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一歇下来,他才察觉头脸上全是汗水,糊得眼睛里头隔了一层,腌得眼珠子疼,忙把手中抓得同咸菜一般的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然则不晓得为何,他一面擦,心中一面又生出几分恼怒并几分不安来。
  ——提刑司本来年年巡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今岁却太不合常理了!
  正常来算,至少要到得八月才会巡察,哪怕再早一些,也不至于提前这样多,再一说,从来只有从近查到远,哪有从远查到近的说法!
  哪怕晚得个把月,自家也决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狼狈!
  究竟是什么原因,才叫那新上任的提刑副使脑子进了水,不按着从前规矩,急着先来雍丘县?难道是对方听得说常平仓中出了什么事吗?抑或是又有谁在后头使坏?
  若是当真被查出什么不妥来,罚铜还罢,就怕篓子捅大了,自家要遭贬遭罚……
  本就出身穷苦,全族都把床板都掀开找铜板,才给他凑足了银钱进学,十年寒窗苦读,少时吃过多少苦,多少累,后来得了官,千辛万苦才到手了这一个管着常平仓的县中肥缺。
  自家已经年近六十,没多少时光可以蹉跎,不抓紧功夫把官位、银钱护着,将来那一大家子又如何是好?难道要重新回去挑粪种菜吗?!
 
 
第675章 利钱
  且不说这一处陈笃才想尽办法,要赶着提刑司抵达之前将常平仓中粮、银差额补上,而另一处,自京城到雍丘县的官道之上,季清菱却是才同顾延章行到半路,进得驿站里头落脚。
  酷暑日长,一行人虽是并不着急赶路,可也个个想着早些到得地方,莫要总挨那大太阳晒。
  进得驿站,大堂中的驿卒验看了驿券,又查验了顾延章的官凭,本来一张脸已是极殷勤,此时更是快要挤出一朵菊花来,快快朝着里头叫了个人过来接班,自家早主动走到前头带路,一面走,一面回头同顾延章道:“顾官人还请这一处走,也要小心台阶杠了尊夫人的足。”
  又介绍道:“小人想着官人带着家眷,不便在二楼住,便给您择了一处院落,虽然地方并不大,好歹是单独隔出来,也不容易用抬脚上上下下,总归是方便些。”
  又仔细说了些饮食、出入之事,样样十分周全。
  这驿卒送得一行人进了他们的院子,帮着落定下来,并不在此处多站,却是退得出去,不多时,又捧了个托盘进来——那盘中自有清凉饮子,又有井水湃过的新鲜果子,更有些小碟子装的吃食。
  等到将东西放在桌上,他却是不着急走,盼得顾延章从里头出来了,又上前问候了几句,另说了好一番恭维话,才退了出去。
  季清菱顶着烈日行了这一路,虽然是在马车里头,依旧满身是汗,自在里头换衣裳,把外头那驿卒的话听得半清不楚,等到从里头出得来,见外面桌上摆了许多吃食,一时也有些吃惊,抬头笑问道:“五哥,这当不是你的官品待遇罢?”
  顾延章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回道:“这应是三品官才有的了。”
  原来官驿之中需凭驿券入住,只要乃是公务,便会提供饮食、住宿,并不需要付任何银钱,只是住什么房舍,吃什么东西,都是按着官品来给。
  顾延章此时官品并不高,若是按规矩,驿站里头只能给酒给肉,可这清凉饮子、果子、吃食,却俱不是该给的,怕是那驿卒借着自家权职之便,多给送了些东西过来,想要在顾延章面前混个脸熟。
  季清菱叹道:“都说驿站里头多是人精,越近京城,人就越厉害,这话果然没错……”
  不论驿卒也好,驿丞也罢,都是辛苦活,尤其在京畿之地的驿站里头当差,常有高品官员来往述职、外出、回京,若是不小心得罪了谁,碰得一鼻子回还罢了,若是遇得那等小心眼的,只要一句话,便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然则在京畿之地的驿站里头当差,却也是一个肥缺。
  一则一旦手持驿券进得驿站,在里头吃住尽皆是不用银钱的,为了维持驿站运转,朝中少不得要拨下许多银钱、米粮、茶酒来,只要经手的,都能从中捞得一笔;二则在驿站里头常常能遇得不少高官,若是在他们面前表现好了,哪怕只得了其中一人青睐,将来想要出头,更是一条捷径。
  顾延章官品虽然不高,可提点京畿提刑副使却是一个实差,说一句“品低权高”再合适不过。那驿卒见得他的官凭,自然知道这是有能耐提携自己一把的,又兼身边跟的人不多,怕是个资历不够深的,正要拉架子起来,是以不断想办法在顾延章面前晃来晃去,说话也好、行事也罢,都想显出自己的能干来。
  两人便就着坐在桌前,一面喝着清凉饮子,一面说起话来。
  顾延章见面前有一串紫葡萄,想着季清菱爱吃,便拿了个小碟子,先去一旁铜盆里净了手,小心给她剥起皮来,口中应道:“越近京畿,不但驿站里头尽是人精,县衙里头也全是从油里滚出来的,我先前去翻从前提刑司的宗卷,年年他们去巡辖下县镇,明明晓得其中有问题,偏偏回回都晚到一步,被人把坑给填平了。”
  季清菱笑道:“怕是京中有认得的人通风报信罢?”
  提刑司巡察多半都在秋季,左近县镇里头个个心中有数,算得差不多了,便开始细细准备把账做平,能在京畿之地州县任官的,除却当真能干的,也少不得那等有背景、会钻营的,收买一两个人并不多难,只要早早做了准备,按着时间应对,再厉害的人也查不出什么来。
  她想到这一处,复又联想到而今的情况,心情却是有些放松,只道:“咱们这一回先去雍丘县,当是不会再晚一步了,只是不晓得能揪出几个。”
  说到此处,她却是有些好奇,抬头问道:“五哥,我寻了从前县志来看,那雍丘县并了好几个地方的常平仓聚在一处,怕是当中粮谷、银钱、锦帛都是其余常平仓中的数倍,县里官吏胆子再大,那许多东西想要挪得出来,也难瞒得住人罢?”
  常平仓有转运司协管,又有县中官吏直管,还有皇城司盯着,无论粮谷也好、银钱也罢,哪怕锦帛,想要运出来,规模小还不怕,一旦数量上去了,又怎么可能不叫人发现?
  顾延章只摇了摇头,道:“你也太看轻他们了,去岁乃是小年,粮谷价高,从前田间秋粮一出,一斗米便能降到六十余文,可去岁,只要不是糙米,米价就从未低过七十文,常平仓中米粮运得出去,倒手一转,换了银子再拿出去与生息,去岁年息五分已是寻不到的低息,转一个年回来,十贯钱就能变成十五贯,十万贯变成十五万贯,其中利可通天。”
  他顿一顿,又道:“再把其中银、帛拿出去放利,趁着查账前把东西全收得回去,本钱入库,利钱入账,简直是无本买卖,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样多利处,再难他们也能找出法子来——况且只要把管库的插上自家的人,将库房里头布置改一改,运粮运银出仓时寻个合适的时间,防着两司,哪里又瞒不过去?”
  转运司也好,皇城司也罢,人手都有限,总不可能时时盯着那库房不动罢?只要寻好了接手的商家,暗暗行事,其实当真并不算难。
 
 
第676章 陪伴
  季清菱听得心中一紧,小声问道:“五哥,雍丘县中的常平仓本是为了抵那广南军用差额的罢?如此挪支,若是今岁粮价飞涨,补不回去怎的办?”
  寻常州府之中的常平仓内有个十万石已是顶天,哪怕是京畿之地,能有雍丘县这样多的储粮,也是未曾有过的事情,只是大晋待要南伐交趾,因雍丘临着河北诸地,买、收粮谷皆易,是年初中书特下了令,在雍丘县外建大仓十余处,用于仓储粮粟,以抵两广、荆湖、川蜀几处的粮税所差,一则是预防生灾,要抚济流民,二则是今年收成也不好,还要拿出来平抑粮价。
  顾延章道:“岂不闻得延安府之变?”
  听得延安府三个字,季清菱再无话可说。
  这其实是二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大晋当日打北蛮的时候,本要调用延安府常平仓中粮秣,结果前脚诏令才到,当日晚上常平仓就起了大火,映得半边天都烧得通红,火势足足燃了两日,怎的扑都扑不灭,自然就把粮谷、锦帛付之一炬了。
  临阵出了这样大一桩事,三军已经在外,因粮草不济,只得匆忙班师回朝,当时临朝的还是张太后,事发之后,她怒而下令彻查,却因所有证据尽皆灰飞烟灭,到得最后,也只好惩治了一番相应官员,又整顿了各地府库、仓储,就不了了之了。
  正因这一回旧事,自此之后,转运司的职能中也增加了协管常平仓这一项,提刑司则是被要求每岁都要去得州县之中,详查其中账、库,以防被挪用。
  然则无论定律如何完备,只要其中有利可图,总有人会绞尽脑汁钻空子。
  说起这个话题,屋中的氛围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公是公,私是私,顾延章并不想一日十二个时辰,脑子里全是那等影响心情的公事,他有心把话题岔开,因见季清菱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那一只右手托着茶盏贴在唇边,半日都不曾拿下来,忍不住笑道:“举着那瓷杯,也不嫌手酸。”
  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去,把她举着的茶盏拿下来放回桌上,又将自己才剥好的一小碟子葡萄粒轻轻推到她面前,道:“这葡萄甜中带酸,你吃两颗,看看喜不喜欢。”
  季清菱乖乖地“哦”了一声,本待要去寻竹签子,然则低头一看,没找到竹签子不算,却见粒粒葡萄那椭圆的尾巴上都还剩着一小圈紫红的皮子,登时莞尔,拈了一粒擎起来笑道:“五哥留这尾巴皮子作甚?”
  顾延章的嘴角忍不住就勾了起来,笑道:“虽是将手洗干净了,只是若手指碰着果肉,怕你要嫌脏,索性留一圈皮子给我捏着,也留个证据,叫你看着我确是没碰到。”
  季清菱诧道:“我何时嫌过五哥脏的……简直胡说八道!”
  她话刚出口,便见对方拿眼睛觑着自己,那表情意有所指,叫她不由自主,忽的想起这两日路途中的事情来,顿时脸颊一热,想要啐他一口,偏生对方什么都没说,就算驳也无话可驳,只好恼道:“五哥!”
  然则叫了这一声,她接下来又不晓得当要如何骂才解气,竟是就这样卡在了嗓子里。
  她脸颊微红,半是被暑气热的,半是恼羞,却是显得表情灵动,顾盼间又可人又可爱,顾延章看在眼里,实是舍不得再逗下去,只觉得白日赶的这一日路,得眼下同季清菱坐这片刻,再不觉得辛苦,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一个放松的笑来,索性把椅子挪过去了些,挨着她近近的,柔声道:“不逗你了,葡萄好不好吃?”
  季清菱这才拈起来一颗,尝了尝味道,笑道:“葡萄味倒是足足的,只是有些太酸啦。”
  说着顺手又取了一颗,捏着那葡萄尾巴想要递给顾延章,却见对方凑了脸过来,也没有伸手过来接的意思,只拿眼睛定定地盯着自己看。
  顾延章自去广南,几乎都没几日闲下来,好容易回了京,也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眼下又被打发出去四处巡察,肤色自然比起从前黑了些,脸上的肉也少了,因天时热,额头上还渗着几滴汗珠子,只那眼睛看着季清菱的时候,依旧是同原来一般,半点不曾改变过,又专注又热忱,里头还带着难以形容的单纯与天真。
  季清菱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哪里还说得出一个“不”字,只好在心中暗恼道:一颗葡萄,也值得你这样,手里倒是老老实实地喂他吃了,口中还记得问道:“是不是有些酸?”
  顾延章诈了这一把,没想到当真哄了季清菱来喂自己,一颗葡萄吃得心里头又荡又漾的,满足不已,哪里吃得出味道,更分辨不出酸甜,只觉得应当是甜得不行,然则好像此时回味,仿佛又当真有点酸,一时竟是愣了一下,干脆就厚着脸皮道:“再给我吃一颗?”
  ***
  两人说是吃葡萄,吃到后头,自然少不得挨在一处卿卿我我一番,等到葡萄吃完了,到底也没分辨出来是酸是甜。
  只是等到晚间收拾妥当,两人就寝,季清菱还是不由得想起白日间说的话来,她翻过身,小声对着顾延章道:“五哥,等到了雍丘县,常平仓那样大,官银、布帛还罢了,如何查点粮谷?总不可能全数拿出来秤量罢?”
  “如数秤量不太可能,我听得原来提刑司中做法乃是用竹竿来丈量粮谷高度,再由此推断存粮数,另又单独抽查,只是这法子我总觉得有些不便宜。”顾延章回道,“若是其中有灰土、砂石或是霉变,这般单独抽验,若是便被放了过去,回头就麻烦了,是以还在想着其余办法。”
  季清菱心中犹豫了半日,还是没有说话。
  关于查验常平仓粮谷,后世早已通用的是另一个办法,这办法其实正是“顾延章”提出来的。
  她看他辛苦,忍不住便想要将流传到后世的法子拿出来,可又觉得这办法五哥本来便能想到,最好由他自己想出来才好。
  季清菱心中挂着事情,面上不由得便露出几分来,顾延章看在眼里,只以为这是妻子忧心自己,便柔声安慰道:“眼下也不用想这些,过两日到得雍丘,只要顺势而为,把这一处拿出来做个显例好生敲打一番,做个示例,其余地方看到了,自然就会胆子小些。”
  又道:“至于想要整肃风气,没有数十年,绝无可能做到,想要一蹴而就,不过是做梦而已,着急也急不来,还要徐徐图之才好。”
  季清菱也跟着笑了起来,轻声道:“我听府中自京城雇的老人说,自范参政主政之后,朝中风气比起从前已是好上不少,而今换了黄大参,虽然私心也重,却一般是个肯做事的,将来……如果五哥入了政事堂,只盼也能更好才是……”
  她说着说着,自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半抬起眼,小声道:“只是看着事情杂乱繁多,样样都不容易,总是忍不住替五哥着急……”
  顾延章听得面露微笑,轻声道:“我并不着急,既已是尽力而为,自然无愧于心,况且……总有你在这一处陪着,我只觉得心中安稳,半点也不着急……踏踏实实往下走便是……”
 
 
第677章 新建
  京城距离雍丘县其实并不远,顾、季二人不敢走得太快,只算着留着点时日给县中上下做好准备,唯恐去得过早,叫那一处的人来不及收拾首尾,最后狗急跳墙,也不好去得太慢,只怕到的时候,痕迹俱被捡点干净。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