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绑来的负责人口中,他们已经知道了公爵夫人及温斯顿被关押在哪——一间专门负责用来招待秘密来访的外宾的酒店,那是一栋非常低调的米黄色建筑,隐藏在富人区的一条小巷中。德国领事办公室负责人只去过一次,他知道那地方的名字与那栋酒店的大致模样,却不记得当日马车是走了哪几条路才抵达了那儿。这可怜的人对自己即将遭受的命运一无所知,还以为积极配合就能换回自己的性命无虞,因此有问必答。生怕自己说得不够详细,他还花了一幅建筑草图给夏绿蒂看。
拿着那张图纸,夏绿蒂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从早到晚,走遍了大半个城市,才终于发现了它的具体方位。那栋酒店只有两层,被德兰士瓦共和国派出的人严密地把守着,就连安娜也没有把握能够完全不被发现地潜入进去,就更别说将两个大活人带走了。
于是,这个计划的目的,就只好从原本的“救出公爵夫人与温斯顿”转变为了“拿到公爵夫人手上的公约草稿书,并送达英国。”那些马克西米利安收集到的证据还要一个多星期,才能抵达德国。如果不能在那之前就把公爵夫人与温斯顿救出来,能把公约草稿送到英国政府的手里,也是有用的。马克西米利安企图把这其中涉及的复杂国际政治博弈解释给她听,有些她能理解,但有些部分还是超出了她的极限。不过,她至少明白了两点——这么做能终结这场害死了她父母的战争,也能让公爵夫人及温斯顿得以释放,在她看来就足够了。
由于酒店附近的人手实在是太多,马克西米利安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潜入,而是以德国领事办公室负责人的名义,向库尔松勋爵发起了外交请求,打着调查证词的旗号,他要求与公爵夫人与温斯顿进行一场短暂的会面。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要求,却被库尔松勋爵驳回了两次。
潜入最终还是成为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那是夏绿蒂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马克西米利安与安娜的合作。她找不出别的形容词来描述自己看到的情形,除了那就像是在看两个技艺精湛的杀手在跳没有伴奏的天鹅湖一般,优雅,默契,无声,而又有力。他们从未一起行动过,却偏偏能够彼此明白对方在做些什么,能够借助简单的手势与眼神沟通着,就仿佛他们的本能是共通的——只要自己会这么做,那么另一个人也该会这么做。因此他们就像一个人分成了两片阴影般迅捷地移动着,既是彼此的耳朵,也是彼此的眼睛。夏绿蒂总是以为像他们这样的杀手单独行动会更加强大,但似乎在马克西米利安与安娜身上并非如此。
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风波,如果绝对无法避开某个警卫,他们也只会选择让他昏迷,而非杀死。不过,他们不得不在这次行动中带上夏绿蒂,因为只有她才瘦小得能钻入烟囱之中,替他们打开窗户的栓锁。
这是一个无月之夜,马克西米利安把她从背上抱下,系好了绳子,就如同在德国领事办公室一般悄无声息地将她放了下去。一寸一寸地穿过呛人的煤灰,夏绿蒂只能通过自己的衣角,瞥见长长的管道下透出的一丝温暖的光芒。温斯顿和公爵夫人想必还没入睡,他们见到自己会有什么反应呢,该是会很惊喜吧?温斯顿一定不会相信分开的这段时间她学会的那些技巧——
只除了,在房间中的,并不是温斯顿与公爵夫人,而是两个她全然不认识的年轻人。他们发出了凄厉的恐惧尖叫,连滚带爬地从沙发上跌下,躲到了靠背的后面,显然不知道自己面前壁炉里爬出了一个怎样浑身漆黑的怪物——这个壁炉与大使馆的不同,它被使用过却从未被清理过,因此夏绿蒂此时看起来就像一个煤块组成的瘦小人形。她也被这两个人的反应吓了一跳,但她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她跑过去,打开了窗户的栓锁,眨眼间,安娜就优雅而无声地从屋檐上悬挂下来,落入了房间之中。那两个年轻人冒出头来看了一眼,吓得又缩了回去。
“乔治斯宾塞-丘吉尔与温斯顿丘吉尔呢?”安娜环视了一圈房间,这间套房虽然宽敞,但卧室,盥洗室与会客厅站在这就能一目了然。没有其他人住在这儿,然而,奇怪的是,按照德国领事办公室负责人的说法,这间酒店里唯一的客人,就该是公爵夫人与温斯顿。夏绿蒂不认为他会说谎。
“我们不知道。”其中一个男人战战兢兢地回答道。“你是那两个记者,”安娜轻声说道,似乎认出了他们,“你们不是去了德班港吗?”
“是的,是的。”另一个忙不迭地说道,在安娜的杀气的压迫下,他根本不敢问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我们原本打算前往那儿,却被大雨困在了一个小渔村里。等雨停了以后,我们又听说布勒上将所带领的援军快要抵达南非了,因此便打算与他一起行动。在斯托姆贝格大败中,我们被布尔人俘虏了,那之后就被押送来了比勒陀利亚——所有战俘都会被送来这儿。但是——但是后来我们却被与其他人分开了,接着,我们就被送到了这儿,有人吩咐我们要对外宣称我们就是丘吉尔家族的那两个人,不然就会被送入监狱中。所以——”
“所以我们就照办了。”
另一个人干巴巴地替他说完了剩余的话语。
作者有话要说: 不记得这两个人是谁的,请看1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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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Winston·
运送战俘的车队延绵在大地上, 行进得十分缓慢,像一条僵硬地在大地上蠕动的黑虫。
温斯顿伸出双手,从囚车缝隙中接过对方递给他的水囊。大部分时候, 布尔人对英国人都比较和善,也许是因为殖民而遗留下来的影响,他们对待英国人并不像他们对待自己人那么苛刻, 更不像对待有色人种般那么无情, 押送温斯顿与康斯薇露所在的囚车的布尔人一共有四个, 一个坐在车头,赶着马匹, 另外三个坐在车尾, 与温斯顿就隔着锁上的铁栅栏, 正在打着一种本地人自创的扑克游戏, 他们都会讲英文, 水囊就是其中一个人递给温斯顿的,这会他喝了几口, 又把它还给了对方。
囚车此时刚刚离开比勒陀利亚不久, 在大使馆中发生的一切都还是昨天早上的事, 但对于温斯顿而言, 这中间24小时的间隔如同一千年一般漫长。当他一脚踩在血泊上绊倒, 跌跌撞撞地冲到窗前, 看着夏绿蒂被一个陌生男人带着从自己眼前远去,而身后传来了全副武装的警卫子弹上膛的声音的时候,他真切地以为一切都完了。
在那以后, 他就被带走了,关押在领事办公室的一个房间内。但那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有人前来用不熟练的英语告诉他,英国方面的代表使用了外交赦免权,他很快就会被从领事办公室释放,被押送到另一个地点,等待外交手续的完成。
突然间,他又看到了希望。尽管这会英国的代表是库尔松勋爵,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帮助丘吉尔家族的人,但至少他们把国家利益放置在了个人的竞争之前,还是值得尊敬及肯定的。
这是温斯顿当时的想法。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太过于天真了。
他被从使馆带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然而那些人并没有如同说好的一般将他送往一个秘密招待外宾的酒店去,而是用一辆破旧的马车,跌跌撞撞地带着他在泥泞道路上磕绊了几个小时,他还未曾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有人粗暴地将他拽下,推到了一条漫长的队伍中。霎时间,他便被一群穿着不列颠军装的士兵包围了,而康斯薇露也被推搡到了他身旁,好在,他们没有怀疑她的性别,也没有对她施行搜身。
这几乎是他们唯一称得上是幸运的事了。
与康斯薇露交换情报暂且按下不表,温斯顿很快就与站在他身前的几个士兵打成了一片,上过战场的男人总是能产生那么一点共鸣,他很快就了解到,这是一个中转站,从各地——尤其是金伯利与斯托姆贝格大败中——抓来的战俘都会被送往这儿集中调配到不同的监狱中去。其余的士兵在来到这儿以前,就已经经过了极为严厉的搜身,所有的武器,还有军服上的徽章,金属制的纽扣,甚至是皮带等等,都会被布尔人拿走。据说是因为难民大量的涌入,导致了一部分本来要用在军队上的物资,不得不用来安置难民,因此布尔人才疯狂地在英国战俘身上搜刮。不过,好在由于这一点,这个中转站不会再浪费时间对士兵进行搜身,倒是让温斯顿松了一口气。倘若康斯薇露是个女人的身份暴露了,他不敢想象她会在这儿遭受怎样的对待。
他们筋疲力尽地站了一整夜,直到天色蒙蒙亮,云雾都被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紫色,透着清亮的黄边,才慢慢走到了队伍的前头。康斯薇露那时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靠在他的肩膀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温斯顿还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扶着,免得她滑下去。他在军事学院中受过训练,因此耐力要好一些,尽管疲累,还是强打着精神头。要不是这样,他也不可能注意到一个细节——这趟运载着他们前往未知目的地的车队本来早在轮到他们以前就已经运满了,准备启程。然而,这时却来了两个英国人,单独将他与康斯薇露从队伍中拽出,塞上了一辆囚车,并指挥车夫跟上已经开始行走的车队。温斯顿清清楚楚地听见其中一个人低声对那个负责分配战俘的布尔人说,“这是他吩咐的。”于是那布尔人便对这不同寻常的行为装聋作傻了,他甚至没有记录下温斯顿与康斯薇露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去向。
这是塞西尔·罗德斯的所为?库尔松勋爵夫妇的所为?还是他们共同的谋划?
温斯顿从上了囚车以后,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康斯薇露早就疲惫不堪地睡了过去。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叠成一块小小的舒适枕头,垫在她的脑袋下,还让出了狭隘的囚车大部分的空间,让她得以蜷缩着休息,自己则贴着铁栅栏坐着。也许是因为整夜没睡,脸色太过虚弱,那个布尔人才好心地把自己的水囊递了过来。它属于一个比温斯顿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饱满的脸上只染上了些许战火的硝气,他还没有学会仇恨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敌人。温斯顿祈祷他永远也不要懂得这件事。
只有塞西尔·罗德斯可能有这样的影响力,让原本该被送去酒店的他们莫名其妙地沦落为了战俘,甚至被指定送去了某个地点——温斯顿可不认为他这么安排是为了利于帮助他们逃走,恰恰相反,他认为塞西尔·罗德斯这么做,很有可能与库尔松夫人在康斯薇露耳边留下的那句话有关——“你还不认识我,但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地狱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只有深切的恨意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出这句话,同时捏造证据,使对方因为自己根本没犯下的罪行而被逮捕。
可是,为什么呢?就因为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在补选中击败了她支持的普威尔市长吗?如果这也能成为复仇的理由,那么英国政府就再也无法正常运转了,因为大半的议员都忙着向彼此提出决斗的要求呢。温斯顿想不通理由,康斯薇露详详细细地把那一幕叙述给他听了,但这对解开谜团没有多大的帮助。
不管怎么说,仅存的一线希望是,库尔松勋爵夫妇,甚至还有塞西尔·罗德斯都没发觉她与保罗·克鲁格成功签署了达成和平的公约。这很好,多半是因为他们没猜到乔治·斯宾塞-丘吉尔被提拔为负责人的原因就是为了能让她有能力与一个国家的领导人签署具有法律效力的公约。温斯顿不怪他们,任何一个拥有正常逻辑的人类都猜不到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单子,也猜不到他竟然能够成功地说服另一个国家同意投降并主动成为殖民地。如今这公约正平平安安地藏在康斯薇露的内衣里,她发誓会用性命来捍卫那几张薄薄的纸,而他衷心希望事情不要糟糕到那个地步。
但现在,他必须得停下思考过去,而为将来打算,尤其是在不久以后,这趟车队就将抵达的未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问道,向他们眨了眨眼。康斯薇露还没学会这一点,但她恐怕永远也没法精通这一点,只有男人才知道怎么跟男人相处,这是亘古不变的一点,只要一点恰到好处的语气,眼神,心照不宣的笑容,就能迅速拉近几个陌生男性之间的距离。这像是一种本能,每个男孩幼时抓着木头雕刻出的枪支,在泥潭里打滚着摔跤时就能无师自通地学会。他看出这是一个四个人才能玩得起的扑克游戏,便伸手指了指沾满干草屑木板上摊开的破烂纸张,“也许我能加入你们。”
“我叫伊森,”那个先前递水给温斯顿的男孩开口了,他咧嘴一笑,露出长着黄斑的牙齿,伸手收拾着那些软趴趴的纸牌,“这是派崔克,”一个黄头发的男人点了点头,“而这是迪克兰”他坐在最远的一边,黑头发,叼着一根干草,只微微抬了抬眼皮,“你会玩吗?”伊森问道,“这与英国人的扑克不太一样。”
“我可以边玩边学。”温斯顿此时突然不那么喜欢自己洁白整齐的牙齿了,如果它们又歪斜又肮脏,至少能让这些人迅速地信任他,知道他与自己来自同一个阶级。他伸手接过一张伊森递给他的纸牌,上面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油腻污渍,数字早就成了一团模糊的墨渍,得费老大劲才能看出来是什么。“这是派崔克以前从一个黑人身上没收的,”伊森快活地说道,“状态不错,能用来玩。”
温斯顿默不作声地搓了搓拇指与食指,看着一个黑乌乌的泥球从他手中掉落。
他们打了好几局,温斯顿逐渐摸清了规则,因此伊森点了点地板上完好的干草秸,数给了每个人平均的几根,把它当做是筹码来赌。温斯顿看得出来,迪克兰是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几乎什么都不在乎;伊森年纪最小,属于这个小团体的调和剂;而派崔克则最为自大,对输赢也看得极重,温斯顿故意将手上的筹码全输给了他,果然便看到他脸上露出了极为得意的神色,“就告诉你了,英国佬。”他傲慢地笑着,“这不是你们的游戏。”
于是,他们又再重新分配了一次,毕竟这一路没什么好做的,而没有筹码可输的扑克也不好玩。趁着伊森派牌的功夫,温斯顿装作不随意地问道,“你们知道我们要去哪吗?”
“地狱,那是肯定的。”已经放低了戒心的派崔克张口便说,伊森想要阻止他,但已经晚了一步。看见温斯顿脸上讶然的神色,他赶紧低下了头去。过了几秒钟,或许是因为觉得猫已经从袋子中放出来了,再多说一些也不会造成任何损失,温斯顿听见他突然开口了。
“我们要去塞西尔·罗德斯的坟场。”他说,“当然,这是人们对它的称呼,我只是听说过,这还是我第一次押送战俘过去,迪克兰去过那儿,对不对,迪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