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仍旧有人不满,“如何妘夫人在此?”这是安成君的声音,先是不满,后是嘲弄:“难道妘姬是要为我等献舞?”
妘姬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心却道:想看老娘跳舞,你也配,前几个亡国身死,你算个什么东西。虽然怒气腾腾,但她还是忍住了,如今三公列坐凤凰台,可不是在她的闺房,由不得她胡闹。
甄安见了轻咳一声,道:“安成君不可无礼。”
甄昊也接道:“是寡人请她来的,为了与小夏国结盟一事。”
安成君听了顿时不满,只见他从鼻孔中喷出一丝白气,冷笑道:“一介女流,也敢妄言国事。”
妘姬差点将口中的酒水喷出来,一介女流,当年被华太后压着打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她媚眼转波,咯咯咯笑了起来:“那请安成君前往小夏国商议结盟可乎?”
安成君听了将手中的酒盏,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怒道:“贱夷不知伦理,菇毛饮血,野蛮至极,况且数次扰乱吾国边境,杀烧抢掠,无所不为,何谈结盟,莫说如今没有适龄的王姬堪配,就是有,贱夷何德,也堪配与吾姜结盟!”
甄昊听了,饶有兴趣的看着坐下一众,安成君怒气冲冲,王叔安却拿着筷子吃菜,华阳夫人与左师墨廷正在说话,而甄太师眯着眼,像是在瞌睡,甄昊夹了个菜,入口只觉得好吃,便给姜赢夹了点,姜赢尝了尝,对他微微一笑。
妘姬衣袖掩面,娇笑道:“鲁国有礼,所以扣留李使君。”甄昊正要和姜赢说话,听了这话,突然发现,妘姬前后说了两种话,一种是他听得懂的,一种是他听不太懂的,但他还是听得出来那是鲁语。
不仅如此,妘姬的话似乎还有意识的模仿了安成君的口音,即便是官话,也带有一些口音,他还好些,安成君年长,虽然听得懂,但却能发现明显的不同之处。
安成君满脸愤怒,一时从脖子上红到耳根,“你!”
妘姬却不为所动继续道:“若不图求结盟,那么华阳将军的数十万大军如何能轻易南下,万一夷人趁机南下又当如何?当初尔提议往鲁国结好,结果如何?真是可笑。”
王叔安听了,突然出声打断道:“妘姬,好了,这酒味甘,你不是素来喜欢吗?”
甄昊这才反应过来,当年先王之母,王叔安之母,也就是他的奶奶,就是鲁国王姬,而王叔安成君,亦是鲁女所生,所以他们都能说鲁语,而他自己隔了一代的缘故,所以只能听得懂一些。
他也略有所闻,妘姬不仅貌美,更能通五国之语,或许是她在外流亡多年的缘故,所以她通晓各地俗语,而现在看来,这女子应该是语言学习能力极强,此番妘姬毛遂自荐要前往小夏国,应该也是因为她能通夷人的语言,这译官在朝,地位其实并不高,但却是一种稀缺型人才,而姜国贱夷,所以能懂夷人的语言的就更少了,况且译官终究不如使臣能直接进行交流来的强。
“哼!妇人短视!”安成君听见妘姬的讥讽,脸都青了,与鲁国交谈一事本就由他负责,谁知鲁王如何不讲情面。
他一挥袖,站起身道:“臣以为,虽然鲁国之事受阻,却不如遣使臣往戴国结盟,戴国虽远,却比小夏国更加可行,姜与小夏国路径不通,言语不通,况且自古以来,没有与蛮人结盟的道理,臣以为断不能与夷人相交,叫别人耻笑了去!”
他说的激昂,突然却听到一声轻笑在台上荡漾,是华阳夫人朝安成君笑说:“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倒让妾想起了那二十多年前迁都一事了,只是那二十多年前,安成君可不是这样说的。”
这话一落,一瞬间,整个凤凰台静得落针可闻,甄昊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显然这句话勾起了众人的回忆,甄昊看了一笑,悄悄地将自己与姜赢杯中的酒往旁边一折,换了杯茶。
原来当年姜华合流,姜国版图陡然一扩,正是朝内外喜气洋洋,先王却突然发下一道召命,要迁都到洛邑,当然姜国版图大张,旧的王城自然不再合适,故此多方考虑选定了洛邑,但同样有一批老臣,眷恋故土,不肯迁移,而当年安成君与王叔安皆是力挺先王,更痛斥旧臣为老古板,朝臣们辩驳了三天,才终是定下来。
安成君听华阳夫人一说,突然有片刻失神,从壮志凌云的少年时到如今,究竟什么东西变了?
风吹皱杯盏中的清酒,将他的身影吹散,安成君冷哼一声:“大王若真的图求改变,不如先废黩这赢氏女。”
又来了,甄昊一瞥姜赢仍是面色如水,甚至有一丝笑意,甄昊想了想端起酒杯,缓缓笑道:“叔父是想让寡人自裁?造成今天之局全在寡人,不若寡人一死以谢天下,再另择贤主,届时王后也一并换了,一举两得,岂不是妙哉,王叔以为谁合适呢?”
安成君一惊,吓得登时离座,拜倒道:“臣失言,臣罪该万死!”
甄昊笑了起来,“寡人不过是说玩笑话而已,左右侍卫何在?还不赶紧扶叔父起来。”
安成君被搀回座位上,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挽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突然听到几声咳嗽,原来是太师甄广昌眯眼笑道:“吵什么,我倒觉着这孙女儿不错,长得跟个仙女似的,”一旁的侍从见了,贴耳低声提醒道:“太师,那台上的可不是什么孙女儿,是王后。”
“哈?我听不见,”甄广昌沙哑的声音说着又咳了起来,却突又自顾自的笑道:“凤凰台上落凤凰,凤凰振翅驭四方,凤凰清啸出高台,天下百鸟停呕哑,大王隆恩,赐下家宴,大王年轻,江山怎会不可图,届时万邦朝拜,岂不是盛世。”说着自顾自的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没一下又眯着眼似乎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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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姜赢看着忙碌的众人, 甄昊从公文堆积如山的桌案上抬起头笑道:“王后不必担忧, 回宫歇息去吧, 待会李大人和王叔他们还要来,你也不便。”
姜赢想了想, 只答了声是,宫女扶着她上了辇车, 正是夜晚, 姜赢坐在车上,只能听见车轮滚滚声,眼见明月照高楼。
这次三公会居然被突如其来的捷报所打断了, 当然没有人会生气,前线难得传来大捷,麋姬一行与赢氏一族的奇兵也起了作用, 而那楚符听说与大将军李穆甚是相合,还特地发来文书, 虽是大喜事, 但大王更有的忙了。
当姜赢回到长乐宫的时候,宫女为她除去披风,她往内殿去, 却听见一阵欢笑声和铃声。姜赢诧异, 不由往里走去,却看见妘姬坐在一旁,正拿着一个娟制的绣球花在逗着茱萸,带动银铃声脆脆, 茱萸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在抓那绣球,一面暖糯糯地喊着姊姊。
姐姐?听了这,姜赢忍不住一笑,茱萸耳尖立刻回头,看见姜赢眼睛一亮,扑进她的怀里。
妘姬也转身站起看向她,笑道:“嗳,我们的凤凰可算回来了。”
“妘夫人为何在此?”姜赢只当她有事,和茱萸说了两句话就让宫女领着茱萸下去了。
妘姬咧嘴一笑,露出两个虎牙,姜赢见她如此,心情却莫名愉快,这妘姬论年纪几乎可称茱萸的祖母了,然而行为举止偏生有一种少女的娇憨,自然天成,不让人有抵触之感,倒也着实难得。
只是她来这作甚?大王已经力排众议,与小夏国结盟一事势在必行,估计不二日就得出发,他与妘姬并不熟,为何大半夜还要来她寝殿内。
正想着,却冷不防的被一个摇晃,眼前一暗,她被妘姬搂入怀中,只能感觉到脸颊是一片柔软,只听妘姬笑声连连:“大王有命,让妾陪陪夫人,放眼姜国,何人配与你同塌,也就只有我了。”说着,她又摸起姜赢的脸,笑咯咯的。
妘姬虽笑,耳边犹自响起甄昊的声音:“王后不乐语,寡人看着她心中似有郁结,妘姬若有心,请为她疏导疏导,倒也不必勉强,只与她说说话,也就罢了。”
妘姬一面手不停,像弄小孩一般地揉搓姜赢,却又悄悄揣摩姜赢的表情,三公会散,与小夏国结盟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对与她要做朝官一事,大王没有否也没有应,只说先拿出成绩来。
妘姬的手被拉住,妘姬便松开她,只见姜赢的脸上是滴水不漏,没有一分多余的表情,她起身道:“既是大王有命,妾不敢不从。”说完就走到妆台前,见王后要松髻,四个宫女都上前来,妘姬却摆摆手笑道:“你们都下去,今夜也不必再进来了,王后有我伺候呢。”
姜赢也不推脱,她本就习惯了安静,妘姬虽然话多,却声音柔和,听起来也不咋咋呼呼的,她坐在镜子前,妘姬的手在她的发丝间划过,她觉得舒服一时又困倦了起来。
妘姬帮她卸下簪环,那胭脂是好的倒是不用怎么捯饬,清水洗脸也就能去了,这一下倒是很快就弄好了,姜赢除去外衣坐在床沿,一时脑海又想着前线,又闪过甄昊的模样。
一回神,却看见妘姬正在脱衣服,正露出个雪白的膀子和胸脯,姜赢见了下意识转头回去,这一下冷不防被妘姬给看个正好,她一笑,跑过来从后抱住姜赢,托着姜赢的下巴,笑道:“咱们都是姑娘,什么没有,你如何这般害羞?”
姜赢正要作答,却看见一个香囊似的东西在她的眼前一闪,她眼眸一瞬如开锋的刀刃一般雪亮,伸出手一把抓住,却听见身后的妘姬道:“诶哟,你拉着我的东西作甚,可勒死我了。”
姜赢回神到了声抱歉立刻松手,妘姬从她背后绕过身来,见姜赢目光放在自己的香囊之上,就从脖子上取下来,姜赢接过看了一眼,“这是陈王公送的?”
妘姬诧异,“你识得此物?”
姜赢将香囊翻过来,捻起那个福字结,又指着香囊上银累丝笑道:“这上面有字,”又一字一顿缓缓念道:“愿做姜水,再与君逢。”
妘姬劈手夺过,笑道:“是我大意了,想不到王后竟然识得陈国的文字。”
姜赢一愣,呆了半晌笑道:“幼年时曾与兄长在孟林呆过一段时日。”
姜赢又道:“这东西是男女相交之物,只是这东西看起来简陋可又贵重,”而且这东西已经很旧了,在可见主人佩戴多年。
“我嫌他送的太丑,所以后来闲来无事,自己做了修饰。”妘姬笑道:“这东西既然是恋人之物,自然是一位少年赠予我的,他本要杀我,但后来放弃了,再后与我相恋,结果到最后还是抛下我,说什么与我相恋已经被弃伦义,国将要亡要上阵杀敌,捐躯报国,真是个傻瓜。”
妘姬正自顾自的说着,突然见姜赢莹白的脸颊挂有水珠,明眸失神,似是芙蓉泣露,美的摄人,妘姬一时呆愣,随即惊道:“你怎么哭了?我知道了,是想着你的族人,那你也不必担心,你也听见了,如今前线来了捷报,你族人也算是将功折罪,大王仁善,连王叔安与叔祖他们都说好,你还担心什么,可不必伤心了。”说着,她挽起袖子,帮姜赢擦去泪水。
姜赢却怔怔道:“为报国难,生离死别,或父或兄,或夫或子,一室亡一人,全家皆哭。”
妘姬听她说,眼前忽的就浮现起那道火海,当年前大将军章纹,号称战神,攻无不克,受先王之命率大军协卫国打陈,连屠四城,血海江河,哭声冲天。
陈国境内得此消息,无不闻风丧胆,陈王贪生,摄于此威,想举国下降,她是姜女,为完成君命,不曾疑惑,而陈王贪恋美色,失德昏聩,大修宫殿,奴役百姓,尽情享乐,铺陈浪费,公族无能,奸臣当道,自取灭亡。
这一生,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唯独那位少年决绝的眼神,带着对她无限爱恋,那样的眼睛,让她毕生难忘。生人死别,此恨何解?如果没有战乱就好了,那么很多人都不必被洪水一般的命运冲散,决定只是一瞬,回首再无人,别后空相思。
姜赢仿佛在用目光慢慢的抚摸着香囊,她突然出声问道:“他在你心中什么位置?”
妘姬想也不想,“勉勉强强或许能进二十吧,”姜赢有些诧异,妘姬一笑板起指头来算到,“王叔安对我有知遇之恩,又数次搭救我,先王对我有教养之恩,还有我的师傅,流亡时期还有太多人帮助过我,没有她们就没有妘姬今日,这些人我感念在心,哪个都比抛弃我去送死的傻瓜强。”
当年她曾有心放下一切与他相守,他却放不下愚蠢的道义,还间接致使她在外漂泊数十年。“蠢人只会送死,”但她何尝又是个聪明人,都不过是在这世上沉沦。
姜赢听她突然这般说,也不语,只默默帮她把这东西带回脖颈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姜赢明白那是甄女史在催促她休息,妘姬听了也会意,于是她扑灭灯烛笑道:“时间晚了,也该休息了。”
第36章
身着银色甲胄的将领跪在地上, 那是王城禁卫军的统领之一于庆, 他昂首道:“大王, 前往小夏国的一众车马已经出发了,现在应该已经出了王城了。”
甄昊放下御玺, 点头道:“好,有劳于将军了, ”他心中思量:小夏国路途凶险, 按照出使别国的规模与仪仗最起码要走上半个月,一旦出了国境,来往消息将会更加延迟和闭塞, 况且还要防范他国细作,所以妘姬她们一行非但不可声张,更要另开一路, 寻求最快的方法到玉凉去,只是此行真的能顺利吗。
甄昊叹息一声又朗声道:“王后, 请拿剑来, ”只听殿后响动,是姜赢举着一柄长剑从后走来,甄昊起身接过。
“大王!”于庆满脸讶然, 瞪大双眼, 几乎就要站起身来,那可是王的佩剑,是御用之物。
铮的一声,剑半出鞘, 寒光凛冽,甄昊凝神,剑身有八个古字:“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甄昊双手托剑,眼神深邃,这剑很重,很长,也代表着无上的权威。
甄昊深吸一口气,道:“事在机密,故寡人将授剑仪式都减免了,今日寡人将宝剑授予与将军,将军明白寡人的意思吗?寡人命你们全力保护妘夫人一众,平安抵达,更要你们达成任务,然后,回来!”
于庆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奔窜,他的眼睛发红,心中有无限语,却只是高声答了一声:“是!”
甄昊高举宝剑,剑很沉,他只觉得手臂发酸,他道:“于将军上前,接剑。”
于庆屈膝而前,双手举过头接剑,手一沉,冰冷的剑躺在他的手中,于庆高声道:“末将誓死完成君命,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