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既然是行商,自是冲着财帛去的,只要是不能得利的买卖,无论州衙再如何鼓动,又如何压着,粮商们尽皆装傻,分派得一万石的份额下来,凑个一千石上去,还要哭爹喊娘,说粮库已空。
  那行首探得了季清菱的底细,倒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不过一个随军转运而已,不管从前多少名声,左右邕州城被交趾攻破已成定局,由得这妇人在此如何折腾,寡妇是当得定了。
  小寡妇的生意,自然是好做的,欺负了也就欺负了,谁能来出头?趁着她此时走投无路,正漫撒钱财,不好好捞一把,便是老天爷也要看不过眼!
  ***
  季清菱自到了潭州,无论同粮商行首打下手也好,上门拜访两位官家夫人也罢,另有在后头做了许多小事,桩桩件件都行在前边,果然引得城中一应粮商觉得这是个好欺负的,并没有太多防备。
  她来时一路多有留意,路过洪州、建州两地时,便发现这两处物价不高,再兼都离得潭州不算远,此时一得了首肯,便派了人过去,借了行首的名头作保,又花大价钱各招募了数百人。
  她同当地粮商说了价格,运得一批粮米回潭州,只加了一点价,卖给了那行首。
  那行首做了几十年生意,简直是头一回见得这样的蠢蛋,不但卖得价格低,还帮着把货一一送到粮库当中,叫他连搬运的人力都不用出,简直是傻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季清菱这样的行事,便是瞒也瞒不住,名声很快便在粮商中传开了。
  各处都有行事规则,她出这样低的价帮着粮商中转运输,全然不计成本,自然很快引来了潭州城中脚力行会的注意,没两日便上得门来,客客气气劝了一回。
  季清菱顺理成章入了那脚力行会,没几日,便把潭州城中脚力们的人数、规模、价格一一摸了一遍。
  等到下一回州衙再行张榜发令,强要买粮商手中粮秣,却又无人搭理之时,季清菱手下那一名管事便以粮商的身份,向州官提了一个建议。
  那管事请州中将收粮的价格抬高了三成,却又提出由粮商将粮秣送至宜州,不需州中出民伕运送,只要长兵沿途护送即可。
  若是用民伕运送粮秣,朝廷不用出一分一毫,可此时哪里凑得出那样多民伕。
  而管事的提议虽然并没有过先例,可是此时广南战事如此,只要顺利将粮秣送得出去,虽然银钱是花得多了些,好好向朝中解释一番,也就过去了,说不得还能文饰一番,将自己妆点成一张为国是不惜一切的脸。
  潭州州衙很快便同意了。
  季清菱便用市价去买了各大粮商手中的粮,可仓促之间从外地雇来的人却是不顶用,自洪州、建州走水路来还勉强能撑着,一旦要走陆路去宾州,便不行了。
  她只得又按当时的价格,雇了潭州城中一应熟手脚力帮着运送粮秣去往宜州。
  这一笔买卖,季清菱不但没有赚,因一应都是按着市价来,又要倒付自洪州、建州两处雇来的脚力,还倒填了不少银子进去。
  一时潭州城中各个商户引为笑谈。
  然而没两日,众人便再笑不出口。
  潭州城中熟手的脚力一下子被季清菱雇走了大半,剩下的人,已经完全撑不起城中正常运转。
  州城中脚力的价格开始大涨。
  而季清菱手中,却是捏着自洪州、建州两处雇来的数百脚力。
  短短十来天功夫,送粮去宾州的队伍还没回来,季清菱此处已是把前一阵子的本钱全数捞了回来,还倒赚了一笔,恨得满城粮商牙痒痒,还未来得及想办法报复,广南却是已经传来了消息。
  ——李富宰重伤,交趾伤亡过半,已然退兵。
  ——邕州守住了。
 
 
第562章 
  时值二月,邕州城中大路小路边都零零散散站着人,有背着篓子的,有扛着锄头的,也有挑着担子的,干活的俱都不是老人,就是妇孺——却是在栽树。
  当日为了守城,城中不少百姓都将自己房屋砖块、木料拆了下来,路边的树木更是只要稍微有些年头、分量的,全数被砍,用来作为守城的武器。
  眼下交趾退兵已经过了接近旬月,邕州的重建依旧还是只开了个头而已。
  坑坑洼洼,倒了一半的城墙需要修补,城外早已抛荒的农田待要重新开垦补种,收成如何尚未得知,可今岁的夏粮所得定然比不上往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不少人家壮丁全数阵亡,只剩妇孺,需要衙门救济,最麻烦的是,纵然已经想办法从附近州县尽量调拨粮秣,可此时又不是秋收,哪一处常平仓能顶得住这十来万军民吃用?
  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除却这些,更多琐碎、繁杂之处,千头万绪,想得到的没空做,更有些想不到的,要闹出事情来才知道收拾,其时已是难以收尾了。
  以邕州通判李伯简的能力,维持城中正常时间的运作已是到了极限,又如何有余力来应对此时的情况。
  日头偏西,早已过了申时,后衙之中的桌案上那些个文书依旧堆得高高的,像一座山一般,把李伯简整个人都埋在了后头。
  他左边放着一份隆武县请粮的文书,右手拿着一份宣化县乡民打架斗殴,已经闹出人命的审案宗卷,另有前边贴着红纸表示紧急,至少有二三十份的催粮书,整张桌子仿佛都在散发着一种步步紧逼的味道。
  李伯简快要被这满桌子的文书给逼疯了。
  东西总也批不完,批完了也未必有用,下头各处乡县都在打架,为着交趾围城,把左近农田、果树都踩得乱七八糟,从前的田界早就没了,不少房子也被烧抢得干净,更有许多百姓被掳杀,眼下交趾退了,原本都齐心协力的百姓开始争田的争田,抢地的抢地。
  你说这一处田是你的,我却说这一处地是我的,更有死了丈夫、儿子的被婆家抢家产,死了妻子的要吞媳妇嫁妆,同村同乡的也许也许还有里正族老出来说话,若是沾着隔壁村、户,好了,两边乡里正好打一架!
  左右如今处处缺粮,打得赢了,还能抢点米菜回来。
  从邕州被围到如今,从前守城守到绝望的时候,李伯简七八日里头只睡十来个时辰,而今好容易城守住了,他还是七八日里头只睡十来个时辰,事情不仅没有少,反而更多了。
  他浑身又冷又热,双脚发软,头晕目眩,迷迷糊糊之间,心中已是生出了一股冲动——
  不如辞官算了!
  这狗屁通判,谁爱干谁干!
  这般苦,再大的官也要有命当!再大的福分也要有命享!
  再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要死在衙门里头了!
  李伯简本以为自己烧了,可捂着头,额头的热度还没有手心高。
  他一时不知道当时失望,还是侥幸。
  若是病了,便能告假……可如今一个萝卜一个坑,便是告了假,事情还是要等着自己回来做,到时候更多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可若是不告假,再时时对着面前这些州务,他当真要命不久矣!
  李伯简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发着痛,却忽然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一个小吏便冲得进来,叫道:“通判,潭州运来了一批粮草,周户曹叫小的来通禀一声!”
  李伯简头还发着晕,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对方说的话,倏地一下站了起来,急急道:“来了多少粮?”
  小吏忙道:“十万石!”
  李伯简登时全身都松了,正觉得得了喘息的功夫,却忽然醒了过来一般,急忙抬头问道:“哪里来的粮?”
  那小吏又道:“潭州来的。”
  李伯简眉头立时皱了起来。
  怎么不是桂州?
  按道理,当时从桂州拨粮过来才对……
  他正要让那小吏把“周户曹”给叫过来,却是心中急得半刻也等不住,迈出步子就往门外行去,便走还便道:“去看看那纲粮,你在前头带路!”
  小吏连忙回道:“纲粮却是不在银狮巷……眼下正在西门营地里头!”
  李伯简愣了一下。
  那小吏又道:“来的是平叛军的粮秣,却不是桂州过来的粮……周户曹叫小人来同通判说一声,看能不能叫平叛军中将那粮食挪些出来……”
  李伯简好容易得回了点力气,此时却只觉得自己的头更晕了。
  如果是半个月前,说不定还能同顾延章私下通个信,看能不能借点粮来用,可自上回平叛军中的都监张定崖从潭州带来了天子特遣过来,被交趾拦在半路的御医,陈灏的病已是大有起色,此时虽然仍未能回营,却是开始慢慢接回一应事务。
  要去同陈节度讨粮……
  李伯简不禁咽了口口水,抬头见那天色渐黑,一咬牙,已是出得门,直奔着西门驿站而去。
  ——还是找顾勾院私下说说情,看能不能帮着先行通融一番,再去与陈节度求情。
  到底这一位要好说话些……
  ***
  听到亲随通传的时候,顾延章正在拟写钦州、廉州两地的重建章程。
  不知是新来的御医得力,还是从前的医药终于起了作用,抑或是病到如今,已是适应了此地的水土,陈灏终于醒来了。
  他身体恢复得并不快,可脑子却是十分清醒。
  眼下交趾虽然已退,然则究竟后头如何打算,并未可知。陈灏便令张定崖带了三千兵马一路清扫左近州县,一则荡空交贼,二则也防备对方回马一枪,其余副将各有任用。
  陈灏不单是武将,一般也是文官,他做过亲民官,也理过政事,着眼自然不会仅仅是军务。
  他一听说钦州、廉州两城俱已被屠,城内焦土一片,马上就开始着手准备重建两城。
  ——广南西路偏蛮之地,得用的官员都没有几个,朝中得了信,还能把事情扔给谁?
  自然是他这个节度使!
  陈灏手中尽是武将,于州务之上能用的,只有一个顾延章,此时便提前交代下去,要他预备好接下来协理广南诸事。
 
 
第563章 来访
  顾延章听得李伯简亲自上得门来,一时也有些莫名,略收了收东西,便亲自出门去迎。
  两人见了面,一番寒暄之后,便一齐进了屋,坐下说话。
  自有小厮上前端茶送水。
  顾、李经历了这一回守城,多少也有了些患难之情,李伯简先道一回苦,再说一回难,复才道:“延章,方才我去得节度屋中,他问我州中情况,我实是不知道当要如何答复……吴知州还在养伤,州中才这点人手,复又这样多事,又缺粮,又缺人,你是不晓得,昨日宣化县中几百人聚众斗殴,闹出两条人命,而今宗卷还在我那案头放着,我这一个人,便是掰成两半,也做不完忒多事!”
  李伯简说着说着,简直是越发的痛苦,恨不得此时便把衙中大印一甩,当真不要再做这个通判,回家种田种菜去算了。
  凡事皆有度,这几个月以来,长时间超出能力的运转,已是叫他快要崩溃,只要一个由头,那火一点起来,头都要炸掉。
  这种时候,顾延章也不好说什么,只拿几句话安抚了一阵,又问道:“知州如今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李伯简听得这话,更是眼泪又要下来了,道:“虽是伤重,已是能坐起得起来,昨日唤我过去,问得许多州务,我在那处足足答了一个时辰才出得来……”
  他一面答,一面心中暗骂——一个伤病,日日在床上躺着生霉,自是没事做,可自家却是大把事情在后头等着,哪里有空去应付!
  偏偏这一位知州,从前在位子上的时候爱摆架子,而今伤成这样了,还不肯老老实实歇着,多少事情是他惹出来了,此刻还在闹个不停,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罢休!
  老天怎么不把他给收了!
  被捅了这样多刀,便是老鼠也该死了罢!这人倒比老鼠还赖活!
  顾延章虽看不出李伯简心中在想什么,然而见得对方在此绕了这样久的圈子,一来自己事多,实在没工夫同他闲耗,二来李伯简事情也多,不管是为了什么,他也不想对方在此处浪费时间,便直接问道:“通判可是有什么事情交代?”
  又道:“如今州中事多,军中旁的没有,人却是能腾出几个来,当真有什么要紧的,州中、军中俱为一体,还请通判明示才好。”
  他说得这样直白,李伯简松了口气,却是有些讪讪地道:“我听得下头人说,潭州运来了一批纲粮,足有十万石……这粮虽然不多,也撑不得军中多久吃用,想来你这一处也是十分紧张的,只州中如今库中空空,一城上下许多百姓饿着肚子,夏粮又要过上两个月才能收成,眼下许多人都在吃草根树皮……我在想着,能顶一点是一点,不若先从此处借得几万石……”
  顾延章听得一愣,问道:“潭州来了纲粮?”
  李伯简大吃一惊,反问道:“粮都到了西门营中,你竟是不知?”
  顾延章一面唤了亲兵进门,交代了几句,一面同李伯简道:“方才还未到奏事的时候。”
  李伯简听得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奏事的时候’?”
  他也当了数年官,从未听说过还有“奏事的时候”。
  顾延章便简单同对方解释了一回。
  他行事自有章法,也有规定,以每日巳时正、酉时正为节点,将军中相关人等分为两拨,各自按班上报手中事项同进度,其余时间,只要不是遇上极重要的大事,全数不能随意进出禀事。
  军中事务繁杂,各人各司其职,光是转运司下头都有三十余人,若是谁有什么事情都叫人过来禀报一番,哪怕他有三头六臂,也一般应对不了,多少时间都要耗费在这等杂务之上,如何还有力气去做其余更重要的。
  再一说,顾延章做官也有数年,虽不能说把下头人的心思摸透了,却多多少少有几几分了解。
  做属下的,多半都不愿意担责任,最好什么事情都要汇报一通,叫上峰来“定夺”,不管做得对也好,错也好,只要拿了签书上的名字,哪怕出了问题,也不与自己有什么大关系了。
  这等行事,却往往能得不少官员喜欢。
  事事汇报,时时总结,一来体现下头人对上峰的尊重,二来一旦上头人问起来,他们也能答话,不至于甚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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