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7章 印信
李程韦坐了片刻,忽的站起身来,行至后头右边的书架上头取了一份邸报,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
他阅看的那一块地方写的是朝中对提刑司这一个月来巡查京畿县镇结果的通报,其中提到了好几个县镇,却并没有提及雍丘知县陈笃才。
李程韦犹豫了一下,提笔沾墨,写了一封书信,用蜡封了口,复又打铃叫进来一个人,吩咐道:“送去张家园子莲香房里头。”
这一阵子,李家时常往那一处送信,此人乃是李程韦心腹,听了令,也不多问,应声而出。
把人打发走了,李程韦才略有些放下心来。
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办。
自家不过一个商贾,虽说有些富贵,可想要伸手进提刑司里头,还没有那样大的能耐,幸而雍丘县中常平仓里沾着那一位。
一旦出了毛病,谁人也脱不开干系,他一人已是扛了许多日,原是怕力有不逮,要被上头那一位嫌弃自家没本事,可到得今日这个份上,早已无暇顾及其他,早早解决了是正经,否则一旦失控,上上下下都要一起死。至于到得后来,会不会被对方发现自家又私下昧下了那许多银钱,都是后话,先躲过这一劫才有力气来看顾。
而那祥符县中被杜檀之特别找出来的宗卷……
他将笔随意往桌上一撂,心中已是隐隐生出悔意来。
——换做如今的他回到从前,行事绝不会像从前那般粗糙,只是到底那时还是年纪太轻,手腕过嫩,多少有些顾头不顾尾的,此时倒成了破绽。
他思来想去,站起身来,特唤来一名中年仆妇,细细嘱咐了半日,片刻之后,对方趁着夜色,快步出了李家,往不远处的孙府而去。
两家之间不过数里路程,浚仪桥街虽是在内城中心,距离御街只隔了几片房舍,可这一处住着的不是高官,就是豪富之家,是以并没有多少走街串巷的货郎,便是沿街铺面也没有几处,那妇人提着灯笼,伴着月色,快步行了一阵,不多久便到了孙府的后门外。
此时已近亥时,许多人家都落了钥,便是白日间车马络绎的孙府外也静悄悄的。
那妇人轻轻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才有人隔着门应道:“谁在外头。”
她小声报了姓名,复又道:“是马行街上的,原来同府上慧娘子说好了,今夜赶着给送药过来。”
说完这话,她只等了等,后门便从里头打开了,一名只二十出头的门房把她让了进去,面上倒是透着几分亲热,笑道:“许久不见,却是张婶子来了?天都黑了,怎的不白日过来?”
那妇人笑道:“我倒是想,只那药快到晚间才拿到手上,因想着慧娘子这一处急着用,这才紧赶慢赶,连忙送得过来。”
两人熟稔地聊了一会天,不多时,一名小丫头便从后院里头走得出来,她扶着门便探了个头进来,见了张婶子,口中同那门房招呼一声,道:“慧娘子叫我来接婶子。”
门房并不意外,笑嘻嘻地又同张婶子说了几句闲话,将二人送出去好一段路,这才才返得回房,缩一旁的硬板床上,将头靠着门的位子又躺了下去。
张婶子同那小丫头边走边闲聊,她也有一张圆脸,长得和和气气的,笑呵呵地问了“慧娘子”近日饮食起居,另又有心生的小儿孙八郎而今情况。
对方不过十岁出头,才入得孙府不过几个月,勉强学了点规矩,却也不怎么上得了台面,行事也不谨慎,听得张婶子问话,半分不晓得遮掩,问什么,就老老实实答什么。
“小少爷晚上吃奶还吐不吐?好似说换了一个奶娘,这一阵子已是不吐了,另有慧娘子她娘也在一旁看着,养得甚是好看……”
“老爷自然是乐的,自得了这一个小少爷,夜夜都过来看,早上起来连洗漱也顾不上,头一个便是要叫咱们抱过去看……”
“慧娘子?慧娘子身子已经大好了,上回婶子送来的那一身衣裳娘子穿在身上正正好……”
一问一答之间,那张婶子已是把这参知政事孙卞的老爹孙宁家中后院情形拼出了个三四分。
——怕是那陈慧娘入得孙家,自生下了这一个孙八郎,早把孙宁那糟老头攥到了手心里。
门口到陈慧娘院中并不远,走了盏茶功夫,两人便到得地头。
不过三两个月不见,那陈慧娘整个人都变了个样,身上穿的衣衫乃是蜀锦裁做,头发梳了一个流云髻,上头簪了一支银钗,钗头上的珍珠大小同光泽极好。她面色红润,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舒舒服服的味道,一看就是日子过得称心如意。
张婶子笑着上前行了礼,道:“慧娘子上回问我寻的药,今日恰好找到了,想着怕您这一处急用,巴巴地晚上就送了过来。”
她说着将袖中早准备好的药瓶子递了过去。
陈慧娘笑着接过,寒暄了几句,转头分派屋中伺候的小丫头道:“方才我叫人去厨房做绿豆百合汤,你去瞧瞧,怎的现在还不见回来。”
那小丫头应了一声,连忙出去了。
她又说了几句话,这才想到什么似的,又对着剩余的另一名婢女道:“好似我听得小少爷在哭,去看看什么回事。”
这般把人打发走了,复才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婶娘怎的此时来了,何苦要走这夜路。”
张婶子看了她头上的簪子一眼,笑道:“这老头子倒是个大方的。”
陈慧娘听得对方口气,心中略有些不舒服,只闭口不答,想着究竟是个熟悉长辈,又是东家派来的,不好怠慢,便把面前摆着的茶盏推了过去,跟着问道:“婶娘半夜过来,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张婶子便道:“你堂叔叔说了,叫你想办法再弄一张盖了孙参政的印信的纸来,再要一张拜帖,平日里头他写的字,也尽弄得三五张出来。”
第718章 接二
陈慧娘脸色有些难看,言语间便难免带了几分推辞的意思,道:“那是府上官人的书房,好歹也是个参知政事,你以为是县里头的小吏不成?闲杂人等哪里近得了?门外头总有人看着,便是无人看着,他自家也在里头,上回好容易弄了张拜帖出来,乃是我重金托了老爷身边伺候的去取的,那次之后,府上还有了察觉,连着书房里头伺候的都换了一个遍……”
她此处还要喋喋不休,张婶子却听不得这话,开口打断道:“你这是出息了,也不叫你上刀山下油锅,也不叫你去杀人放火,不过弄两张帖子、纸页出来,竟是这般推来推去的,你竟忘了当日谁救你出的火坑,谁给你饭吃,谁把你送进京城么?”
陈慧娘市井出身,也不是随口两句话就能拿捏的,脱口反驳道:“婶娘这话当真叫我不爱听,从前果然有靠堂叔叔吃饭,可我也不是白吃他家饭?我当日在张家园子里头,难不成没给他干活不成?拉了多少客,卖了多少酒?楼里靠我挣了多少银钱?便是掌柜的此次站出来,也不敢说我全是占了他家便宜!”
她开头口气硬邦邦的,说到此处,却又突然软了两分,对着张婶子道:“堂叔叔帮了我这一下,我也知道做人,上回叫我拿,我想尽办法也拿了,只这是高官家里头,你也晓得我不过一个小妾罢了,说得好听点,是个如夫人,说得难听点,不够是个伺候的下人……”
张婶娘打断道:“你这是什么话?谁不晓得孙老员外才进门的那一个小夫人尽得他喜欢,夜夜要在你房中歇了,日日要看一回你给他生的宝贝儿子……他那是老来得子,喜欢得同鱼脸肉一样,你这一个府上又没有正妻在头上立着,还不是谁得宠谁说了算?便是那孙参政,也是你靠的那一个的儿子!差着这样的辈分,你立得高,却是怕什么?!”
陈慧娘听得对方拿自己房中事来说话,又扯上了儿子,已是十分不乐意,听到后头,越发不高兴起来,恼道:“府上哪里是我说了算的!哪里又没有正妻了?大爷正头妻子管着家,样样都是照例行事,我也要按着规矩来,你以为这是商家里头的后院,想怎的做,就怎的做……”
她话才说到一半,却是听得对面张婶娘冷笑道:“果然是真出息了,靠着人上了位,竟是嫌弃起商家来了?!你还不曾做个正经人,便要把原来的恩人往下头踩!你是个什么东西!偏要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以为你生的那一个当真姓孙,是孙参政家的种不成?果真把事情闹得出来,你还有什么好果子吃?!那老树根子都不晓得起不起得来,还真以为自己有那能耐生得出个种来?等他知道自家千尊万贵的老儿子是个野的,你看他还心疼不心疼得起来!”
张婶娘说一句,陈慧娘的脸便黑一分,等到她把最后那“野的”两个字甩得出来,陈慧娘的脸已是彻底冷下来,她半点不给对方面子,将桌上那已经推到张婶娘面前的茶杯往地上用力一扫,只听“砰啷”一声脆响,那杯子在张婶娘面前的地上碎成了无数片,跟着水花四处溅得开来。
张婶娘避之不及,鞋子、裙子上湿了一片。
她满似以为拿捏住了对方的把柄,却不想竟是得了这般反应,一时之间,居然有些呆了,不晓得该要如何动作。
陈慧娘冷脸道:“婶娘这话不晓得是自家胡乱说的,还是堂叔要同我说的?我本来也是贱命一条,闹得大了,谁也别想占便宜,一会老爷便要过来,你这就告诉他我生的不是他的种,看他是信你的,还是信我的!”
她站得起来,昂着头,那发髻上的簪子颤巍巍的,一双眼睛瞪得极大,仿佛要吃人一样。
两人各自站在一边,对立而视。
张婶娘呃啊一阵,对着陈慧娘一双怒目,却是软下阵来。
她奉命前来,只是为了要对方取用孙府中的印信同孙卞的笔墨,差事办不妥当,自然族中那一位主事的会对付陈慧娘,可她这个中间办差不利的,却也脱不开干系。
张婶娘陪着笑道:“这是什么话!你如今儿子也有了,怎的还像年轻时一般冲动!好端端的,说什么贱命不贱命的?你堂叔眼下正遇得事情,十分着急,你便是看在从前的份上,好歹也帮上一帮……”
***
无独有偶,不单孙卞府上有这样一番动静,金梁桥街的一处小院里头,却也一样有些乱糟糟的。
寻常时候,这个时辰屋子里只会有一主一仆,兼一个老妇,可今日却是极罕见的,竟是有一男一女在里头坐着。
那男子不晓得听了对方说的什么话,惊得连脸上表情都变了,慌忙叫道:“当真有了?!”
此人相貌英俊,身上穿的服色虽然普通,却是遮不住他满身的气度,不是当日蓟县清鸣书院出身的杨义府又是谁。
对面的女子却是既娇且涩,本来半低着头,左手扶着肚腹处,正要含笑回话,听得对方语气不对,急忙抬起头来,面上也带着两分惊慌,问道:“公子不喜欢吗?这可是咱们二人的骨血……”
——正是当日被杨义府半路救下的胡月娘。
杨义府听得“骨血”二字,当真头皮都麻了,他背后全是汗,本来右手与胡月娘交握着,此时吓得把手都撒开了,咽了口口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的半点也不知道……我们昨日还……你有了身孕,我怎的……你怎的不告诉我……”
他语句颠倒,词不达意,连话都要说不清楚了。
也怨不得杨义府惊惧。
范真娘上个月才给他生了个女儿,眼下还在坐月子,为着这一桩事,他最近都少有出来,金梁桥街也是三五日才来一回,本来想着在这胡月娘身上也耗了几个月,再混得下去,来往过频,怕是要被人发觉,正要想办法脱开身去,谁料得,就在这个当口,对方竟是有了身孕!
在外头寻欢,同在外头寻欢有了子嗣,全是两码事,一旦被人发觉,捅到范家那一处,简直不堪设想。
第719章 连三
杨义府几乎是逃也似的窜出了那一处小院。
跟着他过来的小厮正守在门边的厢房里头坐着吃宵夜,旁边一个小丫头殷勤地给他夹菜舀汤。
隔着一扇门,外头院子里胡月娘的老娘正拿着刷子给杨义府骑过来的马儿刷毛。
那小厮倒也自在,只因但凡主家过来这一处小院,同胡月娘在里屋你来我往,没有一二个时辰,从来是出不得屋子的,是以十分放松,余光见得外头胡老娘已是喂了草料,口中连一句拦的话也没有,手里抓了半片乳鸽啃得香极了。
他吃得满嘴油汪汪的,正要往盘子里吐骨头,没有防备外头一阵脚步声,竟是杨义府脚下带风一般往门口处跑。
可怜那小厮手都来不及擦,口中急唤一声“公子”,一抹嘴巴,连忙抬腿跟了上去,也顾不得那两匹马正埋头吃草,匆匆扯了缰绳下来,将它们一个趔趄拖得出去,拽掖出来一地的草料。
胡老娘拦之不及,趿着鞋子追了出去,连着叫了好几声,也无人回头应,她先还架势着跑了几步,等到看得人出了门,脚步也慢了下来,探头出去看着杨义府主仆二人好似后头有鬼追一般,连头也不敢回,索性连装相都懒得,扶着门看了一会,复才回头大声叫道:“月娘!”
此时正是亥时一刻,小半夜的,金梁桥街乃是居民之所,并非热闹街市,幸而外头大路上零星几家大户门上吊着灯笼,略有一点子光,又因将要十五,近日天晴,天空之中挂着的月亮倒是颇洒下几分清辉铺在地面上。
杨义府心有余悸,把头上幞头正了正,借着迷蒙的月色左右一看,并无往来路人,倒是远处似有几骑正朝这面前行来。
他等到小厮牵马上前,也不废话,已是连忙翻身上马,并不敢多留,打马便往前走,然则因跑得太急,随身那小厮并未来得及在前头举了火把开路,他胯下马匹不晓得踩到了什么,还是出得什么毛病,只听“咔”的一声,竟是瘸崴了一回前脚,半跪在地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
隔着不到一丈远,他隐隐约约听得后头一人说道:“去看看怎的回事,是不是有人受了伤。”
那声音竟是有三两分的耳熟。
电光火石之间,他整颗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心中大骇,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这是谁?他识不识得我的?!
杨义府胯下马儿瘸了脚,这呼吸之间,挣扎着还未能站起来,他欲要下马,然则转念一想,如此一来反倒更为引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