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绮记得有这么一桩事,可那人的样貌,她早不记得了。当时那人确实蹊跷,受了外伤,身边也带着个随从,看穿戴也不是会缺银子的人,主仆却都是神色惶惶,似乎忌惮着什么,连大夫也不敢请。
从徽州府到京城,要走不少天,谢兰绮准备的东西充足,各种常备药都有,遇到了,就帮了一把,给了他们金疮药等药物。
“管他是不是,不过送了点药,与咱们没什么干系。”谢兰绮不甚在乎。
门帘外,赵瑨掀帘子的手一顿,竖起耳朵,听了个大概,他眉头皱起。
过了一个多月,按在许王府的暗探终于得手,拿到了那幅画,赵瑨展开画轴,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看眉眼、神态,赫然是谢兰绮的画像。这幅画笔法精细,妙笔传神,应是出自大家之手,绢面上还有经常摩挲出的痕迹。
赵瑨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了想要撕了许王的暴虐。想起那日听到的话,命人去传了蝶梦。
蝶梦见到这幅画,大吃一惊,这幅丢了许久一直找不到的画,怎么在世子爷手里?
仔细问完蝶梦,赵瑨脸色阴沉,好个卑劣的许王,好心救了他,他却偷人家的画。赵瑨把事情大概猜想了出来,根据时间来算,那时候许王应该在中都思过,他是偷着离开中都的,所以受了伤也不敢声张。而按照蝶梦所说,送药救人时,没有泄露谢兰绮的身份,之后许王潜回中都,他不可能查到谢兰绮的身份,手里只有那幅画。
上一世,谢兰绮嫁给他之前深居简出,许王不可能见到她,嫁给他后不久,又随着他去了辽东。所以,在他回京复爵之前,许王都不知道画上的人是谢兰绮。
这辈子他提前娶了谢兰绮,没想到提前引出了许王。
“许王、鲁王……”赵瑨眼神发狠,上一世的悲剧,这辈子不会再发生了。
很多事情的轨迹已经发生了变化,就算时间一步步逼近上一世安远侯府倾覆的日子,赵瑨依然镇定。经过他的提醒,周王揪出了府中的细作,身体康健。宫里也与上一世不同,上一世对立储之事置身事外的孙皇后,这辈子选了周王。
孙皇后对老皇帝的影响力比朝臣都要大,经过她的劝说,老皇帝想通了些,不再将立太子和自己的崩逝连在一起。虽然还没有正式下诏,但他对周王越来越倚重,这一次,支持周王的杨太傅等重臣,也更谨慎了,压着己方臣子,在皇帝下诏之前,不许上折子请封太子。
鲁王、许王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反扑了一阵,被狠狠压下,似乎偃旗息鼓了。赵瑨不信他们会轻易认输,阳谋正道他们没办法,阴谋邪道不得不防。赵瑨让人死死的盯着许王、鲁王。
六月二十六日,孙皇后千秋节。皇帝年迈体衰,虽然宠幸的是年轻鲜嫩的嫔妃,全心信赖的却只有孙皇后,下令在西苑大办。
这一日,嫔妃、皇子公主、重臣、外命妇都要入西苑恭贺孙皇后千秋。
赵瑨看过鲁王府传来的消息,轻蔑一笑。
“进了西苑,一定要小心。”
这日,进了西苑,谢兰绮记着赵瑨的一再叮嘱,谨小慎微,想着曾经看过、听过的种种手段,入口的东西,最多沾沾唇做个样子,一口都不往肚里咽,宁肯饿着、渴着。
“奴婢该死。”摔了一跤,洒了谢兰绮一身黏腻酸梅汤的宫女,磕头请罪。
一个女官急忙赶过来,斥责了宫女,又温声请谢兰绮进偏殿更衣。
谢兰绮看着她们似笑非笑,这么大的日子,宫女会毛手毛脚,她们这个法子虽然简单却有效。她不能一直穿着脏衣服,不过,她也不会跟着她们去更衣的。
眼光扫了一圈,谢兰绮发现不久前还在的周王妃不见了,这些人想得很周到,将周王妃调开了。
以为这样她就必须按照她们的想法来了吗?
谢兰绮瞧见独自站在窗边的庆福郡主,笑着走过去,亲热熟稔:“郡主……”
庆福郡主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安远侯世子夫人关系那么亲近了,对方一点不见外,笑盈盈的指使自己的宫女去寻她的婢女取干净衣裳,再挽着自己的胳膊,去了自己的寝殿。
进了庆福郡主的寝殿,谢兰绮脱掉脏污的衣裳,面上带着小得意,她早有预备,让蝶梦带了一整套干净的命妇礼服备用。
“谢夫人……”
“多谢郡主了。”
庆福郡主再次呆了,真是太不见外了。
当周王妃脚步匆匆的进来,见到谢兰绮一身清爽,左手拿着一沓纸笺,右手不时点一下,与庆福郡主头碰头不知在说什么,说着说着,两人还都笑起来,笑声清脆愉快。
“你真在这里,阿弥陀佛。”周王妃喘着气,拍了下心口,脱力的坐在椅上。
“怎么了?”两人同时问。
周王妃看了眼庆福郡主,这还是个闺中大姑娘呢,摆了摆手:“见到你就没事了。”
谢兰绮不再问,直到贺礼结束,宫里都是风平浪静的样子。越是这样,谢兰绮猜想事情越不小。
“世子让小的给夫人传个话,您先回府,不用等他了。”谢兰绮更加笃定宫里出了事。
赵瑨第二日下午才回来,眼底发青,像是一夜没睡,他紧紧抱着谢兰绮,低哑的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庆幸:“老天保佑,你没事。”
“出什么事了?”
事情尘埃落定,赵瑨却有浓浓的后怕,他说得断断续续,听了许久,谢兰绮才听明白。老皇帝前不久封了位瑜嫔,颇为爱宠,鲁王欲使计让周王奸污瑜嫔,触怒皇上。周王提前察觉,没有中计。鲁王不知道周王没有中计,安排的人按照事先的算计,撞开了偏殿的门,里面果然有一男一女,却是许王和鲁王之妾夏贞菱。
鲁王当时脸都绿了,可事情已经遮掩不住了,还是闹到了皇帝面前。本来夏贞菱只是鲁王的妾,虽然与许王做出了丑事,皇帝最多觉得鲁王和许王荒唐。不巧的是,夏贞菱流了血,太医诊过脉,说是有孕在身。
皇帝一听,气得面色狰狞,这就不单单是放荡荒唐了,这是皇家的丑事,封住消息,对鲁王和许王一顿踢打。
鲁王喊冤,许王神志还没清醒,这事显然有人在背后算计。皇帝看向周王,周王也跪下求彻查,还鲁王和许王一个清白。
这一查,直接查出了鲁王想要谋算周王和瑜嫔的事,皇帝气得吐了血。
谢兰绮越想越是心惊,她被泼脏了衣裳,赵瑨后怕的颤抖,“难道这里还有对我的算计?”
赵瑨抱紧她:“夏氏……你躲过去了,皇后察觉到了不对,顺势换成了她。后面这个局,是夏氏与许王合谋的,最后自食恶果罢了。”
“为什么?”谢兰绮浑身恶寒。
“没事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赵瑨不停的哄她。
......
过了几日,老皇帝在病榻上下诏,废鲁王为庶人,削许王王爵,满朝哗然。而第二日,又一道诏书册周王为太子,除了鲁王、许王的亲信,众臣欢呼雀跃,不再理会鲁王和许王之事。
生了一场气,老皇帝的身子更差了,没能熬过年关,小年那日薨逝。
周王登基为新帝,第二年改年号为洪泰。
洪泰这一朝,赵瑨确确实实的是帝王心腹,一时炙手可热。许多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想要拍马投靠的人发现他后院无人,膝下无子,脑子一动,送美人。
就连安远侯赵肃都开始旁敲侧击过问赵瑨子嗣之事。
赵瑨不为所动,却在一日夜里,听到谢兰绮梦呓二十四岁……走……的字眼时,心惊胆战。
不论是太医还是蒋苎,都给谢兰绮诊过脉,说她虽气血有点虚,身子骨康健,更没有心疾。
赵瑨还是不安心,追问身子康健之人什么情况下会心厥而亡?
蒋苎审视他许久,才慢吞吞道:“突遭重击,伤心欲绝,也可能会心厥而亡。”
赵瑨在黑夜中睁着眼,重击,到底是什么样的重击?他看着躺在身侧的谢兰绮,夫妻恩爱缱绻,本是人之天性,为什么她要苦苦压抑?
然而,赵瑨使了许多手段,都问不出谢兰绮隐藏的秘密。时间流逝,他越来越怕,甚至信了神佛,去了护国寺抽了一签,听完大师解签。当日进宫,求皇帝许他外放辽东。
赵瑨心意已决,洪泰帝只得任他为辽东都指挥使。
谢兰绮过完二十一岁生辰的次日,随赵瑨赴辽东。
第四十二章
辽东镇上至都指挥同知下到百户, 得到新来的都指挥使是赵瑨的消息,都头皮一麻。
“这位可是个狠心辣手的, 先帝时他一个五军断事司的小小稽核官, 就把辽东搅得天翻地覆。”二把手辽东都指挥同知召集下面的亲信私下商议,“说来咱们能坐上这个位置, 还得感谢他, 他点了一把火,几乎把辽东都指挥使司烧空了, 空出了位置,这才轮到咱们。当年就如此, 如今赵瑨更是皇上的心腹, 绝不能惹他。记住, 在他手下,都老老实实的,让干什么干什么, 皮都绷紧了。”
所以,当赵瑨的车马抵达都指挥使司所在的镇城东宁卫, 走马上任,事情无比的顺利,没有遇到抱团排挤、阳奉阴违等等本应有的刁难。自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起, 一众官员对他恭敬得恨不得将他供上佛龛。
赵瑨看在眼里,淡淡一笑。
很快,这些官员就发现,他们还是低估了赵瑨, 这个年轻人,不仅不吃硬的,软的他也不吃。
就任辽东都指挥使不到两个月,赵瑨以雷霆之势,抓了一批克扣军饷、奴役军士的官员,证据确凿、事实清楚,该杀的杀,该抄的抄。一批人头落地,赵瑨的威严彻底立住了。
立了规矩,震慑住了人,赵瑨开始整顿军务、整治军屯。他以铁血手腕,让辽东所有官员知道他不是只吃香火不干事的佛爷,而是要命的阎罗。在他手下做事,就照着他的规矩来。
过完一个漫长的寒冬,经过年节走礼、拜年,辽东都指挥使司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指挥使赵大人在内帷私德上的喜恶。
指挥使赵大人的内宅只有一位正妻谢夫人,没有姬妾。过年时,有个都指挥佥事,带了自家一个娇媚的女孩儿,想要送给赵大人为妾。结果,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赵大人非常生气,一通臭骂,连东西带人都扔出了府。那个自作聪明的都指挥佥事灰溜溜的掩面而逃,没过多久,被查出贪墨军饷的大罪,全家流放。
更让这些官员肝疼的是,赵瑨不仅自己府中无二色,他还厌恶纳妾蓄婢的行为。若有哪个官员家里宠妾灭妻的,传到谢夫人耳朵里,再让赵大人知道了,那么此人是甭想得到重用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很快,辽东都指挥使司上下,内宅整肃,即使个别官员姬妾成群,也不敢声张。
这日,谢兰绮招待完一位感激涕零的千户夫人,将人送走不久,赵瑨下衙回来。
“绮儿,为何一直看着为夫发笑?”赵瑨换下身上的官服,挑眉问道。
自来了辽东,谢兰绮对这地方有种莫名的熟悉,虽然她从未来过这个地方。而且,这个地方,让她不知不觉间精神放松。
“托夫君的福,今儿又得了一碗眼泪。”谢兰绮越想越好笑,赵瑨不喜蓄妾之人,辽东一众官员,于仕途上有野心的,装也要装个样子,如此一来,有些日子不好过的原配,忽然迎来了转机,这些夫人们感激之下,便到谢兰绮面前抹起了眼泪。
赵瑨愣了愣,反应过来,用食指在谢兰绮额头上轻轻弹了弹,笑道:“促狭。”
两人笑闹了一阵,赵瑨和谢兰绮商量:“这边已经立下了规矩,军务的整治有一套流程,这也不能着急,得慢慢来。但是军屯的整治不能拖,拖一天可能就多死一个人,而且,越是这种低下的地方,越是盘根错节、藏污纳垢,我想亲自去巡查一遍军屯。”
谢兰绮这段时间,将辽东镇的情况了解了一遍,知道军屯中情况复杂,不仅有军户还有许多流放来的犯人及家眷,这种鱼龙混杂之地,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
“辽东军屯众多,巡查一遍,要不少时间吧。”谢兰绮微微蹙眉。
“绮儿可愿随我一道?”
谢兰绮眼睛一亮,自来了辽东,虽然她可以随意出府,赵瑨休沐日,还会陪她出去骑马游玩,但是,来来回回都是在城里城郊,再远的地方就不行了。
“我能去吗?”
“当然。”
......
路上,谢兰绮掀开帘子,看着外面蓝天绿树,景色只是寻常,然而在她眼里却觉得很美。
赵瑨策马在前,眉头微拧,目中有些焦虑之色。来辽东之前,他在护国寺抽了一支签,大师解签中有一句是“从来处寻”,他默念了几遍,心神一震,想到了辽东,所以,才请命外放辽东。来到辽东之后,他心中焦虑仍未散去,终于决定带着谢兰绮巡查一遍军屯。
上一世,他们最先到的地方就是军屯,最苦的时候也是在军屯里。这辈子,他改变了命运,从一个流放辽东充军的犯人成了辽东都指挥使,赵瑨想要做一些事情,而整治军屯就是最迫切的。他想为自己积一些德,祈求上天能够垂怜与他,保佑谢兰绮一切安好。
第二年秋天,终于巡查整治完所有军屯。
回镇城东宁卫的路上,谢兰绮坐厌了马车就换成骑马,一身男装,骑着一头温顺的母马,与赵瑨双骑并行。
“会不会拖延行程?”骑了一段路,谢兰绮问道,虽然在赵瑨的教导下,她会骑马了,但是骑术一般。为了照顾她,赵瑨特意压着速度,这么一来,所有人的速度都慢了。
“无妨,才入秋,只要赶在入冬下大雪之前回去就行了。”赵瑨笑得有些贼兮兮,这一路上,在人前谢兰绮总是穿男装,用的料子与他的一模一样,颜色、款式也都一样。
谢兰绮横他一眼,看了看赵瑨身上的墨蓝色长袍,早上他穿得还是玄色长袍,一看自己穿了墨蓝色的袍子,竟然回去专门换了。
“非要和我穿一样的衣裳,你忘了前段时间闹的笑话了?”谢兰绮揶揄地笑。
他们同行同止,同进同出,穿的衣裳都一样,虽然她觉得自己穿男装只是为了方便,没想着瞒天过海,但也没想到,有人眼神不好真以为她是男子,而赵瑨偏好这一口,竟给赵瑨送了个娈童。
谢兰绮提起这事,赵瑨脸一黑,想把那个眼瞎的东西再揍一顿。至于笑了不知多少次的谢兰绮,赵瑨扬了扬马鞭,作势要在她骑着的马上抽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