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第679章 提前
  提刑司中跟着一并外出巡察的多是新人,不少得官都只有两三年,单一个杨偕资历深些。
  顾延章便令杨偕带着几个人去查府库,自己则分得剩余人手去查验常平仓,一是抽查其中存储,二是核对账册,他这一处埋头查了数日,并没有给出什么反应,只按部就班行事,叫那雍丘知县陈笃才看在眼中,终于不似原来那样紧张,开始每日都要过来打点一两回,到得后头,只日日过来应个话,问明有何要答的,若是没有,便借口衙门里头有事,不再停留。
  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日一早,陈笃才到得常平仓中,同顾延章打过招呼,又与其余提刑司中属僚说得几句话,问明白了不曾有得什么大事,便与从前一般退得出去,言说要去县衙里头安排秋收赋税之事,扯个由头便走了。
  然则这一回却是与平日里头不同个,他前脚才跨进前衙,已是迎面快步走得来一个幕僚。
  那幕僚见陈笃才后头跟着的全是眼熟的衙役,无一个生面孔,也也没有想那样多,迎上前去压低嗓音道:“县尊,中牟县来得消息……”
  他才刚起了个头,陈笃才立时拧紧眉头,拿眼睛扫了他一下,脚下也不停,头也不转,更不接话,只大步往后衙走。
  那幕僚原是着急,难免有些失了分寸,此时见得陈笃才如此态度,连忙住了嘴,跟着人匆匆去了后衙。两人一前一后进得公厅之中,早有后头跟着的差役将门掩了,剩下两个单独在内。
  那幕僚走到陈笃才身旁,低声道:“县尊,隔壁县里头来得人通话,那粮行里头说是前几日送来的粮谷要涨价……”
  陈笃才一手才去摸那茶壶,刚来得及给自家倒上一杯茶,忽然听得这一句话,一个不小心,手腕一歪,那茶壶还未来得及放回原位,已是“砰”地一声,砸到了桌上。
  然则他这一回却再无心去理会,只连忙追问道:“什么叫粮谷要涨价?原订的契书何在?”
  那幕僚面带苦色,道:“粮行里头只说照价给赔……”
  他见陈笃才面色难看,也不敢再听其问话,急急把早准备好的契书拿得出来,递过去给对方看,口中补道:“小人见得来人,回过头去算得几轮,复又查核了一遍,若是照价给赔,而已不过赔千数贯而已……”
  陈笃才早无闲工夫去听那幕僚说话,一把将那契书扯过,低头认真看了起来。
  他越看面色越黑,抬起头,厉声问道:“来人何在?”
  那幕僚忙道:“早间来送了话,而今已是走了……”
  陈笃才皱着眉头,从心头冲上一道火气来,几乎想把那一张契纸给烧了。
  原来他在雍丘县中也任官两年有余,因才干俱佳,治事游刃有余,早已将上上下下治理得如同铁桶一般,只是从前这一处县中虽然也在京畿左近,到底人口、赋税算不得多,也压根称不上商贸繁盛,又因临着京城,时时常有人进进出出,御史也时不时往来盯着,更不好把那刮地皮的事情做得太厉害,唯恐一个不小心,便被人盯上,背地里想办法拱得开去给腾位子。
  他从前在外任官,好处捞得并不少,眼下回了京畿,旁人个个都说是个好缺,然则对于陈笃才来说,不得财的缺,哪里算得上什么好缺?他年纪大了,与官品、官职上皆无可能再进一步,这等束手束脚的地方,旁人以为好出头,于他而言,只有坏,没有好,如果不得进堂,过不了几年,便是一个在京官位上致仕的结局。
  陈笃才做官许多年,因得种种原因,本来才干卓绝,可眼下也不过从八品,莫说进堂进阁,想要转朝官,都要看最后这几年有没有大造化能乘势追一把。
  如果升不得官品,有没有什么其余差遣在身,在天子面前,更是半点没有露过脸,那一个从八品的官,致仕后能有多少银钱?
  莫说衣锦还乡,好生帮扶一回从前族中亲故,便是想要把自家那十来个儿女给好生养大,都不过是梦一场罢了。
  吃喝拉撒是其次,儿子总要读书入仕罢?没有银钱,凭自己一个小官,能去哪里拜名师?女儿得要出嫁罢?没有银钱,哪里攒得了好嫁妆?先不说自家能不能给几个女儿寻好人家,便是寻到了,若是没有一份拿得出手的好嫁妆,眼下处处厚嫁成风,哪一户人家会肯善待你?
  陈笃才原来在背后活动,想谋的并不是雍丘县的差,只是当中出了差错,才不得已来得此处。他坐吃山空两载有余,屡次想要找路子换缺,却总无法可施,到得去年年末,除却俸禄,竟只得了一二万贯。
  放在从前,少得这样可怜的数目,七八万贯钱已是他不能忍,眼下竟是缩水至如此,简直是让他想都想不到的,晚间连觉都睡不好,好几回做梦梦见自己回到得小时候,饿着肚子在街上卖菜,把那旁人剥下来不要的黄叶子洗也不洗,只塞进嘴里生吃了,满口一股臭青味,等到吓得醒来,胃里直犯恶心。
  就这般憋了两年,幸而他也舍得出手,听得南边风声,又听闻朝中有心要在京畿县镇中择一处做常平仓,心里立时活动起来,正好雍丘县确实也是最合适的地方,更兼他又在后头运作一番,找上了一位能说得上话的人物,终于将事情落定下来。
  自常平仓封仓之日起,陈笃才便巧施妙法,如同愚公移山,蚂蚁搬运一般,将常平仓中粮谷、银钱一点点运得出去,他把粮谷卖了,银钱则是拿出去放利。
  只他心中到底还有点分寸,想到布帛上头自有花纹,怕是将来不好寻得一样的送回来,便没有去碰布帛。
  这一回提刑司中提前来巡察,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把银钱给凑了个七七八八,那粮谷却是再找不足数——此时距离秋收还有足两个月,朝中又正在筹措军粮,许多粮商宁愿把粮谷在手中压着,也不愿意卖出去,只想趁着机会在此时发一回很菜。
  陈笃才不得已,只好借着旁人的口,同那些粮商打了个商议,不买,却租,按着多少石,多少铜一天的价格,从他们那一处把粮谷先给暂借过来放着,待得把提刑司中这一行人应付过去,届时再把粮谷还回。
  这一着,既满足了粮商们不愿将手中粮谷卖出的想法,又叫他能先把提刑司要给打发走,也不用给出太多银钱——要知道,他当真挪不出多少,眼下大头都还在外头放利。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本来计算得好好的,不知为何,外头那些粮商竟是会要提前将粮谷给收回去。
  他忍着心中的气,对那幕僚道:“你去同来人说,我出两倍的价,叫他们暂时先将粮放在此处……”
  提刑司中查了这样久,也不过查出些霉变、砂石、灰分、瘪谷,虽然多了点,有些难看,也不算太过火,眼见他还在感慨,小儿就是小儿,只任过一回州官,未曾经过事,不管从前旁人如何吹,依旧是见识有限,不过查出些面上的东西,只要撑过这几日,把人给弄走,便算是万事大吉。
  莫说两倍,便是要出三倍的租钱,他咬一咬牙根,也得先给了!
  至于将来如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走着瞧罢了!
 
 
第680章 惊惧
  那幕僚出得去,不过不过半个时辰,复又匆匆回来,这一次却急得满头是汗,身上衣衫全湿,进得门,直奔到陈笃才面前,禀道:“县尊,延津、原武两县粮行里头都来了人,说要赔银收粮。”
  陈笃才心中狂跳。
  他做官十余载,又兼自己有心做事,见识不可谓不多,自是知道如果说中牟县中粮行来寻自己要收粮是偶然的话,延津、原武两县之中忽然也闹着要收粮,其中则必定另有隐情了。
  他忙坐得直了,盯着那幕僚等着回话。
  幕僚拿袖子擦着头上的汗,复又道:“小的让人去寻了中牟县中粮行来人,只说要加倍给银,让按契行事,依着从前的时间再去归还粮谷,对方只不肯,定要过两日便把粮谷给收得回去……”
  陈笃才咽了口口水,心中忍不住生出惊惧来,追问道:“为甚不肯?”
  粮行急着收粮,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粮价忽然大涨,粮商着急将粮谷收回去卖掉,第二种则是有人知道了常平仓中的蹊跷,正在出手试探。
  如果是前者,他便是砸锅卖铁,也得想办法应付过去,如果是后者,这一回当真是避无可避。
  然则私自动用常平仓中粮谷本就是大罪,这大半年里头,他一直做得十分小心,不管是粮谷的运出还是发卖,俱都万分谨慎,因怕转手买家走漏了风声,甚至连拆开卖卖都不敢,宁可按低了价格,去寻往日故人搭伙。
  两边从前一同历过事,各自手上抓着对方的把柄,都在一条船上,对方那一处并不可能走漏风声,而自己这一处也是做得极为隐秘,正常来说,并不可能被人旁人知晓。
  幕僚摇头道:“那人不肯说。”
  陈笃才怒道:“他不肯说,你就这般回得来了?!我养你难道是吃干饭的不成?!”
  他见那幕僚一副无措的样子,心中十分不耐,皱着眉头喝令道:“你跟了我这些年,怎的一点长进都没有!不过一个给粮行里头做工的,他不肯说,你就给几贯钱,再不肯说,砸个几十贯,实在口风紧,丢个一二百贯,我不信还有不开口的——他难道是金子做的不成?!”
  那幕僚得他发话,诺诺连声,连忙退得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又滚了回来,这一轮却是再顾不得擦汗,喘着气道:“县尊,打听到了,听得泉州、明州犯了海汛,连着秋汛一并,眼下正在遭灾,今岁怕是沿海几处大州之中粮食要颗粒无收,一斗糙谷已经涨到两百余文,眼下更是一日一价,京城里头各处消息灵通的,都在四处收粮过去卖……”
  陈笃才这一回,几乎连坐都不能再坐稳。
  商人逐利,自家不过同粮商们暂借一个月的粮谷,按日计钱,放在平时当是不错的买卖,可眼下比较起来,根本算数上什么——一旦送去沿海各州,几乎是能翻上三番的所得,这样的好事,只有傻子才会拒绝!
  自家按着原来的契纸翻上一倍没有用,莫说一倍,便是翻上三倍、五倍,乃至十倍都没有用。
  他越是想,脑子里越是乱糟糟的,还没能找出个应对的办法来,却是忽然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叫道:“县尊!”
  不用陈笃才发话,那幕僚已是连忙去应门,见得外头站着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是陈笃才的堂弟。
  那陈堂弟进得门,急急上前,正要同陈笃才说话,忽然醒过来那幕僚还站在里头,连忙对其使了个眼色。
  幕僚也是个聪明的,立时退得出去。
  一时屋子里只剩下陈家兄弟二人。
  陈笃才本来心中就乱糟糟的,并无头绪,此时见得堂弟,心中更是一紧,惊道:“我不是叫你在京城里头盯着浚仪桥坊那一户收粮收银吗?怎的现在就回来了?!”
  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由自主便拔高了音调,催道:“他那一处占着大头,若是银、粮收不回来,咱们这一族是个什么下场,你难道竟不晓得?!”
  陈堂弟如何会不晓得,然则这一回他顾不得辩解,已是着急回道:“大哥,李家那一门绝户的,我日日上门去催,只给个管事的出来同我打忽悠,我住得半个月,什么都不曾探听的到,心中十分不得劲,总觉得哪一处有什么不对,便收买了他们家潘楼街解库里头的账房,那时才晓得,李家的好几处地方的解库已经大半年未曾放银出去了,每日只收银,不放银……”
  陈笃才听得全身凉飕飕的。
  解库放利钱。
  他自常平仓中挪出去的钱,全数转给了京城浚仪桥坊里头那一户人,哪怕收息少一点,也不敢去寻别家。其中除却不愿引起旁人的注意之外,最大的原因,也是怕钱放出去,就收不回来。
  放利钱从来都是有风险的,收息越高,风险也越高。比银子更难寻的,是有能力给息的借钱人。
  放利钱是那样容易的一件事吗?你一两银子放出去,若是给那等那田地、产业来抵的借钱人,一年最多能收三分利——人家还未必要来你这一处借!
  有田有地,有产有铺,哪里去不得,市易务里头给银,年息才两分,何苦要白白多给一分息给你?只有那等没有足够产业来抵的借钱人,才会巴巴地寻到私人解库找银子。
  如何判断能给这些借钱人借银,借多少,利钱多少,何时催还,如果不还,又能如何处理,果然利钱也拿不回来,本钱更是没踪影的时候,如何覆盖这一处损失,都要经过事的掌事才懂得应对。
  陈笃才把常平仓之中挪出去的库银都给了李家拿去放利钱,这一回因为时间太紧,来不及去京城寻他,只好把手中的契纸拿去同左近县镇里头的解库抵押了来换银,将常平仓填满。
  然则今日,陈堂弟却忽然回来说,李家在潘楼街的解库已经半年没有往外放银,这如何不让陈笃才惊惶。
  银钱都是有成本的。
  解库收银,每岁要按本钱给放银进去的人付息,而今潘楼街的解库只收银,不放利,那钱去哪里了?!
  每日白白送息出去吗?!
  他自常平仓中挪出去那样多官银,李程韦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等到时间到了,他还能不能把银子给还回来,他还打不打算还回来!
  如果不能,他待要如何……
  陈笃才全身是汗,大热的天,他只觉得那汗液从胸前一路往下淌,汇聚在肚皮上,背上,仿佛一只只爬动的菜虫,把那绿绿的背在他皮肤上一拱一拱,叫他又痒又痛,却半点动弹不得。
 
 
第681章 秤量
  雍丘县客栈的后院之中,季清菱正坐在桌案前,同顾延章一同研究桌面上排成一撮撮小尖的粮谷。粮谷分为四个小尖堆,分别摆开麦、粟、稻、黍几样不同的种类,各用一张宣纸在下头垫底铺着。
  提刑司这一回巡察时间有限,除却雍丘县,还有好几个县镇要去查检,并不可能在此耽搁太久。然则此处常平仓中存粮太多,这一阵子几个僚属按着原来的办法称量查核,到得今日,数量仿佛是差不多对上了,可其中新旧、瘪谷、灰分却并没有办法弄明白。
  如果是普通的常平仓或者府库,咬咬牙,熬几个日夜从中抽查也就罢了,可雍丘县的常平仓是寻常府库的十倍还大,不管品类、规模、贮粮质量的复杂程度,都不可同日而语。想要在极短的时间之中,彻底盘查,按着原有的办法是不可能做到的,只能另辟新法。
  这问题顾延章自接了京畿提点副使一差之后,就一直在思索,只是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欲要凭空想象,如何能办得到。直到眼下到得雍丘县中,亲身查点也过了小十日,虽不能说样样了熟,可心中也自有了概念,索性把事情分派给旁人,自己则是脱开身去,好生琢磨其余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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