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都没话,她专心巡街,我专心跟着,谁也不曾理谁。
我也并不是存心与她呕气,不过是上次事情和她的态度,让我心中这股难受消之不去,试图想要一个满意的回应,可她不接茬,也不再提。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她这么冷漠过。
我认识的她,即使不爱讲话,性子淡漠,公私分明,可她向来,却也做不了冷酷无情之人。无论是郑越误杀,还是杜轩复仇,还是陈阿昭丧夫,每一个案子每一个人,她都努力还原真相,忠于法理亦力求人情,做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王法,更无愧于心,可如今,她独独对着自己的身体不管不顾,对着关心不理不睬,对着质问不言不语,自动忽略,我行我素。
冬夜冷寒,街上行人稀少,店铺也早早关了门窗,只剩下北风在巷子穿堂而过,呼啸来去,不知疲倦。
一个穿着花袄子的小姑娘提着灯笼从巷子口跑过来,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地东张西望找着什么,没注意前面的路,堪堪撞上迎面而来慌慌张张推着一板车干柴归家的樵夫。
我一把拽过苏柽,大步往前手疾眼快地一把抱过小姑娘,车夫眼见要撞上人,雪地湿滑也停不住车,吓得双手丢了车把,车身瞬间失衡,在雪地里打了个转,车把杵过来狠狠地打在了我的后背上,撞得我一个趔趄,我抬眼望见苏柽被我刚才用力拽得猝不及防地往后退了几步,一个晃神之际,脚下不稳,车头处满满码着的干柴枝直接擦过我脖子,瞬间一阵刺痛。
苏柽反应过来一脚踢开还在原地打转的板车,车子倒在了路边,我伸手去摸脖子,摸到了一手的血。
小姑娘在我怀里惊魂未定,哭喊着“娘亲,我要去找我娘亲……”,一个妇人着急慌忙地闻声寻过来,这才算让小姑娘止了哭,妇人朝我连声道谢,一边抱着她擦眼泪交代说不能再乱跑,一边向巷子深处走去。
樵夫吓得连连向我们道歉,直到我一再表示无事,他才敢扶起倒在路边的板车,匆忙离去。
我将手中的血在衣角处蹭了蹭,扭过头,看到苏柽站在我身后。
“你在干什么?!”静巷无人,她发了火,冲我吼道。
我上次见她如此动怒,还是庄沐萱将她的绝版古书弄湿了几页的那次,可现在,她为何发火……
“你拽过别人,抢着去挨第一下,那第二下也躲不开吗?!”
她虽在气恼着,却还是掏出帕子塞过来为我止血,她怒我拽开她,自找着受伤。
“一个劲儿地往前冲,不管不顾……”我冷笑道,“我现在所做的,不正是苏捕头和叶大人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吗?!”
我本无意这么说,却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都变成了冷嘲热讽。
她为我止血的手顿了顿,停在了半空中,末了,终是收了回去,别过脸苦涩道,“你别这样……”
“我怎样?”我反问道,“我就是不能怎么样,才憋屈到现在!”
她深吸口气,眼睑微垂下来,低声道,“对不起……”
我感觉像一拳砸进棉花里,无声无息却让人窝火不已,无奈而无力。
“衙门是一家人,不是个人英雄!事事都要你冲在前面,要我们何用?!”
“是!我没用,我要是有用,还至于在这儿发这么莫名其妙的脾气?!”
“不,不是这样的。”她抬头看我,眼神中有了慌张,执着地强调着,“不论是上次被困火海,还是这次替我治伤……”
“我都很感激……”
我闭上眼,没有办法再听下去,抄起掉在地上的佩刀,转身就走。
我没有办法已经看过她替我们挡过所有灾难,再听她说她是那个感激涕零的人……
寒冬腊月的深夜里,巡街巡了一半,我撇下那人,自己一个人跑到程记酒铺喝了三坛的烈酒。
只有酒的烈性才能勉强压住我心中憋闷许久的情绪,不至于让自己失控。
我拿起第四坛酒准备开封时,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双手拦住,铃兰在我对面坐下来,将烈酒换成了一小壶清酒。
“午饭时候沐姑娘来过,”铃兰也不劝我别喝,反倒抬手为我斟了一杯,“她说你在生苏捕头的气……”
我低着头沉默,没有回答。
“若你觉得她逞英雄,真的太委屈她了。”
我抬起头看她,没想到铃兰会一语道出我心中的气恼之处。
“自古真正的英雄,不必哗众取宠逞能,而英雄自然也不是好逞的,血泪为代价,生命做交换,才堪堪能换来一个英雄的头衔……”
“你向来只觉得她不管不顾冲在前面,对案犯不留情,对自己更是狠心,可是你想过没有,她要是只为了逞英雄,为何这般拼了命要护你们周全?”
我握紧酒杯,努力抑制住颤抖着就快要将酒水撒出来的手。
“没有谁是那么轻易就看轻自己的生命,你眼里所见她不珍视自己的行为,未必是她刻意如此。”
我恍然想起她曾经身着黑衣,抱着身着白衣的阿昭,在那个寒风凛冽的夜里说过有关于生死的话。
她说,生命之于每个人都是一种恩赐,不能轻易就选择结束。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就像是一个历尽尘世看破往昔却又不消极的智者……
我抬起迷离的双眼,看不清面前的一片模糊,也看不清世间万物,耳边只听得见铃兰那不疾不徐的泠泠入耳的嗓音。
“或许是她失去过,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珍而重之如今生命里所拥有的东西,保护自己不想要失去的人。”
“苏捕头,是个真正的英雄。在我们良辰县所有人心里……”
一语点醒痴人。
她从来都不是轻视生命的人,而我却这样地责怪她。
第77章
衙门最近络绎不绝地来客,继刘太医与皇上之后, 叶韶的恩师秦御史也突然来了良辰县衙。
叶韶养着伤, 平日里也清闲,老师到访,许久不见, 自然是欢喜不已, 拉着老师就往内堂去。
我忙拿了糕点小吃过去招呼, 亲自为两人泡上好茶。
只见秦老师还未坐定, 就四下里张望寻找,“柽儿呢……”
为什么来的人不是找五妹,就是寻苏柽,我们衙门这唯二的女捕头女捕快,也太招人喜欢了吧……
我忍不住腹诽。
叶韶理了理衣袖,摇头苦笑,故作失望道,“老师, 您不是来看我的啊……”
秦老师拿起杯子轻抿了一口茶水, 笑道,“不用看都知道柽儿在你身边, 能将你照顾的极好,老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叶韶撑腮叹气,“老师最向着画言了,她前些日子还数落我呢,老师也不替我做做主……”
“柽儿那孩子心思深沉, 一向不会多言,若不是你做得离谱,能惹得她数落?”秦老师没好气道,“你少在我这儿卖乖,劫镖车那事我知道,你也不与人商量就拿命去抵罪,我不用问就知道柽儿被你气得够呛,数落你两句你还委屈了……”
果真是谁的学生,老师最知道了,此刻叶韶在秦老师面前,就是一个卖乖求安慰的孩子。
“还有这次的事,你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不知道自己这几年在朝中铁面无私得四处树敌?那你出门为何不带柽儿,幸然是捡了命回来,如若不然……”
“老师――”叶韶拉长了声音,求饶道。
“你呀!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把柽儿带走!看你还能怎么嚣张……”
我心下一颤,手中的水壶差点松了开来。
“老师,您才识得画言多久?最多不过三年,我呢,可是您从小看到大的,在您心里,如今只剩柽儿,没有韶儿一丁点的位置了吗……”叶韶争宠道。
秦老师别过脸不理他,又饮了几口清茶,看着叶韶,嘴角憋着笑意,又道,“我这次来就把你的柽儿带走!”
“谁要把我带走……”
人随声至,门口响起一声清清淡淡又含着些许笑意的嗓音,苏柽提着一包茶叶进了门来,一面道,“老师再这样气师兄,他的伤怕是要好不了了……”
秦老师看见苏柽,忙起身拉她坐下,偏心道,“让他受着,谁让他一天到晚不让人省心……”
苏柽忍着笑与秦老师一气道,“老师您别生气,我这不拿了师兄珍藏了许久的最好的碧螺春来孝敬您,您尝完了再一同带走,让他心疼去……”
眼前的师生三人,一老两少,也真是可爱到家了。
“说真的,老师这次来就是想……”
“大哥――”
秦老师话还未说完,就被千帆从外面匆匆跑过来的一声喊给打断,我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失礼。
千帆愣了愣,抬手朝秦老师施了一礼,走到我身侧,“大哥,二哥买了两条鱼回来,喊你帮忙收拾!”
千帆如此说,我也不能不去,再者这师生三人叙旧,我总待在一旁也不太合适,只好放下水壶,同千帆一起出了门。
可秦老师说了一半的话,让我心有余悸,他来,是为了什么……
带苏柽走?
我心里莫名焦躁不安。
天下之大,为何人人都独独要看中良辰县的人,先是皇上,再是秦御史。
虽然叶韶也不会轻易让谁带走她,但这次如果真是老师开了口,叶韶也未必做的了主。
秦御史在府衙住了两日,每日有叶韶苏柽陪着,三人谈天博弈,品茗论事,很是充实。
我许久未见苏柽这样轻松过,笑得如此发自内心,有老师毫无道理的护着,饶是叶韶,也时时都得忍让认怂。
由此我才惊觉,弟兄们虽敬她信她,叶韶也依她,但平日里多时是她纵着叶韶,护着弟兄,从来没有谁像宠着五妹那般,毫无道理地去宠着她。
唯有秦老师,真的把她当个孩子,看得到她的女子心性,忍苦心绪。
第三日晚上,我出去巡街,庄沐萱跟上来,我见她衣着单薄,便脱下斗篷顺手给她披上,系好了带子,“这么冷怎么跑出来了?”
她心安理得地享受我的服侍,漫不经心道,“你还有心思关心我……”
这话倒是稀奇了,我何时没有心思关心她?
“那你说说我的心都寻思什么去了……”我轻捏了捏她的鼻子,反问道。
她突然神神秘秘起来,凑近我耳侧,“捕头要走了……”
我心猛地一抽,握紧了袖口,故作镇定道,“走?去哪儿?最近也没有什么案子……”
“你少装蒜了……”庄沐萱一眼看穿我,“秦老师要带捕头走,你不知道?”
“你从哪里听来的……”我问。
“秦老师来那天,我去找大人的时候听到的,秦老师说原先身边的学生家中变故,回了老家,所以他想带走捕头为他帮忙……”
看五妹说得有根有据,不像假的,就说明那日秦老师说的要带苏柽走,并非完全是吓唬叶韶。
“大哥,大哥?林清宵!”
我被五妹喊过神来,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暗自失神。
“你能不能别怂了!”五妹激动道。
我忍不住白眼翻上天际,“就算是,我能怎么办?”
这样的事,无论是秦老师,还是叶韶,或是苏柽,他们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是没有理由去干涉的。
“留她啊!不让她走!告诉她,你喜欢她!”五妹一副恨不得替我的模样。
“你别烦我了……”我长吁一口气,“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
五妹撇撇嘴,提醒道,“明天早上秦老师可要走了,你自己琢磨吧!”
说着便扭头回了衙门,不再理我。
夜风冷寒,我拽了拽衣领,心里一边埋怨五妹狠心真的丢下我一人巡街,一边怅然若失,苏柽来良辰县衙将近四个年头,无论远行还是出门办案,从来都没有久离,那这一次,若她真随秦老师走,要走多久,再或者,还回不回来……
因被五妹一说,辗转了半宿也未入眠,翌日清晨,干脆就早早起身,在院中转悠,鬼使神差转到苏柽门前,门在开着,我往里瞟了一眼,看到她在收拾东西。
我直觉心凉半截,转身往房里回,结果在莲池边上,撞上了急匆匆跑来的庄沐萱。
“五妹你慌什么?”我本就心中烦躁,又看她差点被撞倒,训斥下意识脱口而出。
“慌着送秦老师呀!”庄沐萱回道,又抬头看了眼我,故意放大了声音,“还有慌着送捕头走啊……”
我别过脸不语,转身想走。
庄沐萱一把拽住我,“你别这副死相了,走!”不分由说地拉着我就往前院去。
待我被五妹生拉硬扯到前院,叶韶他们早就在门口等着了,秦老师背着包袱踏出门槛,苏柽紧随在侧,手中也提着一个包袱。
五妹一把将我推出门外,我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撞到苏柽身上,她忙伸手扶了我一把,低声提醒,“小心。”
我抬头对上她的眸子,突然不知哪里鼓起了勇气脱口而出,“苏柽!我有话跟你说!”
她看着我作聆听状,等待着我的下文。
“你能不能……”我紧张地心里砰砰乱跳,结结巴巴,难以启齿,“别走。”
“别走?”她疑惑道。
“能不能……留下来。”掩在袖口下的手几乎被自己掐出青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