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中的听客听得非常痛快,纷纷喝彩打赏百晓生,一时间笑声与交谈声充斥了整个茶楼。即使坐在二楼,墨卿依旧能听见楼下人们的议论——
“魔道教主和第一公子,这对不错,有看头!”
“真是没想到扶苏君喜欢这样的,得伤多少女子的心。”
“扶苏君喜欢谁与你何干,碍着你了?”
墨卿一时间无言,抬手举起酒杯就饮,想将心中翻涌的情绪给压下去。可喝了半天,却发现酒杯早已经空了,她还浑然不觉。
复又斟了一杯酒,墨卿慢慢饮着,觉得连酒都没滋味了,耳边回荡的都是百晓生刚刚说的话。
也不知扶苏有没有后悔,如今被传到大街小巷皆知,他们俩算是好好出了一把虚名。
眼看着就是正午了。
天沉沉暗了下来,乌黑的云积着,倒像是谁打翻了砚台,染黑层层积云。
下雪了。
凛冽的风吹得茶楼的窗吱呀作响,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飘了下来,转眼漫天都是白茫茫一片了。
墨卿独自坐在雅间里,堂倌烧了地龙又送来一壶温好的酒,一边随意听着百晓生的趣闻,一边喝上两杯,也不觉得冷。
等雪停了,她也该走了。
看了一眼沉沉的天幕,墨卿觉得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明天早上应该是赶不回落月崖了。
大堂里烧了炭火,听客三三两两坐着,磕着瓜子,聊聊江湖八卦,倒是一派融洽和乐。
墨卿在茶楼坐到了傍晚,雪依旧在下。
天已经黑了下去,只模糊余下点微光。城中家家户户已点起灯火,摇曳的灯笼在飞舞的大雪中依次亮起,盈盈一点灯火,看起来温暖极了。
风雪夜归人。
墨卿看着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忽然想起了这一句诗。
这样的雪夜,不知谁在等着人归家。
她结了账,披上了鸦青色的鹤氅,越发显得她身形修长,气度从容。
堂倌将她送到茶楼门口,看着飞舞的鹅毛大雪,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这位贵人,雪下得这样大,有人来接您吗?”
墨卿挑了挑眉,正欲回答他。一辆素雅大气的马车在茫茫大雪中平稳的、缓缓行驶过来。
停在了墨卿面前,像是替她无声回答了堂倌的问。
一只清润如玉的手轻轻探了出来,掀开了车帘。
他深紫滚银边的长袍被寒风微微飘拂,披着一件比雪色灿烂的银白鹤氅,手执一把油纸伞,缓缓走至墨卿面前,微微前倾,为她挡去了一方风雪。
“七七,我来接你。”
扶苏眼中含着清浅的笑,似茫茫雪野中无声落下的一场春意。
刹那间,墨卿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最终想到的却是——
原来扶苏在等的夜归人,是她。
此时,天机茶楼对面的云华楼上,一人正倚着栏杆朝下看。
那人正是林笙。
透过茫茫大雪,她依旧清晰看见了两人。
扶苏和墨卿。
“传信回落月崖,就说分堂这边还没处理好,我与教主迟些再回去,明日不要等了。”
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林笙最终选择这样处理。
……
马车在大雪中平稳走着,车内暖意融融,小几上刚沏好一壶白眉茶,氤氲出迷蒙的雾气。
墨卿坐在扶苏对面,觉得自己也许是鬼迷心窍了。
这么就一时冲动上了贼车?!这下可好了,林笙可还在等着,虞清息也在等着。
“七七,亦晟昨日还问起我,你回不回来过年。”
扶苏为她斟了一杯茶,眼中的笑意清润。
墨卿捧起茶就喝了一口,借茶盏掩饰了脸上的表情,就这么含糊不清应了一声。
“秦淮的除夕热闹的很,夜晚百姓会在秦淮河中放花灯,以祈求明年的福运。还有表演到天明的舞龙舞狮,以及彻夜盛放的烟火。街上还有许多有趣的小玩意,猜灯谜、覆射、投壶……”说到最后,扶苏微微一笑,“明夜去看看吗?”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似乎拢聚了漫天的星火,直直看着她,温柔又克制。墨卿明知该拒绝的,可话到嘴边,千言万语都化为了无言,竟是半句拒绝也是说不出来。
沉默了良久,她终是打算最后纵容自己一回。
“好。”
……
雪夜中,印着霁王私印的马车缓缓在霁府门口停下了。
陆一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扶苏本是留在军营中处理军务的,看完一封蛛探送来的密信后,他让陆九驾车,没留半句话就走了。
陆一只好捧着那份还未处理完的军务,巴巴站在门口等他回来。
只见扶苏手执油纸伞,缓缓走下马车。
陆一刚想上前抱怨一句,就见扶苏朝车帘方向伸出了手。
手修长、干净,在雪夜中让人想起深海的珠贝。
随后,一人从车内走出。
鸦青色的鹤氅披在身上,露出里头一段月白的长袍。分明是清俊公子的打扮,那殷红的薄唇,似雪中的一点朱砂,生出了几分妖邪。
陆一看着那人搭着自家主子的手下了马车,两人并肩走来。
两人都披着鹤氅,一雪白,一鸦青,看起来有种诡异的融洽。
扶苏收了伞,看见陆一手中的军报,瞥了一眼后,便随意摆了摆手:“放到书房,我稍后看。”
陆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墨卿,最终选择了默默转身,朝书房走去。
陆一刚走,一道人影就从回廊那边小跑了过来,清朗的少年音回荡在大雪中:“兄长!七七回来了吗?”
听见这声音,墨卿一愣,忽然觉得有点心虚。于是脚下一动,眼看着就想转身溜走。
谁料温热的手精准一握,将她的手牢牢握住,任她怎么咬牙切齿也纹丝不动。
楚亦晟像一道风一样跑了过来,脸上还有点跑得太急带出来的薄红,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然后,只听扶苏微微一笑,声音中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嗯,在这。”
楚亦晟的欣喜还没从脸上褪下去时,就一眼看见了两人相牵的手。不……应该说是他兄长硬拉着那个人才对。
两人四目相对。
楚亦晟觉得有点迷茫,眼前这位公子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这种气度出众的人。最让他茫然的是,自家兄长为何要拉着这个公子的手……
“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落月崖教主,小名七七。”扶苏含着笑,云淡风轻给了楚亦晟更大的冲击。
楚亦晟看着狠狠瞪向自家兄长的墨卿,忽然觉得,他可能没睡醒。
“我……我可能在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 便宜二哥表示他很茫然,可能没睡醒
这章写得不是很满意,所以修改了一下。
接下来两章基本上是走感情线啦~
今晚更新~
第58章
暖阁中设了地龙, 烧得暖意融融。琴桌上摆着修长的白玉瓶,里头开着一支艳丽的腊梅。
热气腾腾的小锅摆在了桌上, 底下烧着火,煮的汤底沸腾, 还有红艳艳的辣椒时不时翻腾上来。
氤氲的白雾模糊了视线,墨卿看着扶苏执起竹筷将细薄的肉片一块块放入锅中,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她也有几分饿了。
楚亦晟依旧沉浸在落月崖教主是七七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里,无法自拔。
“尝尝。”
扶苏夹了几片细薄肉片,沾了霁府里自制的酱料后,放到了墨卿碗里。
墨卿微微一挑眉, 抄起竹筷便夹了一片入口。
肉片细薄,吸满了汤汁与微微的辣味,沾上鲜香的酱料后, 是恰到好处的鲜美,轻轻一咬便化在了口中。
墨卿不由喟叹了一声, 觉得日子如此惬意与安好。
她本是个无辣不欢的人, 霁府中饮食清淡, 向来少味道很重的菜。在这住了大半年,她嘴里都快淡出鸟了,如今终于吃到了这种有滋有味的食物。
“不错。”墨卿微微一笑, 含蓄至极夸了一句。顿了顿,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吃辣?”
“多少吃些。”
只见扶苏清浅一笑, 从从容容答道。此时,楚亦晟像是终于缓过神来了,还有些茫然,听见这话时下意识就回答了——
“兄长你不是向来不吃辣的吗?”
扶苏的眼神轻飘飘落到了楚亦晟身上,还带着几分凉意,吓得楚亦晟浑身一个激灵,顿时彻彻底底回过神清醒了。
他垂着头,只顾吃饭了。吃饭总是不会错的,只要他不说话就好了。
“偶尔吃一次也不错。”扶苏似乎并没有在意楚亦晟的拆台,也许是他道行太深,看不出半点波澜。
透过袅袅的白雾,墨卿看着神情依旧从容的扶苏,一点异样逐渐在心底蔓延开来,像幼猫的爪子,轻轻挠着,微微有些痒。
小锅翻腾着,各色食材依次放了下去,混着辣椒香气的香味逐渐充盈了一个暖阁。涮好的菜夹起来沾点酱料,吃得墨卿不亦乐乎。
暖阁中暖意融融,墨卿吃得鼻尖微微冒了点汗,升腾的白雾熏得她面上染上了许些薄红,看起来倒没有了初见时那种隐隐的疏离与漠然。
一方雪白的锦帕适时递了过来,墨卿顺手接过,笑着道了声谢。
一直埋头苦吃的楚亦晟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兄长和墨卿,还是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再问问墨卿是七七这件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墨卿,偷偷看了老半天也开不了口。
墨卿注意到他那欲言又止的视线,忍不住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翘着腿倚在靠背上,挑了挑眉懒散问他:“想问什么?”
“你……怎么会变小呢?”
“哦,说来话长。因为落月崖功法有些玄妙,我练至最高层,发现内力倒流然后就变小了。”
楚亦晟十分惊奇,这种返老还童的事,他还只在话本上看过呢,没想到真有这样玄妙的事。
“那还会变小吗?”他看着墨卿,眼睛亮晶晶的。
墨卿被他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一边揉吃得太多的肚子,一边笑眯眯回答他:“功法已大成,自然是不会了。”
顿了顿,墨卿忽然朝楚亦晟俯身,吓得俊秀的少年满脸通红。她瞧着他通红的耳根,慢慢弯起了唇,笑容里满含捉弄意味的恶意:“来,叫姐姐。”
楚亦晟紧紧贴在黄梨木椅上,退无可退,眼前就是墨卿那张近似妖孽的面容和她眼中明晃晃的笑,看到他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这人实在是太可恶了,居然这般捉弄他。
“……姐姐。”
楚亦晟满脸通红,声音低的像蚊子在叫。
一旁的扶苏终于有些看不过去了,看了乐不可支的墨卿一眼,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七七,饶了他吧。”
墨卿挑了挑眉,有些意犹未尽重新躺回了椅子里,典型的坐没坐相,像条没骨头的美人蛇。
歇了一会,墨卿忽然想到一件事,便懒洋洋问道:“哥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楚亦晟是没听明白的,扶苏倒听懂了。
“很早。”扶苏不紧不慢饮了一口茶,压下了胃中翻腾的辣味,琉璃色的眼眸直直看着墨卿,眼中逐渐泛出一点有点愉悦的笑,“在第一个月圆之夜后。”
墨卿登时僵在了椅子上。
惊愕,简直令人不可置信。
在第一个月圆之夜后,扶苏这是说,在她第一次变大后就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这也……太早了些吧。那她所有的所作所为在他眼中岂不是显得非常可笑?
简直像个二傻子。
墨卿的眼角狠狠一抽,千言万语都化为了沉默。她不知要说的什么,她现在只觉得自己像个上蹿下跳二傻子,别人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然而她还在一丝不苟努力做戏。
落月崖教主这辈子从未如此丢脸过。
“……见笑了。”墨卿沉默了老半天,终于憋出了这句干巴巴的话。
扶苏却是弯了弯唇,这一笑瑰丽鲜妍,似要摇曳出如烟春草岸芷汀兰。那般的摇曳,看得墨卿也觉得自己一层层摇曳起来,那点隐藏的不悦也被荡成了软云轻烟,抛却在了脑后。
“能见得七七小时候的真性情,是我之幸。”扶苏那双琉璃色的眼中映出她的面容,如是说道。
……
用过晚饭,楚亦晟回了自己的院子。他真的半点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他觉得那里已经没有给他喘气的地方!
扶苏与墨卿在暖阁对弈了几局。
两人都是随心落子,聊着近来江南边界东瀛的动作,以及京中密探传回关于姜如姬的消息。
你来我往对弈了好几局,都是墨卿胜了。
瞥了一眼对面那位故意放水的公子,墨卿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些。
“不早了,去歇着吧。”
扶苏将棋子一颗颗捡回了棋笥,垂眉敛目间,烛火微晃灯光映在面容上,显得温柔又出尘。
墨卿应了一声,倒也有些困意了。
扶苏执起门前的油纸伞,撑伞将墨卿纳入伞下,两人顺着通往就寝院子的小径慢慢走着。
雪小了许多,纷纷扬扬似白点,落在掌心有些微凉。
院门前提灯的侍女为二人打开了大门,墨卿十分自然推开了正中那间的雕花小门,抬腿便走了进去。
熟悉的摆设,连床榻都和从前一样,床尾叠着一张专门为她准备的小被子。
墨卿走进来后,才后知后觉发现只有她一个人进来了,扶苏倒不知去哪了。
她又转身走出了门,见扶苏仍停在门口,脸上带着些神情莫测的高深微笑。
“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扶苏直直看着墨卿,慢慢开口了:“七七这是邀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