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韶双手负后也随了过去,一黑一白的身影,一前一后接连出了门,原本我已经迈出去的脚步,终是收了回来。
大抵验了尸身,需要吹吹冷风才能缓解不适,叶韶陪她,总好过别人。
但这一晚,总觉得自从救回要轻生的阿昭后,苏柽的情绪让人觉得怪怪的,我感觉得到,但又说不出是哪里怪。
“喂!”
我被冷不丁地一声喊,喊过神来,庄沐萱从身后跑过来,手拍上我肩膀,问,“屋里那个女子是谁啊?”
“是死者周扬的娘子,陈阿昭。”
“啊?――”庄沐萱惊讶地拧起了眉头,叹息道,“她刚有身孕相公就死了,好可怜啊……”
“是啊,她原本要寻死,被我和捕头救了下来,但情绪一直不稳定。”
说到这里,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不由得认真看着她,拉长了音调问道,“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乖,让你去找大夫,二话不说就去了,往日里还不是哪儿热闹往哪儿凑……”
“我本来就这么乖好不好?!”庄沐萱有些心虚,但还不甘示弱地仰头反驳。
“你――该不会是被尸体那副样子吓到了吧?”
“怎,怎么可能!”庄沐萱有些结巴起来,讪讪地摸了摸鼻尖。
我轻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庄沐萱又突然凑上来,转着眼珠问,“验尸体爽不爽?”
“爽啊!下次你试试验完后三顿很饿又吃不下饭的感觉,更爽……”
“那你还是自己爽吧,本姑娘恕不奉陪!”
庄沐萱朝我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扬长而去。
第29章
深秋露重,晨间的空气中夹带着潮湿的气息迎面扑来。
我起得早了些, 到了衙门转到后院厨房, 想在溪秋准备早饭时打打下手,远远便闻到一股熬药的味道。
往前走一段,才隐约看到厨房门前在火炉边忙碌的身影, 兼顾着炉上两罐汤药。
“苏捕头。”我朝她唤了一声。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 微微点了点头。
我不知她昨晚何时回的衙门, 今日清晨又起这么早。
“这是给阿昭姑娘的药吧。”我顺手拿起炉子边的扇子, 扇着炉火道。
“嗯。”她垂着眼眸轻声答道,复又问了一句,“你手上的伤怎样了?”
“划了个口子,伤口不深,没事。”
我下意识地摊开手掌,苏柽暼了一眼,“天冷伤口愈合的慢,尽量少沾水。”
“知道了。”
晨间清静, 除了几只鸟儿在梧桐枝头欢唱, 院中甚少有人走动。
她虽语气淡然,我却听得心下一阵欣快, 只觉这原本湿冷的空气都清新怡人起来,甚至有些暗暗庆幸起了大早,可以有这般清静独处的时辰。
“今日审讯,你与五妹来问。”
我瞬间从心绪中清醒过来,诧异地抬头看她, 停下了手中动作,有些迟疑地问,“我和――五妹?!”
录口供向来是苏柽为主,她言语犀利,丝丝入扣,每一句话都问得巧妙,而我和溪秋是偶尔替换,在一旁作笔录,大人常常在一旁静静听着,泡上一壶香茗细细品味。
我又悄悄看了一眼苏柽,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五妹从未做过,我怕她……”
我怕她问不出来什么一着急上火要掀桌子。
但这话也只是腹诽,未能说出口,我正寻思着用什么言辞来形容五妹比较合适些……
苏柽掀开炉子上的药罐盖子,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扑鼻而来。
“她自成一理的功夫,思路清奇,兴许能出奇制胜,不能小觑。”她顿了顿,又道,“三个人,溪秋与延泽问一个,千帆问一个。我和师兄会在一旁看着,你不必担心,照常问就是了。”
苏柽此举,应是想要训练衙门弟兄各自审问手法与技巧。
我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审问之前,我反复交代五妹,戒骄戒躁戒怒,她一脸不耐地捂住耳朵,嫌弃我啰嗦。
“我这么厉害,连个口供都不会问吗?!”她不满道。
“戒骄――”我挑眉提醒道。
她鼓起嘴,皱眉道,“走啦!这么啰嗦,等你说完都明年了……”
我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要戒躁,你又忘了――”
“有完没完?!”她一把打下我的手,生气道。
“最重要是戒怒……”
我话未说完,被庄沐萱捂住嘴巴,半挟持着推进了前堂。
“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的,家住哪里……”
庄沐萱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张口一大串问题便冒了出来。
叶韶坐在桌前,着手泡着清茶,一脸笑意地望着庄沐萱,似乎还算满意。
所幸庄五妹平日里不着调,认真起来还算靠谱。
我也寻了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来。
原来此人名叫吴顺,良辰县临县人士,原与周扬并不相识,皆因外出昆仑山上捞玉而结识他与另外两人,钱珅和王贵。
“捞玉?!……还是捞鱼?”庄沐萱皱眉,“捞鱼需要跑那么远吗……”
靠谱不过一眨眼的庄五妹。
我也常听老人家说玉石原料都是在河里捞出来或是拣回来的,但具体怎么做,大都说不清楚。
大家十分默契地看向叶韶,只见他嘴角笑意浓浓,似乎还沉浸在五妹的二霸式逻辑里,轻抿一小口茶水,放下茶杯,这才娓娓解释来。
“莽莽昆仑山中有多条河流,河水主要靠山上冰雪融化补给,夏季时气温升高,冰雪融化,河水暴涨,流水汹涌澎湃,这时山上的原生玉矿经风化剥蚀后的玉石碎块由洪水携带奔流而下,到了低山及山前地带因流速骤减,玉石就堆积在河滩和河床中。秋季时气温下降,河水渐落,玉石显露,人们易于发现,所以秋季成为人们拣玉和捞玉的主要季节。玉石价格因价值而定,多则可发家,也有赔进时间精力一无所获的……”
千帆坏笑着调侃庄沐萱,“五妹,是捞玉石,不是捞鱼吃……”
庄沐萱一个冷冽的眼神射向他,千帆立马收声,苏柽暼了一眼他,轻咳了一声。
千帆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低下头,“对不起,你们继续。”
“你们捞玉捞的好好的,周扬是何时出事的?”我问道。
“前天我们四人相伴而归,在途中一家客栈投宿,打算休息一晚再赶路,周扬心中挂念家中怀有身孕的娘子,急着回家,吃过了午饭便出门去探路,说是看能不能找条捷径,早些回去,去了半天也没见回来,后来我们出去寻他,最后才在客栈几里外一个高坡底下找到了,他摔得奄奄一息,我们仨抬他去就医,还没到医馆就断气了。”吴顺仔细回忆道。
“那就是说他是失足从高坡上摔下来的喽……”庄沐萱认为道。
“应,应该是吧……”
“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又问。
“小人出去买东西去了,回到客栈才听他俩说周扬一直没回来。”
“是谁先找到的周扬?”庄沐萱问。
吴顺抬头看了眼我们,很快又低下头去,认真答道,“是我和王贵。”
看吴顺的神色,不像是撒谎,且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和王贵先发现的周扬,并无避讳隐瞒,看起来并无可疑之处。
再按照初步验尸来看,周扬是失足摔落高坡的可能性八九不离十。
“捞玉……”庄沐萱始终不忘琢磨捞玉这件事,口中念念有词,复又好奇问道,“那你们这一趟有没有捞到可以发家暴富的玉石啊?”
我不禁伸手扶额,对五妹的好奇心有些无语。
吴顺被她问得身形一怔,又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衙门捕快有这般闲聊的问题,继而避开她求知欲极强目光,有些尴尬地笑道,“小人有那个好命就好了……所以还是回来老老实实做点小生意,说不定还能挣点。”
妄想发家之人多不胜数,但能有所获的却少之又少。
吴顺的口供问完,溪秋他们又陆续问了王贵和钱珅,大致说得都差不多,出事时王贵也出门去了,钱珅在客栈里,后三人去寻周扬,在高坡底下王贵和吴顺最先发现的尸体。
口供大概是无甚出入,也无疑点。
打发了三人回去,我将整理好的笔录一齐交给了苏柽。
苏柽未曾对审问过程做什么评断,只是吩咐我派人去暗处紧跟吴顺,观察他一举一动。
我问她有什么不妥,她未解释,只是说暂时还不能肯定,先观察一段。
我也不好再细问,只有按吩咐做事。
转身苏柽端了汤药去了阿昭房里,我也跟了进去。
阿昭情绪倒是没有那么激烈了,却不言不语面如死灰,依旧虚弱得很。
苏柽扶她起身坐着,小心地喂她喝药,阿昭默默喝下,一直未曾言语。
看她悲恸的神情,不禁让人心生疼惜,周扬的死对这个家来说是晴天霹雳,任谁都难以接受的。
“阿昭。”苏柽朝她唤了几声,也不见她回应,只是眼神落向原处,没有焦点,任由摆弄。
“阿昭!”苏柽放下药碗,双手扶住她肩膀,勉强她与自己对视,紧蹙起眉心,一字一句道,“周扬的死,未必是意外。”
第30章
苏柽的语气很有震慑力,原本神色绝望的陈阿昭闻言, 微动了动手指, 似是如梦初醒般眼里有了一丝光亮,终于看向苏柽的眼神中里终于有了一丝动容,手指反抓住苏柽手臂, 用力之大将衣物的布料攥得皱了起来, 指甲像是要嵌进肉里一般。
“是谁害他?!你告诉我!”阿昭又情绪激动起来, 声音冷寒如冰, 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苏柽未抽出手臂,任由她抓着,耐心解释。
“衙门正在调查,我不开颅验尸,把周扬完完整整的安和下葬,但你要配合,配合我们追查凶手,让他死得瞑目。”
听完苏柽一席话, 阿昭渐渐冷静下来, 放开了紧抓着苏柽的手,因原本情绪激动还在喘着粗气, 苏柽轻抚着她后背,扶她慢慢靠着。
“周扬是因何放下豆腐坊而跑去昆仑山捞玉的?”
“我与我相公成亲三年,一直都很好,但却迟迟未有孩子,两个月前, 我正在坊里煮豆,突然感觉头晕难受,然后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相公和大夫都在,说我是有了身孕才体力不支晕倒的。”
阿昭原本身子就虚弱,原本干裂苍白的嘴唇更是毫无血色,看起来整个人都病恹恹的。
“相公很开心,一直围着我转,什么也不让我做,买了一大堆补品回来炖给我吃,豆腐坊里生意很忙,他一人忙不过来,又不肯让我插手,后来有一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是昆仑山捞玉很赚钱,捞来了好的籽玉可以卖得上千万的价格。我不放心他远行,他却执意说要给我和孩子更好的生活,终究还是去了,谁知道却再也……”
提及周扬,阿昭又伤心起来,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我有些不忍看她,心头也酸涩难受起来。
“周扬去了之后,有没有和你来往过书信,或是托别人捎过口信?”
“他刚到时,确是托别人捎口信报过平安。”阿昭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前几天也写过一封信回来,说什么以后就不用我辛苦经营豆腐坊了,很快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原本我也不懂为何,后来信末尾他说他捞到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籽玉,他就启程回家……”
苏柽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没再言语。
“苏捕头,你说我相公他会不会是被人劫杀……”阿昭急急地朝苏柽询问。
苏柽回过神来,将被子又替她盖好,回以浅笑,安慰道,“会调查清楚的。你好好养身子,查到什么我会及时和你说。”
阿昭这才安下心来,微微点头。
“听阿昭这么说,周扬真的有可能是被劫杀……大人说过,赴昆仑山捞玉者,妄图发家之徒不计其数,要真是周扬捞了块好料,觊觎之人定然不会少了……”
出了房间,我才敢小声冲苏柽道。
“是不是劫杀尚且未能做定论,你马上派人去案发地点搜寻,带上懂玉的专人,看能不能寻着那籽玉。”
“是。”我垂首道,但又忍不住问,“苏捕头,为何你觉得吴顺有鬼?…… 他口供来看与他人无什出入,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动作……”
“林捕快录口供规矩认真,也掌握了技巧,确实不错。而五妹虽顽皮些,但却有一句话问在了点上。”
哪一句……
“五妹闲聊问他,有没有捞到可以发家暴富的玉石,吴顺当时的反应很意外,那种意外的神情,并非是意外于衙门捕快与他闲聊,而是意外于他从头至尾没提过周扬捞到籽玉之事,五妹却突然问出来了,猝不及防下意识的震惊意外。”
苏柽这么一解释,我才仔细回想起吴顺当时的神情,确是有些不可置信。
“然后他立马避开了目光,委婉解释说没有,看起来是尴尬的表现,但其实明显是心虚多一些……”
“难道是他害死周扬……”我猜测。
“且查。”苏柽轻声道。
我点了点头。
我与千帆他们常常习惯口出猜测,五妹也是如此,但苏柽向来会把所有疑惑怀疑存之于心,细心查证,不会轻易下任何断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