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得地方,季清菱留在后头,她也不去驿站中入住,只寻了间客栈,顾延章则是带着提刑司一干僚属往县衙去了。
他正要转进县衙那一条街巷,却见不少雍丘县衙官员立在外头相迎,一名须发斑白的男子早已站在最前,等到顾延章等人下马,立时便上前笑道:“下官雍丘知县陈笃才,见过提刑司中众位!”
其人只扫了一圈,见得顾延章在最前,又见得周围人的反应,很快辨认出来正主,又特对着顾延章道:“这位想必就是顾副使,下官早闻大名,不想今日得见,定当全力想和,不叫诸位在此处多费时日,耽搁了公事。”
陈笃才五官端正,举止得宜,身上的官服并不是很新,一看就是穿了很长时间,但是洗得干干净净的,他说话、行事干练,并不过分殷勤,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等到把众人迎入县衙,下头差役上了茶水,他才笑道:“本官特设了接风宴,虽是简薄了些,只是诸位一路行来,想必早已腹中饥饿,不若吃过宴再行公事罢?”
此时早过了午时,正是午饭时分,一干人便随之入了席,吃了一回午饭。
这一顿接风宴也十分巧妙,比照着人头给了主食与菜品,又有当季、当地特产的鲜果,菜品简单,所耗银钱并不多,但是席上人人都吃得舒服。
陈笃才在席间自称酒量不佳,又说怕下午影响办差,并没有上酒,只上了茶,又给众人介绍了一番雍丘县中情况,他旁征博引,口才上佳,对朝中各条各例信手拈来,又对县中事务十分熟稔,说起刑狱,头头是道,说起钱谷,也没有半点怯意,一顿饭吃下来,提刑司中好几个跟着巡察的人面上的表情都好看了几分。
跟着顾延章分在一组的乃是提刑司判事,唤作杨偕,他私下对着顾延章道:“来前我翻查过宗卷,说这陈县令从前在外、在朝任官,官声都不错,若不是得官晚,前头又蹉跎了许多年,想来不至于到得这个岁数还在县中任职。”
言语之中颇有几分惋惜。
——提刑司中的虽是外出巡察,可到底也是人在做事,只要是人,自有喜恶,见得合意的,少不得态度就好一些,遇得那等不合意的,虽然一般是按例行事,难免也冷淡些。
顾延章点了点头,回道:“确实政事纯熟,如此才干,只做个知县略有些可惜了。”
等到接风宴结束,那陈笃才并不拖延时间,只把众人引到二堂里头,那一处已经摆着两张大大的桌子,上头堆了不少宗卷,各自分门别类,按着年份、类别放着。
他对着顾延章解释道:“眼见就要入秋,因怕天干物燥,本县又向来比起临县的雨水少,下官先前便着了衙中官吏去得乡、村里头通报查验,叫各处小心防备,莫要生出火情来,得到提刑司通告之时,泰半人都在外头,人手难免少了些,昨日回得来,连忙按着这一份整理宗卷、账册——只是到底晚了几天,并不齐备。”
陈笃才语中带着几分歉意,道:“此事乃是下官疏漏,只好先将容易备齐的往日判案宗卷、赋税账册、五丁田亩簿一应准备了过来,又开了宗卷库,只等各位先查这一处,若是副使觉得不妨事,便等下头把常平仓、府库中的东西按着原来要求备妥了,再行查点,若是觉得不妥当,此时先去常平仓、府库也是无碍,不过应当总归没有那样顺畅,却是下官的过错。”
他用的理由乃是防火,确实秋季京畿之处多有火情,这般提前准备,正是县官体恤百姓,半点挑不出错处来。
顾延章便道:“提刑司乃是照例巡视,并不能因此耽搁了县中政务,陈知县言重了。”
他心中算了算时间,道:“先点验其余地方,过两日去看县衙库房,库房查完了,再去看常平仓罢。”
陈笃才面色不变,道:“那下官便去着人准备一应事体。”
自这日起,十余名提刑司中官吏便在县衙中下来,开始点验雍丘县中各项事务。
***
这一处顾延章跟着众人查点宗卷、账册,季清菱其余事情搭不上手,想了想,知道此回常平仓才是要事,便特着下头管事寻了间大粮行,也不遮掩,上门去询了价,只说自己等到秋收之后,有一笔秋粮待要出手,问那粮行秋后粮米价格。
她这一处一面着人去四下探听县中风气,一面则是去打探历年粮米价格、银铜兑换比例,自己则是问了一回,知道此处住的乃是雍丘县最大的客栈,便特赏了一贯钱,寻了个在此处做工时日不短的雇工过来,只当说闲话一般问话。
季清菱带的仆从不多,排场也不大,赏钱却是给得大方,等到对方来了,先叫人落座,又让看茶,这才认真问了起来。
她见对方是个爽利的,也不拐弯抹角,只直接道:“我听得人说,婶子在此处做工足有二十年了,便有些当地的东西想要问,不晓得婶子方不方便?”
对方笑着答道:“算上今岁,足足二十二年,娘子想晓得什么,只要不是不好答的,问到我头上,再没错了。”
季清菱便道:“我自南边来,因家中攒了一点子银子,欲要谋生,想在这京畿之地开个茶酒铺子,要多做商人生意,只是不晓得此地南北来往之人多寡,便特寻了婶子过来探问一番。”
她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看了看秋月。
秋月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小角银子,悄悄放在了茶托子上,摆在了那妇人面前。
见得银子,又是听得这样寻常的问话,那妇人眉开眼笑,忙道:“娘子当真这一回问得巧,您且往外头看。”
说着站起身来,把房中靠着北边的一扇窗推开了,指着下头给季清菱看,道:“您且看着那一片,见到什么未曾?”
季清菱跟得过去,往外一看,却见一整排的房舍后头都在新建房屋,有些还在挖地砌墙,有些已经在搭屋盖瓦,不止自己住的这一间客栈,左右看了一圈,一条街有大半都在搭盖。
她不由得奇道:“怎的家家都在建房?”
那妇人笑道:“娘子有所不知,我自生在此处,活到今日足足四十余年了,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也好,后来嫁了人家也罢,这雍丘县也不过是个寻常地界,莫要说能比那靠着京城的祥符、尉氏,便是同样临着大名府的太康、咸平都要比我们的日子不晓得好上多少,咱们当地又没有鲜果,也没有特产,比不得中牟有樱桃,也比不得扶沟有葡萄,只好看天吃地,直到去岁朝中在咱们这一处建了大常平仓,才叫一县上下都好过起来。”
季清菱有心问话,便搭着问道:“这常平仓却是有什么厉害之处么?”
那妇人道:“哪里不厉害了,我且问,这常平仓要盖起来,总要建房罢?盖房的人力要吃要住罢?等到粮食运过来,粮商、运粮的劳力要吃要住罢?人一多了,衣食住行,样样都是生意,来这一处做买卖的人也多了,人一多,样样都活络起来了。”
她笑道:“年初盖大常平仓的时候,我做工这一处客栈连着两个月没有空过房,前两个月本是淡季,主家以为还要空上许久,却不晓得怎的回事,自月初起,竟是又开始来往商人络绎不绝,又有跟着的商队,许多客栈都不够住了,只好各家匆匆建了屋子,只囫囵搭个架子出来,多一间算一间。”
第678章 查库
季清菱听得好奇,问道:“为甚月初起就来往商人络绎不绝?难道是什么日子不成?”
按着那妇人方才说法,雍丘县并无其余物产,此时还未秋收,便是要来收粮,也不至于到得这样早。
对方回道:“原也不是什么日子,只是也不晓得怎的,忽然就多了许多商队,都是带着劳力的,走南边来的也有,走汴河来的也有,住店的时间也不长,却架不住人多,眼下雍丘县中做买卖的日子都好过。”
季清菱越听越奇怪,她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心中琢磨了一回,复又笑问道:“这样多住客?那此时客栈里岂不是住满了?”
那妇人笑道:“咱们这栈子里头倒也还好,少住那等劳苦人,多是有些身份的才好进来,是以不算拥挤,娘子若是不放心,想要亲眼得见,不妨得去小门小店里头才好寻得到——往北门一边走就对了,满挤的都是卖力气的。”
她见季清菱年纪轻,说话也客气,问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答起来便也没什么遮拦的。
季清菱复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道了谢,将人送回去,果然遣了三两个去北门探看。
到得晚间,等到顾延章回来,少不得先同她说了一回白日间见闻,言语间对陈笃才颇多赞誉,道:“翻看从前案子,县中极少有判错的,几个复杂的案子也判得巧妙,看他农桑、户口、赋税也都做得好,是个有才干的,如果府库、常平仓里头不出什么毛病,大考评个中上并不难,若是有什么优才之处,得个上等,也未必不行。”
季清菱便问道:“今日不曾查得府库吗?”
顾延章把原因说了,又道:“倒是说得通,也是正理。”
季清菱却是抿了抿嘴,心中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因来时说起这一处常平仓最要紧,我想着五哥今日去县衙,当是没有空闲管旁的,便让人出去问了一回,旁的没有探听到,只有几个奇怪之处……”
原来晚间季清菱安排出去探问的几个小厮都回得来,自把打听到的东西回来说了。
与其余地方不同,雍丘县虽然是京畿所辖,可在铜钱价格贵贱上,却与周围县镇并不相同,不但如此,即便是与京城相比起来,那铜钱还是要贵上几分。
此时官定一贯钱兑换一两银子,不过官是官,私是私,民间一两银子能兑换到八百五六十文,已经算是不错了,京畿多用京铸钱,本来已经价格很高,一两银子几乎仅能兑换到八百三四十百文,然则在这雍丘县,不知为何,民间的铜钱竟是比在京城里头还要贵上八九文。
莫要看这八九文的差价小,可若是把总数放大,便是一个极可怕的差额。
这道理其实是说不过去的。
京城中铜钱价格贵,是因为来往商人多,许多时候,做小笔买卖时银子并不流通,需要用铜钱来交易,是以铜钱的需求量极大。
从来供不应求,价格便要上涨,当地铜钱不够,自然价格高,一两银子能兑换的铜钱少。
然则雍丘县却并不是一个商贸繁茂的大县,近十年来,商贾来往最频繁的时候便是秋日里头来收粮。
季清菱让人去问得明了这几年铜钱的价格,从前皆与京城相差并不多,然则到得今年,却是十分奇怪,先是才过了上元节没多久,县中的铜钱价格便跌了,当时京城一两银子能换八百四十二文,在这雍丘县中,足能换得八百五十文。
这个价格足足维持了大半个月,才渐渐又涨得回去,重新与京城价格相差仿佛,只是未曾过得多久,到了这个月初,雍丘县的铜钱价格竟是莫名其妙地大涨,京城还是一两银子能换八百四十文钱,可这而一处,早已变成一两银子才能换得八百二十文。
这只说明,自月初开始,有人在极短的时间中大量收拢市面上的铜钱。
雍丘县并不是一个封闭、偏远的地方,虽然商贸并不繁华,可它乃是京畿所属,水路能同南,陆路能通北,莫说与临近县镇只有一两日的路程,便是去得京城,如果快马加鞭,一人三骑沿途换马,早上出发,晚间便能到得。既如此,说明此处无论商货、银钱流通都不难,为何还会使得铜钱价格变动这样大?
季清菱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复又道:“还有一桩,便是此处来往人数着实有些奇怪,眼下既不是什么大节气,也不是什么正日子,竟是来了这样多商贾,也没有什么生意做,只在此处住下,过两日又不声不响地走——虽说他们只说路过此地,可这行事,怎么看都不太合情理。”
顾延章听得她在此处分析,忽然问道:“可是能打听出来年初县中出了什么大事?”
季清菱摇了摇头,答道:“当地人只说样样正常……”她顿了顿,方才道,“若说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地方……那便是才建好了常平仓,那时各地的粮谷都运得过来,另有不少锦缎、纹银。”
常平仓的存储是有数的,当地人虽然不清楚里头数目,可提刑司中却是能查到,顾延章特来查点县镇之中的各项政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自是将各处宗卷的誊抄本带在身边,季清菱特找出来对了,常平仓封仓的时间,恰好与雍丘县铜钱价格直直下跌的时间相差仿佛,并不隔着太多天。
顾延章沉默了片刻,道:“过两日先去看看府库同常平仓再说。”
不管账目做得再干净,只要是动过手脚的东西,便一定能发现其中问题。
只是要看看到底问题有多大而已。
***
都是做惯的事情,顾延章又早早叫人送得公文过来,叫县衙里头准备,此时照着单子查点起来,过得三四日,便把该抽查的抽查干净了。
杨偕忍不住同顾延章道:“我在提刑司中也有五六载了,这样能干的知县,当真是头一回得见。”
顾延章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因那陈笃才样样宗卷、账册、凭证都给得齐全,哪怕后头常平仓、府库又拖了两日,才将东西备好,提刑司中也没有怎么去催他,又因他日日都出来作陪,回回记得道歉,杨偕还主动安抚过,只道不妨事云云。
终于到得这日,陈笃才整理干净了相关账簿、文书、凭证,带着人去得府库、常平仓中,把仓门打开,让一干人等进去点数。
府库还罢了,雍丘县虽是个大县,里头东西也不算太多,只是此地的常平仓本就是附近几个大仓汇集在一起,占地极大,才把门推开,里头就有一股粮谷堆放久了的陈旧霉味。
陈笃才在前头带路,面不改色,他见得后头跟着的提刑司中上下官吏不少忍不住捂了捂鼻子,便道:“咱们县中同其余地方不同,这一处常平仓自年初过了上元节,便开始封库,因未得朝中诏令,便一直未有启用,不过每日有人在外头守着,定时巡看而已,堆放这半年,又是去岁的陈粮,难免有些味道……”
众人一路往前走,一路见得两边都是高高的谷堆,几乎要顶到半空之中,上头用油纸盖着,如同一座座的小山一般,抬眼望去,一望无际。
——这样多的粮谷,同其余地方的小常平仓相比,当真是大了十倍有余,眼下时间这样短,差事也重,想要快速查点清楚,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