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天边只有一点微光,仁明宫中点了手腕粗的白蜡,杨皇后的身旁则是摆了一盏茶,那茶盏盖子已经揭开,茶水依旧有八分满,上头却是一丝热气也没有,明显没有怎么被人喝。
  殿内除却皇后,还有七八个伺候的宫女、黄门,人人皆是抖擞精神站在一旁。
  杨皇后虽说是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一颗心早已飞了出去,她一双眼睛望着殿门处,半日不见有动静,心中默默又数了几十下,却是再控制不住,站起身来,欲要往门口而去。
  一旁的宫女连忙拦道:“娘娘,您且坐着,婢子出去瞧瞧。”
  一面说着,一面果然往门外小步跑了出去。
  那宫女去了片刻,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并无半点音讯回来。
  杨皇后等了这许久,如何还能坐得住,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往殿门处走去。
  一旁的宫女连忙跟了上去。
  杨皇后行到殿门边上,远远望着福宁宫的方向。
  三更半夜,福宁宫那一处这样大的动静,她身为皇后,又如何会不知晓。
  只是派了人过去探问,到得此时还未有消息回来,竟是到了眼下,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一时担心赵芮的身体,一时又担心若是真正出了事情,自当要如何是好,一手扶着殿门,眼睛望着远方,半日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先前去探问的那名宫女终于回得来。
  她面色惨白,见得杨皇后,连礼都忘了行,只小声道:“娘娘,婢子见的孙奉药等人朝着福宁宫去了,问了人,方才圣人也过去了,另有枢密院中的薛官人,翰林学士吴官人,并范大参,人人都在里头……只是除却这几个,一人都不得走进,婢子去问话,只说娘娘听得此处有动静,怕是出了什么小事,问要不要帮忙,那些个禁卫却俱是叫我回宫,莫要乱走,又说其余事情自有圣人、官人们处置……”
  杨皇后听得一颗心又冷又怒。
  眼下虽然不知道天子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可这大半夜的,明明有医官轮值,竟是等不到次日,便要开了宫门,宣召在宫外的医官们进宫诊治,其中必然有大变故。
  一一怕是福宁宫中当真有变。
  然而这样要紧的时候,她身为一国皇后,莫说没能插上手,说上话,竟是连进去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当真有了什么万一,难道她只能去做听人吩咐的那一个吗?!
  ***
  杨皇后没有等到其余人回来回话。
  她在大殿之中足足坐到天明。
  前一夜她本来欲要亲自去福宁宫,只是她虽然明面上管着宫中的各项事务,然则实际上,禁卫、守卫、部分宫人等等,却是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一句难听的,若是此时把她同张太后放在一处,随意叫一个宫人来,对方都会觉得张太后放个屁都要比皇后说上一百句有力道。
  越是细想,杨皇后越是坐立不安。
  眼见天边一轮红日已经挂在东方,杨皇后终于再坐不住。
  她站起身来,这一回心中打定了主意,哪怕再如何也要亲自去一趟福宁宫,然则此次堪堪站得起来,却是忽然听得有人小跑着进来,禀道:“娘娘,慈明宫中来了人!”
  ***
  文德殿中,文武官员分班而立。
  宰相黄昭亮站在前头领班,走完了整个流程。
  这是五日朝会,可不知为何,明明应当在龙椅上的那一个大晋天子,却是不见了踪影。
  一同不见的,还有昨日轮值的三名官员。
  虽然黄昭亮带着将仪式做完了之后,很快下了朝,可只要长了眼睛的官员,都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一一做了这样多年的皇帝,龙椅上的赵芮辍朝的天数实在是屈指可数,今次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人没有出现便罢了,竟还半点解释都没有。
  众人按着班次一个一个地走出去,才走到一半,却是听得自后殿传来一阵人声。
  有人轻轻唤了黄昭亮等人,道:“请诸位官人们跟下官来。”
  ***
  福宁宫中,两府重臣分班而立,却是俱都站在左边,而宗室皇亲则是俱都站在右边,张太后一人立在床榻边上,杨皇后眼中抹泪,则是站在床头两步开外。
  两名医官坐在床榻边上,给赵芮扎针。
  见得一应官员尽皆到位,赵芮摆了摆手,示意医官停下来,自己坐直了身子,同场中人道:“朕身中剧毒,未知寿命还有几何,趁着而今神志尚清,暂且交代一下朝中事体罢。”
  他抬起头,看了一圈皇亲们站立的队列。
  最大的那一位带着妻儿尚在封地,而今宫中只剩三哥、四哥二人而已,另有不少宗室,血脉有近有远。
  纵然自己不太喜欢,可赵芮也不得不承认,比起行四那一个弟弟,行三的赵颙,无论心智、才干还是其余方面,无疑都要出挑许多。
  他犹豫了一下,望着弟弟赵颙后头站着的一个四岁的小儿,道:“赵瑄此人,聪明机灵,宅心仁厚……”
 
 
第757章 皇嗣
  对着一个四岁的小儿,若夸他聪明机灵,也许还能勉强沾得上边,可称一声“宅心仁厚”,着实也太过牵强了。
  然则这样荒谬的形容,四周却并无一人觉得好笑,更无一人反驳。
  福宁宫中雅雀无声,人人盯着半坐靠着的赵芮,有面露震惊之色的,有面无表情的,有眉头紧皱的,也有若无其事的。
  而站得极近的济王赵颙,却是全不似旁人的模样。
  他脸上尽是哀凄,听得赵芮发了这一句话,上前一步,口中叫道:“二哥,眼下一应尚无定数,你又何至于此!”
  赵芮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看着后头那一个只有矮矮个头的小孩,叫道:“赵瑄,你且过来。”
  他声音并不大,语气却是十分严肃。
  被唤作赵瑄的小儿听得天子叫唤,瑟缩了一下,转头看向一旁的赵颙。
  他不仅没有听从赵芮的话去往床榻边上,反倒还往左前方靠了几步,一把抱住了一旁的长兄的腿,又抬头冲着赵颙委屈叫道:“爹爹!”
  再是出身皇家,赵瑄到底也只有四岁而已,于他而言,赵芮不过是一个难得见面的生人,更何况对方此时口气严厉多过温柔,场中又全是不识得的大臣,另又有近百名内侍在场,人多又杂,气氛紧张,更叫他不知所措。
  赵瑄这一番反应,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杨皇后本来正用帕子擦着眼角的泪,听得赵芮叫赵瑄,早把手放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小儿,此时看到其人如此多的小动作,心中之失望,简直连掩饰都做不到。
  一一四岁虽然并不大,却已经能认出父母兄弟,也晓得谁才是真正家人,这样一个小儿,若要硬抱进宫中做儿子,当真会将自己看成亲生之母吗?
  同样心存疑虑的并不仅杨皇后一人。
  天子过继子嗣一事,从去岁开始就已经有大臣在朝中议论,等到今岁赵芮屡得重病,终于被真正提上议程。
  皇嗣的人选有很多,大臣们各有各的打算,此时见得赵芮这样轻易就要将赵瑄定下来,许多人都有话要说,只是并无立场开口,也不好头一个开口。
  一时之间,殿中复又回到了一片寂静。
  赵瑄望着赵颙,口中连声叫着“爹爹”求助,赵颙却并不强迫他去应和赵芮,反倒对着天子道:“陛下,瑄儿性子软,年纪又小,着实难当大任!”
  他话刚落音,一旁的张太后也跟着道:“皇上,皇嗣乃是社稷之重,小儿年幼,尚不知将来,怎好就这般轻易定下。”
  折腾了这许久,赵芮已经有些精力不逮,他听得张太后与赵颙说话,忍不住看向了后头政事堂、枢密院中的几位老臣。
  黄昭亮双眉紧蹙,只盯着那小赵瑄。
  范尧臣面无表情,既不看天子,也不看被天子新指定的嗣子。
  同平章事李绘袖手低头,仿佛置身事外。
  枢密院副使任皓则是一脸地不赞同,直直看着自己,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只是碍于眼下的场面,并不好出口。
  再有其余场中人颜色各异,只是单看表情,一样猜不出众人真正心思。
  赵芮心念一动,转头又看向了身旁的杨皇后。
  对方神色莫测,手中兀自揪着帕子,目光则是直直盯着赵瑄不放,过了一会,又转向了不远处四王带来的一个正被宫人抱着、只有两岁出头的小儿。
  赵芮不由得暗叹。
  太后说得对,赵瑄尚幼,难知将来。
  小儿多病,就算养到了十岁,也无人敢下断言此人一定能长大成人,何况又是在深宫之中。哪怕是自家还能再多活几年,也不太可能抱一个只有一二岁的小儿过来一一择皇嗣,那一个“嗣”字前面还有一个“皇”字,比起给自家夫妇二人挑子嗣,更多的,其实还是挑天下之主。
  如果说当他身体尚好的时候,还能有更多选择的话,眼下他身重蛇毒,药石难医,能活下来的时日已是十分短浅,可以挑选的余地,就更窄小了。
  如果选择年龄尚幼的,哪怕那人已是知人事,懂知识,想要当那天子之位,少不得也要经过多年的学习与历练,并无可能立时就亲政一一哪怕他自己愿意,两府也不可能同意。
  如此一来,按着眼下的情况,只能有人垂帘。
  自家事情自家知道,哪怕将来成了新任天子名正言顺的母亲,天下间的太后,自家那一个皇后又如何斗得过自家的老娘。
  到头来,无论谁人登基,真正主事的怕还是太后。
  赵芮一时有些犹豫。
  政事堂中有黄昭亮、范尧臣、孙卞等人,枢密院中有李绘、任皓,广南有陈灏,西边有郭惠、苏耘、周青,北边有许顺驿,虽然朝廷事端不休,可只要朝中这一干重臣还在,又有母后坐镇,大晋定然不会乱。
  等到这些个老臣年迈,小皇帝也应当长成,自有顾延章、郑时修、章醇、王瑞来这一干新人出头,朝中自然而然便会新老交替,生生不息,哪怕真正遇了事情,只要天下人才源源不断,尽为赵家所用,当也动不得根本。
  朝廷没有大碍,赵芮便把念头转向了后宫。
  他没有子嗣,兄弟们都早已成人,各自有各自的家业,并不需要操心。
  除却这些,需要他来想的只剩下一母一妻。
  张太后为人悍厉,后头又有根深树大的娘家,便是前方无路,她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况且无论自己过继谁人,那人都会是她的亲孙,是以并不需要自家半点担忧。
  可杨皇后……不但娘家颓弱,帮不得半点忙,性格更是又软又怂,还平庸得紧,做不得事情就算了,偶尔异想天开一回,还总能留下马脚。
  最要紧的是,她还不讨张太后的喜欢。
  自家若是在,还能帮着敷衍一回,一旦自家走了,她只一个人,也不晓得会被欺负成什么德行。
  殿中无人说话,也无人应答,赵芮本就是强打精神,他越想越是觉得全身无力,哪怕想要动一动手脚都有些力所不逮,到得后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吃力,眼前困意更是一阵又一阵袭来,叫他直想睡觉,并没有功夫去想其余。
  在场人人各有所思,最先发现不对劲的,竟然是张太后。
  她见儿子眼睑下垂,整个人也渐渐由半靠在床头变为睡靠下去,不禁厉声叫道:“陛下!”
  赵芮的眼皮已经慢慢阖上,恍惚间好似听得有谁在叫自己,他想要回应,却是累得不想出声。
  几名御医连忙围了上前,一番施救。
  其余人尽皆垫足翘首想看,无一人敢发出声音,只盯着床帐之中诸人动作。
  张太后等了片刻,再忍耐不住,叫道:“李诸!陛下被这环银蛇咬伤,究竟有无救治!”
  被她叫到的御医不得已出列答道:“娘娘,下官等人商议,此蛇虽然像是环银,却又不全是环银,只能尽力施为……”
  这一回,不待张太后追问,一旁的杨皇后已是尖声叫道:“甚么叫做像是?!那蛇尸尚在,你们见得竟还辨认不出?!哪有如此道理!”
  那李医官心中自也甚是委屈,只是当着太后、皇后并一干重臣的面,又如何好脱开自家干系,虽知此事蹊跷,一旦说得出来,怕是要遭大祸,可若是不说出来,也一般不可能独善其身,索性并不隐瞒,而是老老实实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那环银蛇又名金钱白花蛇,多在滇地、广南等处深山瘴疠之处出没,虽说毒性极烈,却性情和顺,又十分胆小,甚少伤人……微臣在京中五十余年,医病四十年,从不曾见过此种蛇类,乍然见得,虽是曾在医书中看过,却不敢确认,只好同诸位同僚按着各法各自施为……”
  他一面说,后头一面有人叫道“李奉药,檀中穴入不得针!”
  李诸顾不得张太后,也不顾得杨皇后,草草行了一礼,已是急急忙忙回到床榻边上。
  然则他这一番话说出口,已是足够叫场中人人心头大震。
  能此时站在福宁宫中的,除却杨皇后,几乎没有一个不是靠着自己能力拼杀上来,听得一个龙字,立时就能帮你把十二生肖全数补齐了,还能写出七八篇不带重复的颂赞文章来,个个都是人精,如何猜不出后头问题。
  一一多在南边出没的剧毒之蛇,为何会忽然会进了京,还能在宫廷之中四处游走,明明性子温驯,最后竟然当真咬伤了天子。
  众人各有所思,依旧无人说话。
  片刻之中,几位医官让开,赵芮终于悠悠转醒。
  他摇了摇头,好像在力图使自己更清醒了几分,复又深深呼吸了几下,复才问道:“朕欲要过继皇嗣,尔等可有合适人选?”
  赵芮这话才出口,范尧臣已经暗暗叹息了一声。
  陛下果然已经病急乱投医,皇嗣之事,如何能拿出来供官员讨论,若是平常还罢,此时此刻,必然心中有数,快刀斩乱麻,才能将事情一句解决。
  人越多,口越杂,这等场景,这些人,怎么可能商量得出结果来!
  范尧臣心中念头刚刚闪过,已是有一名官员上前举荐方才赵芮点出的济王赵颙之子赵瑄,理由也是现成的,只是换了几个词,同说他聪明机敏,宅心仁厚。
  有了此人起头,很快,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提出自己建议的人选来。
  有人说四王幼子自小聪颖,三岁能诗,五岁能文,而今长到七岁,身体康健,胸中自有块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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