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形一僵,面上甚是难看。
胡月娘如何肯给他时间去多想,口中又道:“我在那香囊上头用银线细细绣了一个‘月’字,后头则是绣了一个‘贾’字,因我名唤月娘,又因你同我说,你大名叫做张贾……小名贾郎……我不识得字,还特要你把我二人姓名写得下来,照着样子绣的……”
她一步一步慢慢往杨义府面前而行,一面走,一面道:“奴家绣那香囊,足足花了半个月,虽是小儿手掌见方的大小,上头却是还绣了一双交颈鸳鸯并五张荷叶,三朵粉嫩荷花,那鸳鸯颈子上用的是金线,香囊里头放的乃是芸香……”
两人之间足有十几步远,然则不过几息功夫,胡月娘双手扶着小腹,已是行到了他前头,与杨义府隔着仅仅两步,面面相对。
她站得定了,伸出手就往杨义府的右手袖子处摸去。
眼见就要碰到那一幅袖子,杨义府却是猛地退后几步,将手猛然一抽,颤声道:“且不说我袖中并无什么香囊!再一说男女授受不亲,你我二人并无半点瓜葛,怎能由你就这般碰我贴身衣服,你这妇人,好不要脸!”
第722章 致谢
这种时候,如果杨义府遇得的不是李程韦,换做这京城里头任何一个其余商贾,无论对方生意做得如何大,人脉如何广,见得如此情景,也会晓得退到一旁,并不干涉,最好还要借口家中有事,快快走得远了,全当自己是瞎子聋子,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掺和别人家务事,惯来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更何况这一位还是参知政事的女婿。
范真娘女儿都已经生了,难道还能为着丈夫在外头有了外室,便要同杨义府和离吗?再一说,寻常人看来,做官之人三妻四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最有可能两边闹得一阵子,姓杨的丢开外头人,浪子回头,认过错,两边最后又不和好了。
且不说范大参那一处最后会不会改变对这一个女婿的态度,可面上一定不会做得太难看。
这样一来,将事情从头跟到底,还把事情爆得出去的那一个,可不是既要遭杨义府恨,也得不到范真娘的好吗?
然则遇着这样一个烫手山芋,李程韦不但不躲,反而迎得上去。
他跟着上前几步,道:“小娘子莫急,你若是肯信老夫,便将此事交给老夫来验看罢。”
他语毕,转身朝后走去。
杨义府看着李程韦朝自己走来,简直进退两难。
他虽说并不好十成十确定自家袖子里头那软绵绵的东西便是胡月娘塞进去的香囊,可却并不敢抱有半分侥幸。
时至如今,如果还不晓得自家定是遭了设计,那他也枉生在这样的家族之中,更愧对他进士的名头了。
胡月娘为何会挑选在今日同他说腹中胎儿之事,而这大半夜的,李程韦又为何会恰好路过金梁桥街,与自己撞到了一起?
明明同自家一起出得院子,为何跟着自己的那一名亲随到得此时还不见踪影?
这一切实在是太过巧合,叫人细思之下,不由得心惊胆寒。
胡月娘图谋的究竟是什么?李程韦又是为何而来?
在这仓促之间,杨义府手中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根本无法推测出来,可他却知道,此时自己不能走,一旦走了,这一处把柄便会被李、胡二人捏得死死的。
有官之人在外眠花宿柳,本就是违法之事,像他这般,一旦胡月娘出面上告,说自家乃是良家女子,受了骗奸,一场官司打下来,无论结果如何,他的名声也将全毁,将来又如何有前程可言。
可他更不能给李程韦掏了袖子。
若是从中果真掏出了那一枚香囊,证据确凿,更是无法逃脱要挟。
杨义府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胡月娘,又冷冷地盯着李程韦,只恨不得生噬两人的血肉。
李程韦已是走到他的面前,依旧是笑呵呵的一张脸,却是低声下气地请道:“杨官人,那妇人如此血口喷人,不妨就把袖子里头的口袋掏得出来,叫她死个明白罢!”
***
秋高气爽,京城里头雨水也少,这一日才过巳时,金梁桥街的偏厅里头,季清菱已是早早起来,正无可奈何地陪坐一旁。
客座之上,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女正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姐姐实在是太过小心了,果真救了人,即便施恩不图报,行善不留名,却也不至于如此谨慎,自上回在上林苑中与你遇得,我家兄长足足大半年间都一直在派人四处寻访,半点音讯也无,若不是今次翠玉恰好见得你家丫鬟,难道果然要瞒过一辈子不成?”
她面上带着几分病弱,可性子倒是略有些活泼,坐下来这小一刻钟里头,嘴上几乎不曾停下来,谢了一回又一回。
此人正是季清菱与顾延章在去往延州路上,自虎口处救下来的其中一名少女,胖老头孙宁的女儿,参知政事孙卞的幺妹孙芸娘。
她今次闻讯而来,带来的仪礼单子足有厚厚一叠,铺得偏厅地上一大片都是礼盒,其中大半都是她自己选的,此时一一说来,显得诚意十足。
人都来了,东西也带了,季清菱自然不能推辞在外,只好一面叫秋月去备回礼,一面同对方在此处坐着说话。
她见孙芸娘面上带着几分病弱之态,回想起上回在上林苑中遇见之时,对方的面色也是如此,而今明明已是过了大半年,按道理一个小姑娘生病不至于拖这样久,可其人却是依旧不见好,便问道:“眼下天气早白日热,晚上凉,你是不是不小心受了暑气,怎的面色有些倦倦的?”
孙芸娘笑了笑,地道:“姐姐,我在娘胎里时长得不好,奶娘说我六个月便落了地,好容易养活到今日,大夫只道五脏俱未长全,是以患有心疾,自小身子便不太好,你有时见得我无精打采的,其实并不是有意,只是果真气力上不来,将来莫要怪我才是……”
她谈及自己的病症,毫不避讳,说起话来一派天真烂漫,倒是十分招人喜欢。
季清菱触景生情,物伤其类,不由得想起从前自己时常卧病的日子,免不得对孙芸娘便生出几分亲近之心来。
她本来亲和力就强,长得一张温柔无害的脸,再兼此时心中这般想着,无论说话、态度、行事,难免更和气几分,孙芸娘在此处坐了半个多时辰,已是把自己平日里讨厌的文人墨客,喜欢的文章,常去玩的地方,爱穿的服色等等一一同季清菱从肚子里倒得出来,只觉得同这一位说话,熏熏然若春风拂面,当真是越说越起劲,聊得十分兴起,心中更是万分高兴,半点都不想走了。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外头有人行来,一名男子同顾延章一道进得门来,就在门口处叫了一声“芸娘”,口中笑道:“莫要再缠着人了,你倒是无事,倒叫旁人听你叽叽喳喳的,累得慌!”
原是带着孙芸娘上门的孙卞弟弟孙永。
孙卞到底也是一朝参政,眼下又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勉强论起来,与顾延章算得上直属上下级的关系,自然不方便亲自前来,因想着家中那一个当爹的从来不靠谱,便派了家中二弟带着孙芸娘上门致谢。
第723章 俸禄
孙永同顾延章郑重致谢了半晌,又寒暄半日,眼见再留下去,便要在此处吃饭,这才寻了个由头告辞回家,哪知此时过来寻妹妹,这一个竟是犹犹豫豫,十分不愿意走的样子。
孙芸娘转头看了看季清菱,见她面上含笑,已是站起身来,一副待要相送出门的架势,一看就是不打算挽留自己,倒叫自家想留也不太好留,心中不免有些闷气,只好道:“过两日我家府上的养的一池荷花大开,白、粉、黄各色都有,十分好看,姐姐有无空闲,过来我家赏荷好不好?”
季清菱笑了笑,道:“改日罢,我有一位友人家中有事,这一阵子得了空便要过去相帮,是以并无多少闲暇。”
她见孙芸娘面上十分失望,风流怯弱的样子,到底有些不忍,复又道:“若是有合宜的,不妨送一两枝与我插花也是一样看得见。”
孙芸娘讪讪地“哦”了一声。
不过一池荷花而已,她哪里是真觉得稀奇,不过想借此邀季清菱过府同她玩耍而已。
孙芸娘乃是幺女,家中惯来富贵,周遭自然不乏朋友,然则偏她自小有疾,跑不得也跳不得。
大晋小儿游戏颇多,小女儿家常常捉迷藏、扑蝶,及至大了,富贵人家的子女无论蹴鞠、捶丸、骑马、射箭、拽绳等等,都是常玩的,孙芸娘身体不好,一应游戏便是她自家敢于掺和进去,偶有一两次发病,旁人害怕惹事,也不敢再同她玩这些,不过坐在一处时与谈琴写字,作画吟诗罢了。
随着她年岁渐长,长兄孙卞的官职越高,一家人也跟着东迁西走,后来其母病逝,她跟着兄长回乡守孝,好容易这两年回了京城,虽然来往的同龄少女并不少,可真正玩得好的,却并不是特别多,还往往对她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惹得她发病。
眼下遇得季清菱,先因救命之恩,先入为主便有许多好感,再兼见得对方明知她有心疾,却并无半点另眼相看,与之说话,十分投契,仿佛句句对方都能接到点子上一般。
孙芸娘自觉自家并不是十分多话的人,可不知为何,每回遇得季清菱,总是滔滔不绝,此时出得门,才行得几步,竟是有几分口干舌燥之感,回想方才,才猛然醒悟自家竟然顾着说话,连茶都没有来得及喝两口。
她忆起在屋中那一番啰嗦,只觉丢脸,一时之间,脸上都泛起红来。
孙永见得幺妹脸面甚红,忙问道:“是不是哪一处不舒服?”
孙芸娘连连摇头,连忙拿话支吾了过去,两人闲话一番,复一人上马,一人进车,一并回家不提。
却说孙永回得孙府,自然同长兄孙卞说起今日之事,他将顾延章夸了又夸,复又叹道:“若不是大哥你眼下正在此风口浪尖之位,不好走得太近,以免小人借此生事,这一人倒是可以好生任用一番,将来收在手下,怕不是一员得力之士!”
孙卞听得弟弟这般说,一时心中也有些意动,他想了想,慢慢地道:“倒也未必不能……”
孙永一愣,颇有些诧异地望了过去,问道:“还是不妥罢?若是叫旁人以为咱们家为了报恩,特意提拔……”
孙卞摇了摇头,道:“也未必要现在……那顾延章官位踟蹰不进久矣,想来是天家另有打算,我自不会跳出去做那出头之人,再一说……前几日……”
他说到这一句,忽的住了嘴,道:“你方才不是说芸娘想要同他那一个夫人多多往来吗?当日承他一家救命之恩,倒是可以先交际一番,离得远了,怕要被人指点,却是也不必走得太近……之后的事情,且先看罢。”
孙卞入京之时,正值顾延章在赣州任官,其人所行所为,说一句出类拔萃,也不足形容,如果换做平常,他怕是早想着要收入囊中,可那顾延章身上贴的字不清不楚,一时看着像是杨党人,一时看着又不像,之前被范尧臣招徕,也不见他有任何回应,眼下好似还同陈灏翻了脸,这等情形不明的时候,自家才得了要紧差事,许多事情等着处理,再兼眼下宫中形势不明,最好还是稍等一等,莫要这么着急去亲近为妙。
他想到一桩事,问道:“听说上回有一户商家来寻你,却是有些什么事情?”
孙卞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每日候在门外特来求访的官员、文士数不胜数,哪怕最终不得见,众人依旧还要在外头候着,以示自己殷勤之态。
他事务繁多,日理万机,自然不可能一一理会,幸而二弟孙永是个得力的,许多事情便由这一个牵头去打理。
听得长兄问及,孙永立时就把顾延章的事情放到了一旁,连忙回道:“说是想要与咱们家合开解库。”
大晋厚待官员,行的乃是重禄之法,像孙卞这样侍制一级的官员,有正俸、加俸、职田。正俸又有俸钱、衣赐、禄俸;加俸也有职钱、傔人衣粮、餐钱、茶酒厨料、薪蒿炭盐等等。
孙卞乃是参知政事,按照朝中定例,不仅会养着他的衣食住行,便是他部分随从,也一样养着。参知政事一级,朝中会拨下五十名侍从的衣粮,每月自给三十五千钱发放下人月俸,不可谓不丰厚。
便是如今他住到这一处宅子,也是朝廷分派的,每月只用象征性地给少少的一点钱,就能通家住进来。如果这一处住所拿出去租赁,一个月怕是得要上百贯,依旧是有价无市。
然则即便这般,他依旧并不觉得自己在京城里头过地松阔。
除却侍从,孙卞自然养着门客,幕僚,还有无数依附而来的族人、同乡、亲友,同枝同脉,每月银钱如流水一般花出去,光靠俸禄,如何能够?
高官不得轻易营商,否则便要被御史台弹劾与民争利,然则私底下,谁人是真正只吃死俸禄的?
第724章 荷花
不管是借着远方亲友也好,媳妇也罢,乃至七拐八拐拿捏得住的族人,可以说,朝中没有哪一个有品有级的官员,是光靠俸禄为生。
孙家一直都是大族,颇有些积淀,田地、产业并不算少,私下也有做些买卖。只是自孙母过世之后,一来一家要守孝,不好过多动作;二来从前一惯是孙母管着,眼下一时放得出来,自然不能给孙宁那个做爹的接了过去一一当真到他手上,怕过不得一年半载,山一样的银堆都要掏空,只好给下头门客帮着打理,这几年间,只能守成,不能增进。
如果是从前,孙卞自然对此无所谓,可他眼下正在势头上,无论招徕人才,私下行事,许多都是要靠银子开道,便不能再向以前一般。
孙卞做官多年,能爬到而今这个位子上,自然晓得世上用人力来赚钱,是最次,用人脑来赚钱,是其次,唯有用钱来生钱,才是上佳之法,此时听得解库二字,只是想到对方在京城里头的名气,虽是有些心痒,可警惕之心,却是盖过了贪婪之念,抬头便问道:“你怎的回的他?”
孙永道:“本来是不敢答应的一一本来就是生人,从前并无什么往来,谁晓得他会如何行事,若是不小心漏得出去,阻了长兄的官声,便要得不偿失了……”
孙卞听得他话音中不对,才要点头,却是不由得奇道:“‘本来’不敢答应?何为‘本来’?”
孙永左右环顾,见得屋中无人,复才上前小声道:“那一家商人见得我似乎要不答应……忽的取了济王的名帖过来……大哥,你说我要如何回他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