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的瞧着她,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却说不出来。
练月瞧了他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就道:“那你看会儿就睡吧,如果有什么事就叫我,不用太大声,我一向睡得浅,轻轻一叫,就醒了。”
他松开了她的手,道:“好。”
虽然有汤婆子暖被窝,可汤婆子只暖上半夜,暖不了下半夜,下半夜被窝就凉了,练月只好把自己缩成一团来取暖。中间她醒了好几次,侧着耳朵去听东里屋的动静,怕卫庄口渴,或者伤口疼,睡不着。后来发现东里屋一直没动静,她才又继续睡。
次日早上醒来,练月穿戴好之后,去瞧卫庄。
卫庄已经醒了,此刻正靠在床头往窗外看呢,听到声音便朝她看了过来。
她穿着一身素衣,脸上有睡出的红印子,头发编成松松的一条辫子搁在身前,真长,竟然垂到了膝上,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走到床边,先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觉得不烫,就放下心来,又给他往上扯了扯被子,声音还是初醒之后的蒙昧含混:“想吃点什么,我去做。”
他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漫不经心的看向窗外:“都行。”
她走去梳妆台,从妆奁盒里扒出一根发带,跟她辫梢的那根一样,是洗的发白的红发带,然后走到床边,帮他把头发绑了。
绑好之后,她就出去了,回来时,端了盥洗的铜盆,肩上搭着布巾,把铜盆放在架子上,把布巾湿了一下,拧成半干,递给他,他用左手接了,擦了把脸。他很久没有被这样照顾了,感觉怪怪的,她似乎也觉得奇怪,就站在一旁看,看着看着就笑了。
他问她笑什么,她只笑不语,后来又走了,这次回来时,手里掂着几本书,就搁在床头小几上,说无聊了,可以看一看,然后又出去了。
他透过窗户看到她在外面扫雪,雪好像已经停了。
吃过早饭后,练月开始熬药,药熬好了之后,她垮上菜篮子去菜市场买菜。买完菜之后,把灶房和堂屋的棉布帘子挂上。下午的时候,又出城去,帮卫庄去拿他的衣物。
到了卫庄的竹院之后,发现院门并未锁,她推开门走进去,结果又看见了卫庄的师妹。
卫庄的师妹这次在铲雪,见到她推门进来,似乎有些吃惊。
练月这次倒没觉得不好意思,也不觉得低人一等,果然,人要是心态放平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练月礼貌性的跟她打了声招呼,说帮卫庄拿些换洗的衣物。
他师妹咀嚼了一下这句话隐藏的含义之后,问:“师兄在你那?”
练月点了点头:“受伤了,挺重的,动不了。”
他师妹没说话,练月就直接进去拿衣服了。
练月出来的时候,容钰还在铲雪,听到动静,便站了起来,练月又同她打了一声招呼,说先走了。
练月快要走出院门的时候,容钰忽然叫她:“月娘。”
练月停下步子,转过身看她。
容钰道:“月娘,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练月觉得这句话不是什么好话,她问:“珍惜什么?”
容钰道:“好好珍惜这段时间。”
练月还是不懂她想表达什么。
容钰道:“你知道师兄之前有妻子吗?”
练月没说话,而是等着她说下去。
容钰道:“知道她为什么离开师兄吗?”
“离开?”练月反问,“不是背叛么?”
容钰道:“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背叛师兄么?”
练月道:“为什么?”
“因为她发现她抓不住师兄,所以只好背叛他。”
练月道:“你想说什么?”
容钰走上前来:“剑客都是无情的,他们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停留。想要留住剑客,只有两种办法,要么在他爱你的时候死去,要么在他爱你的时候,杀了他。”
练月冷笑:“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为什么慧娘不去死,她死了,你师兄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岂不是更能直接达到她的目的?”顿了顿,“慧娘的背叛就是背叛,这事跟你师兄是不是无情没有任何关系。”顿了顿,“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
容钰笑道:“是吗,那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练月道:“赌什么?”
容钰道:“赌你走到最后只有两条路,要么你杀了师兄,要么你杀了自己。”
练月轻笑一声:“你不用激我,我是不会上当的。”
容钰道:“月娘,师兄的伤养好了,欢迎你们来我的酒楼吃酒,我跟夫君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的。”
练月愣住了。
容钰成亲了!她竟然成亲了!她既然已经成亲了,那说明她对卫庄是没有期待的,那她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些话?
练月心神不宁的回到家里去,卫庄还坐在床头看书,她把他的衣物放下之后,就坐在床边看他,也不说话。
卫庄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就搁下书,问:“怎么了?”
她不说话,还是盯着他看。
卫庄又拿起了书,就当她不存在了。
练月问:“你师妹成亲了?”
卫庄翻了一页书,道:“嗯。”
“什么时候?”练月问。
“忘了,挺久了,大概得有三、四年了吧。”卫庄道。
练月又不说话了。
卫庄见她欲言又止,就问:“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练月道:“那她为什么——”
那她为什么对你那样?但到底是那样,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什么为什么?”卫庄把目光从书页上移到她脸上。
她又不说话了。
卫庄再次把书放下,道:“你碰见她了?”
练月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卫庄道:“她跟你说什么了?”
练月摇了摇头。
卫庄不解道:“那你为什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练月盯着他,忽然问:“你喜欢我吗?”
卫庄被她问得一愣,愣完之后,他又拿起书来看,边看边问:“为什么这么问?”
练月道:“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来找我,如果喜欢我,为什么我问这个问题,你要避而不答呢?”
卫庄反问回来,“我喜不喜欢你,你感觉不出来?”
练月诚实的点了点头:“感觉不出来。”
卫庄道:“说出来的喜欢你就能感觉出来?”
练月笑了一下,嘲弄道:“果然是同门,你跟你师妹一样。”
都是偷换概念的高手。
她走了,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只在睡前过来帮他换了一下药,换药期间,一句话都没说。
此后数日,她都是只做事,不说话,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十分胶着。
后来,卫庄的伤稍微好了一些,不需要她寸步不离的守着之后,她就像得到了大赦一样,迫不及待的出去摆摊去了。
中午也不回来做饭,随便在外面吃了点,然后一直熬到日落西山,方才收拾了摊位,回家去了。
结果好嘛,回去家里已经没人了,她看着空荡荡的床,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
她才出去第一天,他就跑了。
她攥紧手心,告诉自己,稳住稳住,然后稳着步子,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却是越找心越凉。
她屏住呼吸,最后来到灶房前。她把所有期待都寄托在了灶房中,她小心翼翼的掀开棉布帘子,棉布帘子后面是关着的门,她觉得自己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她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可还是不死心,她推开门,空无一人,她似乎不忍多看了似的闭上了眼睛,她觉得有些眩晕,她用手撑住门框,缓了好一会了。
缓完之后,她抹了一下眼角,自暴自弃道:“去你妈的,老娘不伺候了。”
她坐回灶下,本来想生火烧点热水,去洗个澡,可却怎么都提不起力气来。她坐在灶下,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想,萧珩说得对,得到了再失去,不如从来没有得到。
萧珩虽然不是好人,可却非常有智慧,以前她太年轻,老是表面顺从,内心反驳,现在她由里到外的觉得萧珩是个智慧老人。
第二十八章
她决定忘记卫庄。有再一再二,没再三再四,她要把关于他的一切都忘掉。
她坐在灶下,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了外面有人敲大门的声音,一颗刚被安抚下去的心,忽然又乱蹦了起来。她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颤的,还差点摔倒了。她骂了一句自己没骨气,然后稳住气息,慢慢的走出去开门。
门外的暮色中站的却不是卫庄,而是蔡婆。
她提着的一颗心,忽然又坠进了深渊之中。
蔡婆看她一幅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赶紧上来摸她的额头,道:“月娘,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练月摇了摇头,就要请她进去说,蔡婆却道:“不用麻烦了,就两句话,你托我给你留意的事情有眉目。”
练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她老人家指得是那件事。
蔡婆怜爱的打了她一下:“你这傻姑娘,男人啊,你之前不是说,让我给你瞅一个好的么。”
“哦哦,相亲啊。”练月这才想起来。
蔡婆喜不自胜道:“亏你长得这一张俊脸,明天收摊之后,跟阿婆一起去见见,如何?”
练月心不在焉道:“嗯,好。”
蔡婆又殷殷切切的嘱咐道:“记得穿漂亮,别穿那么素,男人嘛,都喜欢娇艳一点的。”
练月继续心不在焉的嗯嗯,蔡婆这才放心的走了。
练月目送她走远之后,方才转身回来,心不在焉的关上了门,往院子里走,走着走着,她的脚步缓下来,右臂一挥,一道银光急速从她袖中甩出来,穿过紫桐树,打向黑暗中站在墙头的人。
卫庄指间夹着她的飞刀,从紫桐树后的墙头上翻下来,稳稳的落在院中。
练月看到是他,忽然怒从中来,她冷笑一声:“阁下可真是来去自如。”
卫庄问:“刚才在门口跟人说什么呢?”
练月径直往堂屋走:“要你管。”
不知道他是何动作,一瞬间已到她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她要躲开他,他却直接捉起了她的手腕,问:“要去见谁?”
练月觉得这人理直气壮的简直有毛病,她冷笑道:“你这人真是奇怪,我要去见谁,用得着你过问么?”
卫庄的声音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练月来劲了,因为她知道他生气了,就是想激怒他,让他也疼一下,她重复道:“我说我要去见谁,你管不着。”
卫庄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腕,道:“你再说一遍。”
练月有些恼怒和烦躁:“你有完没完,都跟你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说完这句话,院子里有一瞬间的静止,像呼吸突然凝滞,谁也没有说话。
她缓了一下,沮丧道:“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我们不过是因为寂寞,所以才走到一起的。这种关系,说好听点,叫做个伴,说不好听点,就是妓|女和嫖客。妓|女和嫖客之间,要是扯上其他关系,就没意思了,对不对?”
卫庄盯着她,虽然在暮色中,他并不太能看清她脸上的那些表情,即便有时候他看清了,他也看不懂,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是这么认为的?”
练月沉默了一下,道:“这是事实。”
卫庄道:“我给你一次机会,你把刚才说的话收回去。”
练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收回去就可以当没说过么?就像你身上的伤一样,好了之后,就可以装作没伤过一样么?不会的,疼就是疼,即便后来不疼了,可当时疼的感觉会一直被记住。”
卫庄掌心握着她刚才掷出来的飞刀,刀身嵌入掌心,血啪嗒啪嗒的顺着指缝落在地上,他将那柄刀狠狠的掼在地上,冷笑道:“妓|女和嫖客?你可真会说话。”
他纵身一跃,消失在了暮色中。
练月弯腰去捡起自己那柄小刀,才发现刀上全是血,她意识到那是谁的血,心头猛地被一揪,又去看卫庄刚才站的地方,那里也有一滩血,她像被谁的鞭子狠狠的抽了一下似的,浑身都疼了起来。眼泪啪嗒一下,落在地上,合着夜色,在地上晕成一个模糊的泪点。她揉着心口,回到堂屋去。
屋子里黑漆漆的,还没有掌灯,她摸索着在床上躺下来,也没有脱鞋,拉了被子盖住自己。
这床上到处都是剑客的气息。
其实很想被他搂在怀里,很想被他亲,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没关系,只是如果这样很快会让他厌倦的话,那她就要忍一忍了,她想跟他长长久久呢。虽然她说自己像个妓|女,可她并不想像一个妓|女那样,被随意的抛诸脑后,然后永远不被记起。
冬夜漫漫,她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哭一会儿,睡一会儿,然后在梦里边也会哭醒,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又肿又涩,像个核桃似的。
天亮了之后,起了床,才注意到北窗下的书桌上有本书,书下压着一张纸,纸上留着一行字。那是卫庄留的,他的字,写得龙飞凤舞,特别漂亮,像他的剑一样。内容很简单,说他去平昌府了,晚饭回来吃。
她忽然又哭了。
原来他不是忽然消失又忽然回来了,他给她留了字,只是她没看到,所以朝他发了脾气,把他气走了。眼泪滴落在纸上,将墨迹晕开,像打翻的茶渍。
她的剑客这么可爱,而她那么可恶,简直罪无可恕,可是那一瞬间她下了一个决定,她决定赌一把。
他的前半生,应当是花团锦簇的,什么好的风景都见过了,什么深刻的经历都有,她想在他心上博出一席之地,便只能破釜沉舟。
练月把卫庄的衣物和伤药收拾了一下,又算了算他在这里待的日子,也不过六日罢了,收他五十两,剩下的一百五十两给他退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