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甄昊不愿再多问,他只是握紧姜嬴的手,柔荑如绵,舒缓了他的烦闷,相对于华阳毅私下做的安排,如今身上的疲倦挤占了他所有的心思,让他只想要找个地方休息,不仅他如此,就是他身旁的姜嬴,她的脸上也露出倦意。
“累了?”甄昊朝她一笑,姜嬴点头一笑,亲切的面容,即使毫无血缘,即使有许多不曾说出口的话,但她知道,她们是世间中最亲密的人,姜嬴也不再顾忌华阳毅的想法,自然的搭上甄昊的手。
甄昊跟着华阳毅徒步朝前走去,连华阳毅不说话,更没有一个吱声,甄昊知道华阳毅为人谨慎,而他的命对天下生民而言,并不重要,谁在那个御座上都是一样的,但他的命对于华阳家是意义非凡,而华阳毅以严谨闻名,他的安排必定是妥当的,所以他信任这个舅舅。
踩上石子路,华阳毅在前走,甄昊与姜嬴在最中间,虹鲤与其他的侍卫都紧紧相随在后,众人都默不作声朝前走去,华阳毅的余光偷瞥,他身旁的君主,这个让太后爱恨交织的儿子,此刻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是疲倦和温和,是兴奋后疲倦。
今天发生在大王的事他都知道,他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昊儿,直到此刻,他心中的惊讶更浓,是他太久没有回来了吗?为何那些命薄如草的几个人也能勾动昊儿的心思?
众人的脚步整齐地踏在杂草上,甄昊从握住姜嬴的手到嫌热换成了挽住,他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姜嬴难得的也和他好无拘束的说着话,仿佛他们就像两个出来游玩的眷侣,甄昊心中高兴脚下轻盈,正说得起劲,突然就感觉脸颊一湿,抬头,三两下有冰凉的液体跌落在他的脸上,打在他的手上。这是?甄昊摊开手,看着自己手掌上划开的雨滴。
怎么突然间下起雨来?这样怎么回去?舅舅?甄昊想要出声询问,却忍住了,华阳毅还是没有出声,甄昊心下厌烦,他平生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雨水落在头上的感觉,心中一躁,他索性脱下外袍,朝姜嬴笑道:“我的夫人,你靠过来些,”姜嬴刚挨近,就听见哗啦的一下,是甄昊将外袍盖在她们的头上。
姜嬴突然眼前一暗,是甄昊的外袍的流苏滑下遮住了她的眼睛,甄昊说了声抱歉随即用手整理一下,姜嬴也帮忙,随后姜嬴手一热,是甄昊拉着她的手而后,二人一起往前跑去。
躲避着越来越大的雨,甄昊喘气间就看见不远前有一座破烂的庙宇,虽然有外袍遮盖,但雨却也是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打在他的手臂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甄昊一面喘气一边说:“我们就去那里躲避一下?”
姜嬴抬头,乌云压顶,又阴又重,更因为时间本就晚了,再加上下了雨,所以天色更暗了,她点点头,虽然气氛奇特,但她还是跟着甄昊跑到破庙,在屋檐下站立,落脚在屋檐下,只听大雨倾盆,大雨带来雨雾更显朦胧,凉意倾骨,甄昊见姜嬴身上单薄,而自己因为没了外袍更单薄,他也不管在后的华阳毅众人索性就拉着姜嬴往里去。
走进破庙,耳边传来的是踩在枯枝败叶的声音,阴气森森,破庙里是黑漆漆的一片,甚至还有些漏水,甄昊捂着头顶,仍旧将外袍给姜嬴盖着。
放眼看去,破败的大殿上是掉了漆的神像,在阴暗处越发显得面目狰狞,甄昊越走越近,心中害怕却又不好表现出来,他便干笑一声:“这里面还真是暗的。”
边走边说,甄昊感到手旁有个坚硬的东西硌着,他摸了摸,随即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缠在他的脚上,惊吓,他忍不住往前却发现脚下就像是被什么硬硬的东西一绊,整个人在一瞬间失衡,往下栽去,跌倒在地却是一种奇特的疼痛,还有什么东西刮在他的脸上,他惊魂未定间,一个转头恰好与一双眼睛正对着,甄昊吓得魂飞魄散,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
胡乱抓喊,姜嬴立刻在黑暗中抓住他舞动的手,低声道:“大王,妾在的,你仔细看,这里有许多流浪者寄宿于此,不要紧的。”
甄昊惊魂暂定,羞耻心马上充盈于心,深吸一口气,嗖的一下爬起,蹲着的时候,就看见一旁的乞儿凑过来,蓬头垢面,只有一双眼睛干净又明亮,甄昊发现原来方才勾住他衣服的是在破庙中杂生的一株野草,而小乞儿拉了拉他的衣服轻轻道:“你是新来的?不要去那边,来这里吧。”
姜嬴也在打量他,发现并无危害后也就没有不制止那乞儿,而此刻,甄昊发现他的眼睛已经能适应这片晦暗了,他拍拍衣袖站起来,低头细看才发现这个乞儿身材十分矮小,脏兮兮的脸完全分辨不出年纪,破烂的衣服罩在身上,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甄昊只得干咳一声,听了他的话,顺着他的手往一旁看去,晦暗中是好几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友善,他再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踩在一个人的手臂旁,他吓得赶忙移开脚,那人并不哀鸣,这一下连是死是活都看不出。
甄昊立刻领悟过来,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有无家可归之人,这些人比受欺压的粟女一家还要悲惨,显然,这破庙是被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给占据了,而即使是这样小小一方寸天地,也有着势力划分。
这破庙里只怕多的是老弱病残,这乞儿如此矮小,心肠却还好,他还在压低声音轻轻的与姜嬴交涉,一静下来,甄昊实在是忍不住掩鼻,这味道,脏臭呛鼻,比粟女家的牛车还臭上无数倍。
那乞儿又过来拉他的手,甄昊浑身一抖,强忍想着要把手抽出来的欲望,随即高呵一声:“华阳毅何在?”让他出宫自由而走,这一行,华阳毅究竟是什么目的,现在倒是能看出一二了。
他话音刚落不久,整齐的脚步声在他的身后响起,破庙倏的一下变亮,因为华阳毅扬起火把,甄昊这才发现原来破庙中有许多双眼睛看着他,看得他发瘆,前世他的生活也算是很好,就是早死,而今生,虽然变化很大,但也是吃穿不愁,而那些他弄的他焦头烂额的事情,他的痛苦很这个时代绝大数人相比,已经是无上的幸运了。
听见姜嬴微不可查的一声低叹,甄昊突然对一旁的华阳毅道:“王季此人,舅舅打算如何处置?”
“此人当死,”华阳毅很干脆的说,不带一分感情,甄昊听了道:“死?这就不必了,不坏了寡人的兴致,只将他的家产化为十分,夺取九分家产匀给这庙里的人。”
甄昊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却是不容质疑的,这是命令,“君上此为何意?”华阳毅盯着他,咄咄问。
“何意?”甄昊轻笑一声,“做事情一定要讲究个意义吗?那将军就当寡人高兴罢了,”甄昊握住姜嬴的手,“好了,摆驾,寡人要回宫。”
炎热的天气,即使是死命摇着扇子,这热火也下不去,更何况现在她的心中如此急躁,华阳藤只想把手中的扇子撕碎,她踱步来回转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朱苏白抬起头看向发问者,这已经是华阳藤第三次问她了,朱苏白停下正在收拾包裹的手,见华阳藤小脸绷得紧紧的,她便笑道:“奴婢是个什么东西,难为藤姬记挂。”
华阳藤咬牙,看着朱苏白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今天苏白姑娘从这里走出去,可就不是清白身了,这三王子实在是个狠心的,即使是妘姬亲口嘱托的,他虽然不拒绝,但居然直接安排苏白去五王子身边伺候。
听说这五王子性格古怪,怪癖一大堆,说杀人就杀人,这也罢了,可这五王子还与侵犯兰公主的二王子是同胞兄弟,在仇人身旁,想想都要气死,三王子这是想干什么,要考验苏白的勇气智慧与胆量?“你要小心点,”华阳藤心中千言万语,但到了嘴边也只剩下这一句话。
华阳素见了,知道再说下去,更要勾起苏白的感伤之情,便从后挤进来笑道:“好了,唧唧歪歪半天,你也不嫌口干,说够了吧,说够了就去不渝那边帮忙,他却人手呢,反正你有用不完的精力,快去,别再给朱姑娘添乱了,要是因为你反倒耽搁了她的时间,那可不好。”
华阳藤听了,便默默退到一边去,又见华阳素又从一旁高几上取下几个形制相似的玉瓶,华阳藤一看,心下一凉,这东西她都认得,本来是为行刺的女子们准备的,但现在这活被顾清漪揽下了,也就闲置了
这些药物功效不一,她知道那乳白色玉瓶放着的她知道,那东西服之能速死,这些东西十分稀少珍贵,各有作用,如今华阳素全部送给苏白,却并不能让人高兴,因为这些药一旦用上,只怕就是她的死期了。如今华阳素将这些药都给了朱苏白,是提醒她,要把脑袋系在腰间,时刻警醒吗?
朱苏白痛快接过,她在大仇未报之前,是不会死的。
妘姬拍拍她的肩,示意她不必难过,当年她到卫国,为了往上爬,她何尝松懈过一日,孩子也好,夫君也罢,都是她的垫脚石,从最初她就打定了主意,这一生都不曾变过。
华阳素仍旧笑道:“苏白,我替你医治了半月,如今你也好的七七八八了,你既然与我们遇上,也算是有缘,这些东西的用法我都教过,你记性好,我不必再将用法写给你,而如今一别,就再不能相见,我也没什么东西能送你,”
说到这,华阳素脸上露出罕见的伤感,又在桌上打开一个锦盒,里面是个圆圆的东西,是个圆珠耳坠,替她挂上,道:“如果他日陷入绝境,你若不愿吃苦,就把这个东西吞下,它能让你走的痛快些。”华阳藤在一旁听着默然不语,顾清漪的任务比苏白还要凶险,他现在又如何了?
第84章
即使是翱翔于天的鹰隼, 它们的速度都比不上此刻在官道上疾驰的骏马, 成群的铁骑绵延成几道黑线, 一眼望去仿佛没有个尽头,队伍从洛邑王都的城郊外冲来, 铁蹄所过,尘土飞扬, 高头大马, 那是姜国境内能够以一当百名的骑兵,是姜国动引以为傲的轻甲骁骑,黑甲骏马, 即使是在疾速奔驰中依旧保持着整齐的队形,他们如同一条长龙,而在黑龙的眼睛位置, 是几个扛旗的将领,他们的手中拿着的王旗, 旗旛漆黑如墨, 上书一个鲜艳如血的红字,是“姜”。
朝阳在蓄力冲破厚厚的云层,明光殿内依旧灯火辉煌, 甄昊放下手中的文书, 出来踱步,看着熟悉的殿宇,亮堂堂的宫殿群,他这心中还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心中涌起的奋进心更让他连夜处理那堆积如山的政务。
因为是秘密出宫的缘故,知道他出宫的人都不多,所以自打他回宫后,一切亦如往常,没有过多的叨扰,但也不知道是忙还是别的原因,华阳夫人这几日也没有再来看过他。
而在他的三番两次的明示暗示下,姜嬴也在一旁帮忙,甄女史也是浑当不查,而其余的宫人只当自己是瞎子聋子,姜嬴很聪明,所以政务处理的更快。
守门的宫人还是睡眼惺忪,却听见一声通传,警醒又诧异:“鹛妃来了,丹夫人没来?”
妘鹛坐在车上,俯视着守门的宫人,众人避开身低头让路,宫车滚滚而过,众人才敢抬起头,脸上是满满的惊讶,非是因为鹛妃很少来长乐宫,而是惊讶她来的时间也太早了。
听到一声到了,妘鹛点头,扶着侍女的手从车上下来,抬头望去,灯火通明,寂寂无声。
天色尚早,但她却不能不早点来,丹姬这些日子是越发的沉不住气了,而当她得知君上居然连出宫都要带着王后,连日的相处,在她心中已经有了肯定,大王深爱王后,姜嬴的地位无可撼动,所以她一夜没睡,思来想去,她只能暗自替丹姬坦白,如果真让丹姬做出忤逆的事来,她可以肯定,丹姬必死无疑,她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而什么都不做。
当妘鹛到达时,宫人进去通传,当宫人提着宫灯带领她往里走去时,当她走在被誉为九曲玲珑的长廊上时,头一次觉得自己与君上的距离是这么远,她被宫人留在大殿上。
甄昊正在与姜嬴用早膳,宽阔的大殿上除却衣物的摩挲声,并无任何一人敢高声语,静悄悄一片,宫人更往里去通报。
妘鹛看见一旁的宫人簇拥着一个如珠似玉的女娃娃,那是茱萸,如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这个被骂作贱种的女娃,都变得是风头无二,妘鹛深吸口气摇摇头,要扫去心中杂念,她趁着等待的时间里,在一旁逗着茱萸。
甄昊与姜嬴终于从内殿中出来,坐下,看见妘鹛,脸上带着很明显的询问的眼神,抬起手道:“鹛妃不必多礼,”
妘鹛却立刻跪在一旁,磕头道:“妾得最大王与王后,自来领罪。”
甄昊奇道:“你何罪之有?”
妘鹛把心一横,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想要将丹姬的事讲了个明白,然而心中害怕又焦躁,说的混乱,甚至结巴了起来。
甄昊听她越说越激动,知道她此刻心中是焦躁无比,对于这些事,他其实并不在意,因为姜嬴的绊脚石从来不是后宫的女人,是华阳夫人和王叔安甚至是那些言官,一旁的姜嬴也是面色如常,但妘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不曾抬起头看过他们一眼。
甄昊耐心的听着,但大殿外突如其来的嘈杂打断了他们,似乎是因为一个消息,有什么事搅动了安静的清晨,整个长乐宫仿佛被潮水席卷,奇怪的蔓延,嘈杂声愈来愈大,殿宇与宫人都躁动了,好像从外到内开始喧闹了起来 。
顾不上妘鹛,甄昊与姜嬴朝外走去,明星犹在,清晨薄雾沉沉,从绵延的石阶下,扯开嗓子的一声声高喊,在清晨中愈发刺耳,甄昊感到了无比怪异,这里是后宫,怎么会有男人的大呼声,谁敢擅自闯进来,再度往外走去,扶着雕绘的石栏,看起来无限长的石阶下跪着一个铁甲银盔的将士,他跪在下面声大如雷霆,叩首道:“末将沈庭业叩见君上!”
心被提起,“说!”甄昊顾不上责怪,看见姜嬴动了,他便与姜嬴一起跑下去,二人一起跑下,头一次觉得石阶是这样长,她们不顾礼节,迅速上前走去。而朝着沈庭业方向而来的还有好几支队伍,华阳夫人,王叔安,以及好几个重臣,而台阶下那人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有重量,他的声音犹如惊雷滚滚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甄昊听着他嘹亮的声音,脸上有惊疑到狂喜,银门大捷!击败近三十万晋军?晋军败退千里,伤亡惨重,还死了四位将军?!怎么这么突然,清晨的景色不清晰的就像是在做梦一般,这样的喜讯!这样的捷报!他不是在做梦吧!前所未有的大捷?晋军大败!但可是华阳湫身受重伤?
将士的话,让众人的脸由沉重变成了难以抑制的喜悦,华阳夫人更是悲喜交加,难以自恃,居然晕过去,惊得侍女们都陷入慌乱中。
而那将士话一说完也即刻晕了过去,这才知道,为了将大捷的消息传来,这群人已经不眠不休好几天,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将胜利的消息带到王都来,带到君王的面前。
华阳夫人足足一天一夜才醒来,而姜嬴就陪着甄昊在华阳夫人的床前守候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凌晨,华阳夫人才悠悠转醒,见甄昊坐于床头,她紧紧握住甄昊的手,甄昊将手搭上,轻轻低头在华阳夫人的耳旁简单道:“银门大捷,大败晋军,夫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