不论人言,妾皆愿陪伴大王,百死不悔。”
甄昊听了,脑袋嗡的一声,愣愣不知所言,半晌他缓缓笑道:“好,寡人何德,竟得王后托心,寡人誓言不负,死生不变!”
第31章
红烛泣泪, 暖香喷鼻, 侍女拨动灯芯, 室内暖黄色的火光跳动,妘姬端坐在镜子前, 手握玉梳,一下没一下的梳着自己乌黑的头发, 默默不语。
镜中美人, 鸦黑长发如瀑散开,侍女走上前来,一双灵巧的双手将乌发从下挽起梳于顶, 又在正中挽一发髻,用牡丹金饰束起,发髻往一侧倾斜而堕落, 斜倚在头的一侧,似堕非堕。
鬓角编两股麻花辫从分别往两旁后绕去, 银白祥云纹的孔雀步摇, 斜插在发髻上,戴上金质云纹的额环,簪上一朵黑色牡丹绢花, 牡丹花下有水滴状的红色宝石垂于髻上。
又有侍女拿起一个石榴红的月形耳环递与她看, 妘姬看了眼却摇摇头,叹口气:“算了,我倦了,你们都下去罢。”
侍女闻言, 只她心中不爽快,便都无声无息的退下去了,妘姬看着镜中人,镜中人也自然看着她,美人的眉头紧锁。
小夏国一行凶险万分,无论结果如何,她这张脸,却是再难保养如初了,一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心如刀割。
屋外,侍女正拿着针线,却看见甄安从外走进,他问道:“你们夫人在做什么?”
婢女朝里示意一眼,小声笑答道:“回王叔的话,自打夫人从宫中回来,似有不快,这用过晚饭,沐浴完毕,只坐在镜子前,算起来已经摸了一个时辰的头发了。”
甄安点头,侍女敲门通传,又早有人替他拉开门,甄安进来看见妘姬端坐在镜子前,梳妆台上是一片狼藉,珠钗玉环是天女散花般随意摆着,甄安笑道:“夫人好雅致。”
妘姬也不起身只是白了他一眼,声音也懒懒的:“相国大人日理万机,怎么得闲,大晚上还得空来我这?”
听这意思是嫌他来了,甄安见她话中带刺,也不接话,只是大刺刺的坐下,一面接过侍女端上的热茶水,他垂下眼一瞥,这茶水是淡红色,喷香扑鼻,可见这茶是上品中的上品,虽说好茶千金难得,可对他来说也不难,难的却是这消耗心思与心力。
妘姬素爱享受,平常一针一线,无不有讲究,手下能近身的侍女也都是精挑细选,亲自调教出来的,这屋里就是再寻常的东西,在她手里调出来也是新意无限,看了喜人,要她这样的人前往小夏国,的确是要了她的命,但要为朝官,只怕更要命。
甄安抿了一口,这才笑道:“别的或许没有,来看看夫人的时间总还是有的,夫人稀世风姿,得见者心悦。”
“你笑我,王叔是存心来气我是不是?”妘姬扔下梳子,满脸不悦,她本就在这里愁烦,他还来,又勾起她的火来了。
虽然去小夏国的话是她说的,决定也是她做的,但她还是忍不住难过,前往小夏国,不说生死,意外之外只怕更有意外,风餐露宿都还算好的。
而她这张脸也注定是无论如何都要完了,她能十年如一日美艳如年少,何故?无非因为是精心的娇养罢了。
罢了,有舍有得,一张脸而已,她还能有几年?倒不如趁现在还有劲,拼上一搏,赢了,此生无憾,无果,也不过是搭上一条命。
但前途太过坎坷,几乎看不到光,妘姬叹气。
甄安见了,知道她心里一时绕不过过来,甄安放下茶盏,一撇眼突然见着了西角处的一地碎玉,不由问道:“夫人这是又砸东西了?”
妘姬听了眼皮也没抬一下,淡淡道:“我就是这样的,就喜欢听个响,不过是几个死物罢了,横竖有人乐意送。”
这个人啊,甄安苦笑不得,正要继续说,却见华阳夫人走进屋子,与她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与华阳夫人还高一些,一身紫衣劲装,头发高束起,眉不裁而齐,眉峰锐利英气,白皙的脸蛋,一双眼睛,明亮无比,端的是洒脱干练。
“这么晚了,难为你们还过来,”妘姬见了站起身来笑道。
甄安听了插嘴道:“妘姬你方才方才可不是这样对我说的,”“你闭嘴,”妘姬白他一眼,又忙过头,上下打量一眼,脸上露出赞赏之意。
华阳素见她如此打量自己也不以为忤,依旧落落大方的站着,微笑就要行礼,妘姬赶忙拦着不让,又拉着她的手,连连笑道:“蓬山客居然有个这样的徒弟,倒像我的女儿。”
华阳夫人听了不由皱眉,说者无意,听着有心,她头微微朝身旁女子看去,而华阳素面色如旧,她略微放下心来,却又感叹:也不知道这孩子有没有往心里去。
妘姬摸着她的手,只觉得粗糙不已,妘姬忍不住拿起手,惊道:“如何这么多伤痕?”
华阳素笑道:“出门在外也难免,不碍事,一月不行,半年之内总会消掉的。”妘姬听了登时不悦,“这哪行,好好的闺女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说着就拉华阳素往一旁坐去,又唤侍女拿这拿那,屋子里登时就忙了起来。
华阳夫人见华阳素被妘姬按着只能回头为难的看着她,她噗嗤一笑朝华阳素道:“你就听她的,以后有你受用的。”
华阳夫人脸上虽笑,心却忧烦,也不怪她多心,华阳素身世不平,命途多舛,说到底无非是因为父与母,自来贵贱不婚,但这华阳素之父为娶其母,竟然叛离家族,当是也是一时谈资,本以为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情感动天的一场佳话。
谁料不过四年,华阳素父难耐贫苦,竟然生出个始乱终弃的念头,欲将其母抛弃,彼时华阳素也不过几岁,还在牙牙学语,而华阳素母亲不忿,杀了其父,之后其母亦自杀,当然这都是留下的推论了。
因为等到她赶到的时候,只有这一个幼女在床上痴痴呆呆的,可怜这孩子二天没有米水,竟然没死,华阳夫人怜其年幼丧父又丧母,如一根飘在水面上的浮萍无依无靠,又想到她本无子,又是同宗,也就收养了这个孩子。
之后长到七岁,生的灵巧可爱,之后被世外之客,寒山道人蓬山客收入门下,成为了墨不渝的师姊,纸包不住火,华阳素自然也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与华阳素究竟隔了一层,相处时间又不长,所以只是担忧,却难开口。
妘姬拿着药瓶正笑着,华阳素也一一应承了,却阻止了妘姬更多的好意,她从腰间抽出一个皮卷,摊开在案是一张地图,妘姬见了,脸上不复嬉笑之态,道:“这就是前往小夏国的路线?”华阳素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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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天月色凉如水,殿外玉阶冷如冰,甄昊躺在床上,一时冷风窜进,他喉咙一痒就想咳嗽,又碍于身旁睡着的姜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起来出去咳嗽才好,甄昊蹑手蹑脚,正要下去,却冷不防的被拉住。
太暗,以至于他看不清姜赢的模样,他拍拍姜赢的手,笑道:“寡人吵到王后了?”
“妾不敢,”句虽然短却含着无限情感,甄昊的脑海中突然就浮现起姜赢的脸,那双漂亮的好像会说话的眼睛里好像总是藏着故事,“王后究竟想说什么?”甄昊不自觉竟说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