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赢思量半晌,见他们衣衫褴褛,又天不甚亮就来此处,可见贫寒,便将头上的珠花取下来赠予他,这珠花别的也罢了,只是有一颗硕大的珍珠,却是价值千金,那渔父见了吓一跳,随即摆摆手不肯接,直说:“随口的事,不值当的。”说着又往身后看去,却仍旧是无人从船上出来。
姜赢见他如此,回神过来笑道:“这珠钗与那船一同赠予阿伯,你也不白得,只将身后那斗笠换给我就好了。”
那渔父看着她的笑容,那碎玉般整齐的牙齿,称着朱红的唇,更显明丽,他只觉得脑中空空如也,耳中好似只听得斗笠两字,便急忙将斗笠取下,姜赢接过斗笠就往前走去,不过行了十步,又回身嘱托道:“这珠钗价值不菲,或是留着,或是拿去换钱都可,只莫要贱卖了去。”说罢,姜赢往前走去。
姜赢走在冷风中,天更加明亮了,正是清晨,寒风夹雾,只觉得凉飕飕的,姜赢独自一人走着,虽说这是王都附近,不必担心豺狼猛兽,但她也微微有点后悔,她应该请那渔夫暂时收留,再计划回宫之事。
姜赢正在琢磨,突然一阵冷风,刮的她浑身一寒,女子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手微微抖动,金鳞短刀滑落在手心,紧紧地摁住,姜赢脚下不停,依旧挺直往前走去。
突然女子心中一紧,草的梭梭抖动声,身后有异样的声响传来,姜赢屏息,而后回身,入眼却有些讶然,原来在她身后,驶来一辆牛车,而驾车的人,正是方才与老翁在一起的小少年。
第50章
姜赢看着站在牛车上挥手的少年, 她想了想还是停住了身子等待, 抬头看去, 雾气也渐渐消散,朝阳冲破阴云, 在树林间投下一道道光柱,姜赢松开手中的金鳞刀, 摆弄了一下斗笠。
那牛车在姜赢跟前停了下来, 姜赢往一旁站定,那少年从牛车上跳下,一路小跑到姜赢的面前, 姜赢还未出声,他憨憨笑道:“姊姊好,可还记得我, 方才我与阿爹一同在那渡口刚见了一面。”
姜赢点点头,只是黑布完全遮住了她的脸, 让少年看不清她的表情, 少年见她点头,脸上的笑意更甚,继续道:“我阿爹说他得了姊姊的东西, 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又说这日头虽然高了又在王城脚下,但你孤身一人终究不安全,你若是要去都城里,用脚走只怕一时难以到达, 况且我们也要去,你若不嫌弃,我们与你一起去。”
姜赢耐心听他说完,没有迟疑,只道了声谢,又说有劳了,那少年听得她如此回复,心中高心,他也不客气,直接拉着姜赢的袖子,领着女子往牛车旁走去。
姜赢看了看,这牛车破旧不堪,但好在四处都有遮挡,而且很大,少年替她掀开帘子,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汗臭味和说不出的腥臭味,往里一看,虽然空间很大,但人也不少,一群人约有十来个,也不分男女老少,只是四处挤着,各成一团坐着,在车厢内上还有几个篓,篓子里能看见粼粼的水光,一晃一晃的,还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鱼在游走。
虽然浊臭逼人,但看了眼身旁的少年,姜赢还是忍住了,车帘边上有一个女子,生的倒是白净,粗布麻衣,一双粗糙的手,脸上却满是操劳的痕迹,以至于她一时分辨不出年纪,但观其表情却很和善,见她来了,又连忙起身腾出一个位子,又在衣服上搓了搓手,才伸出手来拉她。
姜赢借着力上了车,少年见她坐好方放心似的笑道:“姊姊将就着坐,这一路我甚是熟悉,不出下午必定能到王城里,姊姊放心,有什么事尽管和我妹妹说,她会照顾你的,不过前面的路有些崎岖只怕会有些摇晃,你可小心些坐着……”这少年还欲再说,却听见车内发出不满的声音,似乎在催促他赶紧上路,那少年笑笑也就走了。
姜赢坐在那少年所说的妹妹身旁,她往身后靠去,只觉得坚硬无比,硌得她骨头疼,刚坐稳,发觉牛车似乎已经开始移动了,她松了口气就听见身旁女子朝她笑道:“贱妾粟女,敢问淑女从何而来?该如何称呼?又欲往何处去?”
往何处去?自然她要回宫,可是,姜赢心中突然一动,她现在离宫了,还要回去吗?姜赢的心突然被摇动了,多少次日思夜想,想要从那个深宫中逃离,只恨不得如鸟儿一般肋生双翅,飞入更广阔的天空,碧蓝色的海才是她成长的故地,为什她会拼命的回去呢?
粟女见她一动不动,仿佛僵住了一般,心中有些诧异,不由出声提醒:“你怎么了?”
姜赢抬起头看着她,粟女的声音清脆,是与那操劳过度的外貌所不同的少女音色,听这样说话,这粟女倒是着实尊敬她,像是把她当做王公贵姬来看了,姜赢想了想笑道:“感念高德,我往王都去。”
粟女听她如此说,又见她似乎并没有把斗笠取下来的意思,想是不愿意以容貌示人,她笑了笑也不再多问,又是一阵颠簸,这里空气沉闷,想是外面的日头更高了,这内里也变得燥热起来,粟女舔了舔干燥的唇,她想了想连忙将身上的水罐取下,托手递与姜赢。
姜赢看了到了声谢,接过饮了一口,水下咽,虽有一些怪味却觉得味道甘甜,或是泉水,那女子见她笑了,也搭腔说了几句,闲聊了半天,这粟女知无不言,又十分欢喜说话,这车厢内本就聒噪无比,听着这女子说话,倒是好受些,一来一去,虽未曾细问,但姜赢倒是也能摸个清楚了,这粟女一家是龙门人,仰赖其父以打鱼为生,共有三女四子,其中男子中最小的也就是方才的那位少年,其余的三子都被征去当兵了,也是赶得巧,今日一大早去王城买卖。
姜赢听她说,不由困倦了起来,粟女见她如此,拿出一个包袱给她垫在脖颈后,姜赢觉得腥臭逼人,想往边上靠去小憩一会,还未有大动作却被粟女拉住,知道姜赢不解,粟女贴近身来压低声音道:“那边去不得的,你看那几个商客,虽然不甚强壮,但听说却是手段毒辣,我爹特地嘱咐过不可招惹他们,这牛车虽是我家的,但她们出了许多钱,多占些地方也是应该的……”
姜赢一边听着她说,一边却透过黑纱打量粟女所说的商客,共有三人,却占据了这车内最好的位置,而且甚是霸道,旁边的老讴与幼子都被挤到边角落,说是商客其实是一男二女,这两个女子一个很白,一个画的很白,二女黏腻在那男人的身旁,那男人满头油污,衣裳却比其他人好的多,想是有些财物。
自打她上车起,这商客的目光就时不时在她身上扫视,见她动作,更是毫无遮掩的看着她,这目光与那老汉的目光是完全不同的意味,姜赢心中不悦,待要说些什么,却又不好横生枝节,只想又何必再与这家人增添烦恼。
那粟女看他毫无掩饰的盯着姜赢,心中大为恼火,却又担心姜赢,凑到耳旁低声道:“淑女不恼,切莫与他一般计较,你孤身在外,小心为上,这人在我们那名声甚是不好,”
姜赢知道她在担心自己,忙压低声音道:“多谢挂念,我谨记在心上了,况且这朗朗乾坤,王城脚下,不碍事的,你莫要担心。”粟女听她声音不咸不淡,只当她不知道厉害,她顿了顿道:“你不知道深浅,听说这人少年就曾将一女子淫至有孕,之后却又杀了她,就埋在那荒山下,别的不知挖出了一具女尸却是真的,更兼逞凶斗狠,无所不为,这些年却是老天无眼,竟然转了运,到现在更无一人敢去沾惹,若非我爹无法,是再不敢与这样的人同行,你若到了目的地,切记赶紧离开,莫要沾染到这祸害,若是有所不便,也告诉我们,我家偏僻,到我家去避祸也是可以的。”
二人正说着,却看见那商客并两位女子的目光频频往这边看来,眼神不好,粟女见了也不再说话却站起身来,刷的一下拉开帘子,就往下跑去,姜赢吓得几乎要惊呼一声,却拉之不及,好在却并没有预料而来的跌倒响声,反而是那粟女像个小鹿一般,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姜赢掀开帘子往外看去,没多久,倒是那少年跑过来,一边跟着牛车跑动,一边攀着木栏,也不要人拉,三两下就爬上来,往一旁坐下,姜赢问道:“粟女何去?”
少年笑道:“姊姊放心,她没事的,只是代替我赶车去了,我来陪陪姊姊,”说着他目光炯炯的回盯着那几个商客,那些人这才各自嘀咕起来,不再看着姜赢。
姜赢冷哼一声,少年却从一个篓子里拿出两个米团,捧在手心里,对姜赢一笑,“这也快中午了,无需多久就能到了,我想姊姊也饿了,这东西给你,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能充充饥。”
姜赢看了心中一热,虽不是上好的,但她方才分明看见粟女吃了可比这差太多了,按照那粟女所说,如今水涝旱灾此起彼伏,粮食更是增长,三个兄长往前线当兵去了,只剩下这个小的,以及几个小女儿,这样的家庭并不会宽裕,而她不过是偶然相逢,问了几句话,这老翁一家竟然这样心善,对她这样好,姜赢看着白白的米团也不推却,她接过笑道:“粟女可真厉害,现在什么年纪?”
虽然女子带着斗笠,容貌被隐于黑纱下,但少年只听着她的声音就觉得十分欢喜,虽然女子的白衣上裙摆上都染上了污泥,白衣几乎变成了灰衣,变得灰扑扑的,但只要一想到清晨看见从雾后走来的女子,那样的容颜,他就觉得好像身处幻境一般,他笑道:“她已经及笄了,”
姜赢点头思量,这就是十五岁开外了,既然是妹妹,这男子就更加年长,为何身材这般矮小,不过虽然矮小了些,但也结实,他往自己身旁一坐,那商客也不□□裸的盯着她看了。
姜赢吃下饭团,正想小憩,却不知不知的注意到那商客的声音,这声音不大不小,只是她心中一凛,这声音似乎不是姜语,倒像是鲁言,姜赢耐着性子仔细听他们嘀咕,她并不十分通鲁言,只觉得听起来十分困难,但直觉却让她心中笃定,这几个人所说的必定她有关,正在思量,突然整个车身猛然一抖,外面传有阵阵呼喊声:拉缰避道,大王将要出行……
姜赢听了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甄昊怎么会出宫?是为了何事?难道是?姜赢心中一泄气,不对,甄昊觉得不会轻易出宫的,华阳夫人她们也不肯,况且这样郑重,只怕是为了迎接一位贵人,算算日子,华阳毅与小夏国的六公主,或许也应该到王都洛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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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甄昊在上坐,华阳夫人与甄安一同坐于殿下。
那小夏国六公主来了,这却不是重点,重点是与她一同而来的人是华阳毅,他的娘舅,后党势力最重要的一个人,华阳毅与他虽有血缘关系,却有更多的旧故,被逼固守北疆数十年,华阳毅是怎么看待他的?
可现在,华阳毅会对他说什么,他已经没有心情去想,因为他得到了另一条消息,密报说在王都洛邑有了姜赢的行踪,这消息能上报到他的眼前,那势必说明,不会是假的,因为密探既然敢将消息透入给他,就说明他们已然确定了姜赢的位置,想必那块地方已经被暗中监视起来了吧,姜赢离开了多少天,他一瞬间都想不起了,只是一想到姜赢在那里,他就觉得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在燃烧。
所以他没有穿吉服,六条马拉的辇车难道会比骑一匹马更快,他要去,现在就要去,因为姜赢在那里!
甄昊张了张嘴,目光闪烁,正欲说话,却被华阳夫人率先打断,她笑道:“大王何必心急,那消息真假不辨,但华阳将军已经到了,路上早已清扫了,莫不如去迎接那六公主,再命人去佐证那消息。”
“不可,”甄昊沉吟片刻,继续道:“如今六公主入王都的消息,天下皆知,这样的情况,若有叛党意欲刺杀寡人,奈何?”
甄安起身拱手道:“各地已经安排好了,武士皆在,臣等自当誓死保卫大王,望大王无忧。”
甄昊摆手笑道:“常言道这意外之外更有意外,寡人现在就好像一个被竖好的靶子,多少逆党狼子野心,不惧生死,倒不如寡人亲往另一处去一探虚实,况且后宫事务繁杂,还需要华阳夫人好生的主持,待王后与寡人归来,就可以抽手养息了。”
华阳夫人与甄安相视一眼,这昊儿简直是在一本正经的说瞎话!她又悄悄打量了甄昊一眼,他未穿吉服,头上也没带冕冠,只是金冠束发,穿着爽利的骑装,一身黑色盔甲,身后是宽大暗红色披风,这身模样打扮,必定是大王一早就准备好了,再要劝说,只怕也不会有改变。
况且今昔不同往日,君是君,她们虽是长辈却也是臣子,她们的任务是遵守君命,只要能保证大王的安全,这才是最重要的,况且到如今她不愿苛刻甄昊。
当年长姊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华太后世称有识人之能,却对自己的亲儿子非常不满意,曾多次当面贬斥,弄得最后母子相残,却也可悲可叹。华阳芷看见甄安还要说话,却频频以目光劝导,甄安没奈何,只是叹了一口气道:“一切谨遵大王御令,只是还望大王谨慎从事,平安为上。”见甄昊颔首,华阳夫人二人立刻告退下去准备了。
甄昊在城门下坐在马上,整个人都沐浴在艳艳骄阳之下,华丽的金麟剑在日光的照射下更加闪耀夺目,甲光向日,黑色的甲衣如黑龙的龙鳞在舒展一般,夺魂慑目,甄昊扬起长鞭,逆着阳光,铁蹄哒的一声巨响重重地踏在官道上,而后一声长鸣,队伍冲了出去。
姜赢已经从牛车上下来了,她们被困在此处,并不能再往前行,因为君上出巡,全城严戒,但依她的了解,按照华阳毅所行的路线必定会到北门去,所以甄昊一行是并不会从这条道上通过,但粟女一等人还是十分好奇的往前挤去,不管王的名声是什么样的,但没有人会不好奇那御座之上的模样。
见姜赢并不想去凑热闹,粟女二人陪她在柳树的大石头坐下,就往前凑去,姜赢看着她们一直往前挤去,不由笑了笑,随即揉了揉自己酸胀的肩膀。
突然姜赢问道一股奇异的应该能称为香味的气息,姜赢猛然回头,是一个女子站在她身后,是与那商客同行的人,脸上有一个发红的巴掌印,脸颊上还有泪痕,那女子对她行了一礼,姜赢无法,也回礼。
正要开腔,姜赢突然感觉有点目眩神迷,而那女子好像要上前来扶她,姜赢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感,却无法控制自己,突然,只听嗡的一声剑鸣声,寒芒如冰,在眼前一闪,而后直指那女子的脖颈,伴随这剑鸣声的是带着愠怒的声音:“你想对寡人的王后作甚?”这声音是,姜赢几乎要涌出泪来,她竭尽全力回身看去,她的身后不是别人,是甄昊!
暗红金纹的披风在她的眼前略过,她鼻间一酸,身子一软就要栽倒,但有人接住了她,她倒在甄昊的怀中,披风包裹住她们,甄昊的手是温暖的,在披风下,比在画舫上独自一人吹风时更加温暖,比她独走在昏暗的树林里的风更加和煦,这温度比正午的暖阳还要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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