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踟蹰间,后头人已经举着灯笼凑了上来——却是一名小厮打扮的人。
其人下得马,上前几步,十分客气地上前问道:“这位公子可是哪一处受了……”
对方话说到一半,忽的将剩下的话音卡在了嗓子眼里,忍不住将手中举着的灯笼往前凑了凑。
灯笼纸薄,火光从其中透得出来,映得杨义府的一张俊脸避无可避,就这般暴露在众人面前。
那小厮口中惊呼道:“杨官人,怎的是您!”
口中呼完,复又急急转头冲着后头叫道:“主家,这一处乃是学士院中的杨官人!”
自杨义府出得胡家大门,及至前头那几骑到得他面前,与他擦肩而过,再到马儿打脚,那小厮举着灯笼过来,一切都在刹那之间发生。
他才从胡月娘处得了那一个消息,犹有些惊魂不定,此时陡然遇得这般变数,几乎无法作出什么反应,此时本来扬着手要挡脸,被人叫出名字,那手伸抖了抖,既不好上,也不好下。
杨义府到底家学深厚,只过了几息功夫,虽然脑中还未向好当要如何解释,可多年习惯,饶是心中已经天翻地覆,面上却是毫无异色,他口中含糊应了一声,眯着眼前看了看眼前那一名小厮。
一张生脸,半点印象也无。
他听得那小厮方才称呼自己,口气里头尊敬之意甚浓,又见对方身上穿的衣料比起京城中冷衙门的小官都还要贵重不少,顿时心中已是松了一口气。
一一敢在京城里头给下人穿这样布料的衣衫,对面那小厮又是这样的行事口气,想来不是什么大人物。
他已是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施施然甩了甩袖子,抬头顺着后头望了过去。
只见两名仆役骑在马上,手中举着灯笼在前头开道,后头跟着一骑人马。
杨义府此时心中稍微冷静了些许,复才有眼睛留意起旁的东西来——那灯笼里头不晓得装着什么,两名仆役虽是快马而来,可前头薄纱中的光芒居然丝毫没有闪烁。
两边隔得并不远,等到对方行得近了,约莫还余着十来步远,后头那个主家已是滚下了马,连缰绳也不拉,只先顾着拱手上前,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殷勤笑道:“不想竟是在此处遇得杨官人!多日不见,不知一向可好?府上千金何时办百日?”
杨义府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头似乎有些记忆,可一时之间,好似又不太想得起来。
那人呵呵一笑,道:“在下乃是浚仪桥街姓李的那一户,官人怕是不记得了,唤作李程韦的便是一一当日府上夫人给贵千金选的洗三礼,正是在我那铺子挑的,在下不才,多蒙府上看顾生意,也勉强得了几两糊口银子,另有范大参府上后院里头许多首饰,也有我这铺子里送过去的。”
对方一张圆脸,看起来十分和气,口中说得许多话,句句不离自家与范府中人往来密切,一副想要借此同杨义府搭上关系的架势,此时更是围得上来,一脸担忧地道:“不想竟是在此处遇得官人,方才听得那马儿哀叫,可是哪一处伤到了?若是不便宜走,不妨骑了在下的马先行罢?”
这样的行事,分明是铜臭商贾借机套近乎。
杨义府终于将一颗心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一一不是官场中人,也不是平日里头多有往来的熟人女眷,不过是个商贾,随口打发走了也就妥了。
第720章 证据
杨义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正要寻个理由将人打发走了,却听后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冲着此处而来,紧接着,一人远远声叫道:“相公!”
明明是娇滴滴的一管声音,其中还带着几分哀怨之意,寻常男子和着月色红烛在帐中听了,怕不要骨头都酥成刚出锅的油渣子,可传进杨义府耳中,竟是叫他生出了几丝魂飞魄散的感觉。
那魂并不是艳魂,倒是惊魂。
就着面前一个小厮手中举着的灯笼,他分明看到那名唤李程韦的商贾脸上现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
好似是饿猫见到了鱼,又好像是饿狼见到了滴着血的生肉,从眼珠子里头竟似冒出了绿光!
杨义府从未像今日这般讨厌妻子那阔绰的性子,更是从未像今日这般恨起妻子从前那常常出去同人夸耀自己好处的习惯。
若她不喜奢华,不常掏钱从各处商贾出买首饰珠翠,又如何会叫自己在路上也被人堵着?
虽然不是李程韦肚子里头的蛔虫,可杨义府凭着自家的脑子也能猜出同范府颇多往来,又同常从范真娘口袋里掏银子的商贾,定是对这一位阔绰主的声音熟之又熟,更对自家疼爱妻子的素日行为多有耳闻。
此时听得一名他不识得的陌生女子叫范大参的女婿“相公”,其中意味着什么,便是傻子都能猜得到!
被一个商贾拿捏住了这样一个把柄,偏生自家还不是那等权势滔天,还在要有一阵子须得韬光养晦,借助岳家之力的境地,倒叫眼下对方不是躲着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却是对方欣喜若狂,要逮着这错处捞好处!
杨义府同胡月娘睡了这数个月,从未知道那一个一碰就软,一捏就瘫的娇女子居然能跑得这样快,仿佛只是眨眼功夫,她便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从远处钻到面前来,而在她身旁相扶着往这一处跑得飞快的,正是那一个见钱眼开,嗓音嘹亮的胡老娘。
此时此刻,他心中已是隐约察觉出不对劲来。
然则这时早已晚了。
从来善于察言观色,一向知道不能抛头露面,乖乖躲在小屋子里低调朴素,绝不会给自家添半点乱的那一个娇女子,眼下正一手捏着帕子,双眸含泪,满面含悲,嘤嘤哭问道:“相公……奴家可是做错了什么,竟是逼得你半点不恋旧情,此时我已是有了身孕,正是你之骨血,虎毒尚且不食子,相公……相公……你竟是要抛妻弃子不成?!”
如果此处没有一个李程韦,杨义府自然应付起这一朵娇花毫不费力,可眼下有着能同自家妻子、岳家说上话的熟人在场,他如何敢应,只得怒目张口呵斥道:“你这妇人怕不是疯魔了!我何时认得你,怎的能我相公?!还不快回去!”
胡月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张小脸泫然欲滴。
李程韦立在一旁,先前还在看热闹,听得杨义府矢口否认,眼珠子一转,连忙上前劝道:“小娘子怕是认错人了,这一位乃是学士院中的官人,姓杨,家中早有正妻,其妻乃是当朝参知政事的小女,前一阵子才喜得千金,京中许多官家人都晓得他与范娘子感情甚笃,家中连小妾、通房也一个都无……”
他口中顿了顿,复才笑呵呵地道:“杨官人出身名门,才高八斗,为人也好、品行也罢,人人皆是赞不绝口,绝不会是小娘子口中那等抛妻弃子之人,怕是您这一处认错了人也是有的……”
李程韦这一番话,犹如火上浇油一般,与其说是安抚胡月娘,不若说是在挑事,不但把杨义府的身家、背景、来历解释得清清楚楚,还将一顶漂漂亮亮的高帽往他头上一戴,不可谓不毒。
果然,他话刚落音,胡月娘还未发话,一旁的胡老娘已是学着金鸡独立,左脚立地,单足抬起右脚,右手把那足下一双臭烘烘的烂布鞋抽得出来,往杨义府身上扔了过去,口中骂道:“你个狗娘养的臭瘪三,你家中有了媳妇女儿,前头还做着官,竟还来哄骗我好人家的女儿到手上玩弄!你这下流种子!臭屁虫放的屁都比你香!你莫走,我要带你上衙门去!你玩弄良家女子,我要去范大参把事情说了,叫范大参来主持公道!看看他这一个好女婿是怎的在外头一张脸,回家又是一张脸!”
杨义府连忙抱头闪过。
胡老娘一面骂,一面已是又把左足上的鞋子抽得出来,冲得上前往杨义府脸上拍去。
她白日间在厨房里头做了半日的活,那一双布鞋吸满了汗气、脚气,方才在院子里头刷马,不经意间又踩了几脚马粪,这一只手上抓着的鞋子着实味道有些骇人,李程韦原本还挨着杨义府站着,正要上前劝架,然则闻得对方手中之物余味,早已捏着鼻子躲开,半点不敢沾染。
胡老娘捏着一只臭鞋,直往杨义府脸上、身上打,口中继续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当日怎的哄我家女儿?!若不是你说你家中行商,并无妻儿,我好好的女儿家会同你住在一处吗?!”
胡老娘原本骨架子就不小,从前是饿得有些瘦,被杨义府用大鱼大肉喂了这几个月,膀大腰圆的,手里一只挥舞得虎虎生威,砸得伴着脚气味道的屎点四处乱溅。
杨义府只带了一个小厮,对方落后一小段路程,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竟是半日不见踪影,杨他到底也是朝廷命官,当着李程韦的面,原不好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动粗,然则被这般打骂了一回,终于再忍不住,口中呵斥道:“你这泼妇,再敢侮辱朝廷命官,小心本官将你送上衙门,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说着挥手就要往将胡老娘的手给拦住。
当此之时,得了李程韦一个眼神,他身旁那两名随从终于上得前来,将胡老娘两只胳膊架了起来。
胡老娘哪里肯依,口中一面不住叫嚷,脚下还在往前胡乱提着。
李程韦这才劝架一般上得前来,清官判案一般地对着胡老娘道:“婶子莫要胡乱攀咬,你一口咬定这一位骗了你女儿清白,可有证据,若无证据,岂不是血口喷人?可莫要胡说!”
胡老娘瞪着眼睛,一时不晓得怎的回话。
杨义府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却是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奴家……有证据……”
胡月娘含着泪,幽幽地道。
第721章 香囊
此时金梁桥街上共有三拨人马。
一方是胡月娘并她那老娘。
一方是李程韦并三个随从。
最后一方,只有杨义府一人并一匹瘸了腿脚的马儿。
听得胡月娘如是说,场中已是安静下来,便是杨义府也直直盯着胡月娘不放。
只一瞬间,他已在心中把自家方才在小院里的所有行事过了一遍。
他只喝了一盏茶,当时面前虽然摆了一桌菜,却并未动箸,也不曾喝酒,刚进屋时胡月娘要给他换衣衫,因想着不能在此处久留,他只拖了一件外套,后来已是穿得回来。
上一次过来金梁桥街,已是三日之前,且不说自家每回回府之前,都要将味道洗得干干净净,便是不曾洗净,过了这样久,哪里还有什么影响。
不过就算今日才两人滚过一回,却也不怕。
他行事惯来谨慎,甚是注意不叫对方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因早早就有预防,不仅要那胡月娘将指甲剪得齐指,两人之间只要有那一点子意思,头一桩事情便是对方将各色珠翠头钗卸得下来,至于胭脂、香露等等,更是不许对方擦。
事情已是做到这一个地步,他着实不相信,会留下什么把柄。
想得清楚了,杨义府复又将头昂了起来,冷声道:“本官不过路过此地,欲要去寻友人谈事,谁知半路竟是遇得如此一番污蔑,最好莫要叫我晓得你后头是受了谁人指使,才行此捏造之事,若是执迷不悟,切要小心衙门的严查!”
三言两语,已是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胡月娘一人站在十几步开外,直起腰杆,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与杨义府遥遥对视,声声如泣,道:“夫君,奴家与你夫妻一场,此时腹中早有了与你的骨血,却是依旧不晓得你究竟是张公子,还是杨公子……”
她哽咽着道:“夫君,奴家从来以为你在外忙于读书,是以从不敢去打搅,只是这两日晓得有了喜事,特邀你过来,本来欲要叫你高兴一场……奴家虽与你不曾办得正经婚事,可此时腹中有儿,如何不想与夫君结发相亲?出着此因,便在香囊中剪了一缕头发,才给你挂上,还未来得及说,你便往外跑了去……”
胡月娘话音一出,所有人已是将目光转向了杨义府腰间。
杨义府伸手一探,并未摸到什么东西,这便低下头重新确认了一回,复才抬起头,抖了抖自己的衣袍,冷哼道:“你且看得清楚了,我身上可有什么香囊?”
李程韦带来的下人倒是乖觉,立时抬起手中的灯笼凑了过去。
一一莫说不见到香囊,便是玉佩、玉带,都没有见得。
李程韦居中做裁,呵呵一笑,转头同胡月娘道:“娘子怕是当真认错人了,你且看,杨官人身上并无什么香囊,你怕是离得太远,一时看岔了也是有的。”
杨义府冷笑一声,道:“幸而本官行得正,坐得端,身正不怕影子斜,岂是能由寻常小人信口雌黄的!”
胡老娘气得破口大骂,句句往下流处问候,将杨义府祖宗十八代都打了一个遍。
李程韦摇了摇头,道:“婶子何苦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你一家怕是当真认错人了,被人哄骗,着实是命不好,却也不能胡乱攀咬……”
帮着杨义府劝起了胡月娘母女二人。
一时之间,两名仆役架着胡老娘,胡老娘顾着口中斥骂,李程韦在这一处假惺惺地劝架,杨义府一脸被人污蔑的理直气壮,场中怎一个混乱了得。
唯有那一个胡月娘,站得不远不近,却是轻轻巧巧地补了一句,道:“奴家见得相公骑马而来,怕那香囊挂在腰间容易掉了,便收挂在他左手袖子袋内……”
场中登时一静。
杨义府起先还昂着头,然则听得胡月娘如是说,心中咯噔一下,右手已是不由自主地往左边袖子摸了摸。
他身上穿着的衣物看起来同寻常富贵少爷并无什么差别,十分不起眼,可实际上,却是内有乾坤。
京城官员上朝也好,上衙也罢,在殿中往往有折要禀,有事要报,然则手中一直拿着折子,不但不好行路,也容易不小心落在哪一处,偶尔在外等候的时候,还会落在茶水屋的桌子上。
为着这一桩经验,许多人家便会在官服的袖子里头缝上一个大口袋,那口袋不大不小,正好能装得进一二封折子。
杨义府今日下了衙便匆匆从衙门里头出来,虽然换了一身衣裳,可也是家中多备的,袖子之中果然那样一个口袋。
他这几日都没有什么要紧差事要同上峰汇报,按理说那袖子之中应当是空的,然则此时右手一探,却是碰得一枚厚厚的东西在里头,使力一捏,那东西还有些软。
刹那之间,杨义府便想到自己才进得厢房之时,胡月娘殷勤上前帮着脱衣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