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卞本要说话,听得“济王”二字,心头一震,竟是愣了一下,半晌也不好答话。
如果放在一年前,不,甚至不用一年前,只要半年前,遇得这样的事,虽是会犹豫一番,可到得后头,多半还是直接将人请出去了事。
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皇子赵署幼年夭折,天子赵芮眼下无嗣。
孙卞不是寻常臣子,他自有人在御药院中,也有熟人在太医院中,早晓得龙椅上那一位,正是绝嗣的命,除非世上当真有枯木逢春,白骨生肉之仙术,这大晋的江山,也只能靠其余枝脉才能维系。
幸而先皇留下的骨血并不少,而今天子有兄弟二人,无论是行三的济王,或是行四那一位襄王,都是同母同胞,两人膝下也各有子女。
将来无论天子是传位给弟弟也好,过继侄儿再行传位也罢,虽是无可奈何,却也不失为一条路径。
两位藩王摆出来,只要是长眼睛的都能知晓,三王赵颙更为得圣人心宠,才能、性格也更为出挑,一旦到了将来那一日,十有六七,怕是这江山要有他的一份。
孙卞老早便有防备,自知道了赵芮之事之后,私下也隐约同济王赵颙有所接触,只是并不频密,也不挑明,只暗暗释放善意而已。
这样一来,如果将来当真上位的乃是赵颙,那他这一番提早布局,便要快了旁人一步,就算没有太多好处,却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一天有商人拿着赵颙的名头来找他合营解库。
这究竟是那济王的意思,还是那商人狐假虎威?
如果是济王的意思,这是不是要他提前做出更进一步的表示?
如果不是济王的意思,可他若是拒绝了,一旦给对方知道,会不会又另做出些不利于自己的解读?
一时之间,孙卞竟是有些头疼起来。
天家之事,从来最好不要掺和,可他从前冷板凳坐了太久,不得不抢占先机,提前下手,免得想来又是旁人吃肉,自家莫说残羹剩菜,便是汤也捞不到一口来喝。
一一可谁又料得到才过了这半年,天子竟是又开始拔擢重用自己?
早知如此,当日何苦要那般手快?
***
且不说书房里孙卞正因得从前行错了一步,此时烦得脑壳疼,同府之中,后院的厢房里头,孙芸娘也一般的有些烦恼。
她一心想同季清菱想交,然则今日一见,虽然对方对待自己着实十分可亲,可那一番态度,明显却也不是非常积极。
孙芸娘患病多年,难免心思细腻些,见得季清菱的表现,哪里不晓得对方并不想同自己有太多往来。她也知道两边恰才真正相识,对方如此态度,才是正经,复又想:如果姐姐今日知道自己身份,就要贴上来,自家又会如何作想?怕是还要担心对方是否别有所图罢?
她一时想这样,一时想那样,想到自家已是十分努力相邀,对方却是依旧不肯上门来,想要再去做客,今次这回好歹还是有兄长带着,下回若是贸然而去,着实有些不礼貌。
想着想着,她忽然灵机一动,心道:季姐姐既是叫我送几支荷花过去,那我有了这一回由头,便要抓紧才是,只要东西送得好了,何愁将来不有其余名义?
她心中一念转过,立时有了主意,见得外头已是傍晚,不见什么大太阳,便带着几个丫头一并去了后花园中。
那一处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子,里头果然有许多夏荷竞相开放,红红白白黄黄绿绿,一支支亭亭出水,开得十分热闹。
孙芸娘围着池子转了一圈,特选了一小片半开不开,各样颜色都有的,指使小丫头寻了园中看护来,把荷花带着下头根茎一并挖了出来。
她哪里知道什么嫁樯之道,不过想一出是一出,胡乱指使而已,待得挖了出来,特又去寻了自家觉得好看的的盆子,命人移栽进去,见得天色还不算甚晚,想着今日事,今日毕,匆匆忙忙重新摆了一回盆,便着人给季清菱送了过去。
季清菱这一阵子着实事多,她才从松香之处问了许多话,又与顾延章对了一回,只觉得李程韦那一处诸多蹊跷,只是全是推断,缺乏证据,又因柳沐禾生产之后,柳林氏把当日情形问过一回,复又查了一遍,从中寻出不少怪异之事来,她虽不曾多嘴,可季清菱旁敲侧击,也觉得其中不少疑点,正在想法子一探究竟,着实无空理会孙芸娘。
第725章 开口
此时杜檀之在外办差,顾延章又因陈笃才一案牵扯甚多,正在忙着整理前后之事,待要查清再交刑部审议,至于柳林氏更是才得了曾外孙女,一面要把心神放在照料柳沐禾身上,一面又要去查当日惊马内情,她年事已高,着实不应将过多烦事压于其身。
季清菱思来想去,索性自家去把事情捡了起来,整理李程韦前后线索。
她将松香自保康门、浚仪桥街处打听出来的事情并去往泉州探听出的情况汇集在一起,只觉得十分棘手。
李程韦的养母故去已久,家中从前亲友难以寻觅,曾经伺候过的老仆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几十年前的事情,如何能轻易翻出内情?
李程韦的原配也死去多时,在外人看来,她乃是自然病逝。
按着大晋律令,如非正常死亡,官府即要派遣仵作上门验尸,将相关查核一一记录在案。然则律令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又是一回事,京都府这样大,其中人丁过百万,每日病、死者不计其数,仵作却是极为有限,一般而言,无论哪家有人亡故,只要上报衙门时没有特别异情,也无人告密,见得里正的画押签字的文书,衙门都不会上门去验查。
李家其时已是豪富,只要尸体上没有太过明显的痕迹,无论是想要瞒过里正,或是买通里正,其实并不是难事,是以宗卷之中的记载并不能作为其人正常死亡的证据。
李程韦的长女也已在泉州病逝,她病故之后,身边伺候的仆妇或就地发卖,或自谋出路,唯一的一个儿子年岁尚小不说,也在上月因伤而故。
如此一来,所有可能知情之人,尽皆难以寻觅,李家乃是富贵人家,身旁伺候的人数以十计,想要找到那一个真正知道内幕,又肯开口的,谈何容易。
季清菱将所有线索一一写在纸上,细细思量了半晌。
秋月原本坐在一旁看账,见得季清菱对着那誊抄出来的宗卷并松香整理出来的信息出神,索性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小声道:“夫人,不若再遣人去一趟泉州,看看从那一个管事一处能否查得出什么东西来罢?”
原来松香上回说过,李程韦与原配的女儿嫁去泉州时,带有一个李家跟去的管事,其人姓陈,原本就领着所有产业、商铺,后来小李氏将家产次第变卖,他也被一同换到了下家,那许多产业的主家都是姓陈。
松香当时探听得到这些消息,因怕打草惊蛇,不敢细究,也因时日有限,只好先行回来通禀。
按着秋月的想法,那管事姓陈,小李氏名下的产业变卖给的那一人也姓陈,其人唤作陈训琛,乃是颍州淮县人,而李程韦的养父李父入赘前原也姓陈,恰恰就是颍州淮县人。
这样的凑巧,如果说其中并无什么诡异,那当真是不太可能。
她顿了顿,复又道:“只要从那姓陈的管事一处探听出线索来,再回头顺藤摸瓜,应当就会知道那李程韦同领了小李夫人嫁妆的那一个陈训琛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了。”
季清菱却是摇了摇头,道:“泉州路远,一往一返,还要查探,便是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两个月才能有结果,再一说,还未必能探得出来什么。”
无论那陈姓管事是李程韦的心腹也好,是陈家的什么人也罢,他在泉州经营了这许多年,如何是从京城派一个异乡人过去就能从当地问出什么线索的?
况且如果她的推测没有出错,十有八九,柳沐禾此次惊胎,其中也绝少不了李程韦的手笔,他行事这样匆忙焦急,连首尾都顾不得收拾干净,怕是有什么缘故,才会如此仓促,今次功亏一篑,还不晓得之后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如果等着派人去泉州,耗时太久,实在没法去等。
听得季清菱如此说,秋月顿时叹了口气,道:“这姓李的行事实在太过恶毒,人都死绝了,知情人也一个不在,便是想要去问人,也无人可问,当真是扑朔迷离……难道只能等他自己露出马脚吗?”
季清菱看了看面前写满了自己的纸页,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却是忽然抬头道:“也未必……虽说知情人尽皆不在,便是在,也未必能问得出来,可有二人,而今就在京城当中,却是必然不会隐瞒,也绝不会说谎的……只是想要她们‘开口’,要略费一些力气而已。”
秋月听得一愣,问道:“那是什么?”
她一脸疑惑地看着季清菱。
季清菱微微一叹,道:“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打搅的人……”
或者,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
且不说季清菱自拿定了主意,开始设法探查李程韦家那几桩蹊跷事,垂拱殿中,赵芮却是坐在御案之后,皱着眉头批阅奏章。
今岁京畿夏日多雨,才入六月,已是接连接到好几处地方来的急报,说是黄河沿岸河水暴涨,恐有险情。
京都城中水运便捷,汴河、金水河、五丈河、蔡河相交,虽说十分便利,可一旦水涨,却也是一桩头疼之事,只要遇得接连大雨,京都城几乎回回都要遭遇汛情,数十万兵甲,上百万黎民,性命、财物皆是有可能遇险。
光是赵芮在位这许多年来,京都城中的几条水系已经改道数次,可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每每今年修了东门的堤坝,明年西门的汴河便要出事,改了南门的蔡河沟渠,北门的五丈河便要作妖,他去岁本已经起了心思,等到今岁过了秋汛,趁机叫工部测量相关河道情况,好兴修水利,毕其功于一役,只是他今年着实遇得太多艰险,前一阵子甚是颓废,便将此事搁置了。
好容易赵芮重新振作起来,政事早已堆积如山,自然没有来得及抽空去顾忌这一处没有那样着急的,谁料到眼见进得八月,雨水一日大过一日,偶有几天晴朗,过不得多久,水位刚低得下去,又是连绵不绝的大雨,眼见水汛又起。
第726章 劝和
京城之中连年修修补补,虽是不能根治,到底还能应付过去,然则其余县镇,如何能有这般待遇?
赵芮而今桌面上摆着的便是京畿左近几处水汛危机的县镇送来的折子。
暴雨接连,黄河在阳武县已经决口。
他越看心中越是烦闷。
奏章上头已经有政事堂的批复,着知县小心抢险防汛,填补河堤,又禁止黄河沿岸百姓砍伐桑木,令各地官员督促百姓多多栽树云云。
赵芮看了看,十分憋闷,却是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好提起笔,复又添了一行字,另派遣朝中官员去探查情况,防备着要赈济灾民。
想到赈济灾民,赵芮的太阳穴已是控制不住地“突突”直跳。
欲要赈济灾民,自然少不得要调用纲粮,欲要调用纲粮,在这秋收未济之时,少不得要用到常平仓。
这让他想起了雍丘县中的常平仓,复又想起了陈笃才那一桩案子。
赵芮面上怒容愈甚,开口道:“郑莱!”
郑莱连忙上前两步,口中应了一声,低头听训。
“去把孙卞……”说到这一个名字,赵芮却是忽然住了嘴。
陈笃才擅自挪用常平仓一事,乃是惊天大案,如此骇人听闻之举,竟是就在雍丘县中发生,此处距离京城不过几日路程,可以说是天子脚下,审讯了近月,居然毫无所得,前几日才渐渐有了进展。
孙卞虽说此时分管提刑司,到底时日未久,他手下管着那样多事,如何有空一一去细究。
此时找他来问,纵然一问能有一答,可自家不问的,他却未必会能主动提及,何苦要转这几道手。
他想了想,很快忆起京畿提点刑狱公事乃是转运使胡权兼着,那人倒是个勉强能用的,正要着郑莱把人召来问话,刚张口,话到嘴边,却是又改了主意。
“顾延章可是回了京?”他转而问道。
虽说将人召回京中之后,并没有对其大力拔擢,可心底里,赵芮却不曾有半点忘记。
想到自己将人放在了提刑司,眼下正是巡察之时,不知眼下此人情况如何,他索性把人召来一问,一则看看人,二则也问问事,三来,总要看到他在自家面前晃一晃,才好放心。
郑莱听得一愣。
如果天子问的是黄昭亮,是范尧臣,是孙卞这样的大臣,自己自然会对答如流,可忽然问起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又没头没尾的,一时之间,叫他如何能答得上来?他又不是朱保石,管勾皇城司,探查上下之事,四方信息尽皆入耳,况且这个问题,便是朱保石忽然听了,也未必能答得上来罢?
赵芮等了几息,未曾听得回复,抬头一看,果然见郑莱一脸茫然,心知这问话怕是有些为难,正要差遣人去提刑司中问一问,却是忽然听得一道声音插道:“陛下,顾官人前几日已然回京,眼下当是正在提刑司中……”
听得那声音突兀传来,郑莱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却是一名小黄门,面孔半熟不熟的。
赵芮也循声而去,见得那人,过了一会才想起来,因许继宗去了广南,宫中另选了一名小黄门过来伺候,至于此人姓名……天子日理万机,一时之间,他竟是有些不记得。
那小黄门倒是乖觉,见得天子面露疑惑,连忙出列两步,低头恭声道:“臣前日替陛下摆放邸报,见得上头有一面写着提刑司中上月巡察之事,只说众官尽皆回得京中,想来顾官人也在其列,前次陛下召得胡公事入宫,他语中提及一句,说那陈笃才久审不下,乃是‘顾副使’回京之后,亲自审讯,才有进展,提刑司中副使止有顾官人一人,他既是审讯陈笃才得力,必是正在京中。”
赵芮听得此人说话有条有理,头脑清楚,自有逻辑,又兼细心,倒是多看了他一眼,便道:“你是何人?”
那小黄门心中一喜,立时跪倒在地,禀道:“臣名唤李清,正在垂拱殿中听候差遣。”
赵芮便道:“既如此,你便去召了顾卿进宫待见罢。”
那小黄门面带喜色,应声而起,行过礼,便快步退了出去。
赵芮见得人出得去,想到顾延章正在提刑司中,以他之才,必能将陈笃才之事查个水落石出,一时也有些放下心来,正要在那折子上写上朱批,却是忽然见得仪门官进殿而来,唤道:“陛下,慈明宫中有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