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画言,是连皇上都认可在心的。
“刘太医说你身子欠休养,趁着这些日子,多歇歇才是……”皇上接过我递过去的茶水,饮了几口暖身,又抬头问,“方才在门口的那个姑娘是……”
我忙拉过身后的庄沐萱,朝皇上解释,“回皇上,她未见过圣驾,不识皇上,还请皇上……”
还未等我把话说完,皇上便抬眼将满脸面粉眨巴着眼睛像个小花猫似的五妹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由得爽朗大笑,“这就是敢为民请命劫了蕃国贡品,从前占山为匪的二当家庄沐萱?!”
我看着五妹此刻的模样,一时对皇上的发问有些语塞。
说出去可能都没人信,哪里会有这么呆萌的山匪……
第73章
叶韶重伤,圣上亲自探望, 突然的到访实在让人始料不及, 不只我与五妹,连大人自己都没有想到,如此也正正表明了他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我与千帆为皇上收拾好厢房, 添置了物件, 以便皇上下榻歇息。千帆悄悄问我皇上来有何事, 我说是为了探望大人而来。
我虽这么说, 可总觉得不止,瞧着皇上看五妹的眼神颇有深意,心中总是不□□定。
苏柽回来衙门还未喝上一口热茶,便又与延泽陪着皇上四处去访查民情。
我在书房起了炉子,先将屋里的寒气驱一驱,想着她回来定要撰写案宗,舟车劳顿又不肯立马休息,还是将安神清脑的熏香先行点上。
他们一去就是一个下午, 再回来时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苏柽交代我陪皇上用膳,自己连饭都没吃, 直接进了书房。
吃过饭,皇上去了大人房里聊天,我去到厨房,见是延泽和五妹在帮忙洗碗,溪秋正围着五个炉子周旋。
“这……”我望着眼前这么多的炉子, 有些被吓到。
“这个熬的是大人的药,这个熬的是大人的参汤,这个是给头儿煮的山药排骨汤,我看头儿晚上都没吃饭,出去奔波劳碌这么多天,一定累坏了……”溪秋一边忙活,一边指着炉子上的小汤锅一个一个解释,“剩下的还有皇上的安神汤,和弟兄们的夜宵甜汤……”
汤汤熬一锅,我不由得苦笑,还真是一样都不能少,真是辛苦了溪秋,我拿过一旁的炉扇,帮忙把火烧旺。
应是大人的药熬得差不多了,溪秋将药倒入碗中递给我,“刘太医说这药要趁热喝,我这会儿走不开,大哥,你端去给大人吧。”
我只好又放下扇子,端着药往大人房里去。
大人的房门半掩着,夜深人静,还未走到门口,便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弘儿那日见过她一面,念念不忘至今,朕今日一见,也方觉她自有不同于人的可爱之处……”
我心头一惊,皇上口中的弘儿,莫不是当朝太子弘阳?!
太子何时见过五妹,听这话的意思……
我越发觉得不安,怕印证了自己心中猜想。
“太子也到了晋选太子妃的年纪,叶爱卿,朕此行而来,本是探望你伤势如何,奈何走前弘儿百般嘱托,朕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听闻她父母下落不祥,师父仙去,在衙门里,也唯有能向你提此事,爱卿可否代弘儿一问,看她是否愿意……”
皇上没有再说下去,想必任谁也听出了话中之意,透过半开的门缝,我看见叶韶半侧在床,神色有些复杂,低头沉吟了片刻,终是应了一句,“微臣,尽力而为吧……”
我略一闭眼,心觉不好,皇上为了爱子姻缘,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叶韶是万万不能拒绝的,可这话托谁去问都可,偏偏叶韶去问不行,庄沐萱喜欢他,他若问出这话,怕是会惹恼了她……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实觉难办,看着手中的汤药热气快要散尽,硬着头皮敲了敲门进去。
皇上见我来送药,撩袍起了身,走前又交代了几句好好休养之类的话,神情颇意味深长。
叶韶半靠着床头,神色有些恍惚,平日里喝药还会笑着朝我和溪秋调侃自己成了药罐子,今日接过盛药的碗,什么话都没说,直接一饮而尽。
我知他心中为难,五妹这几日才稍稍将庄盛夏的出现淡去,心情慢慢好起来,就怕这一问,又不知会问出什么事端来。
我本想出口劝两句,可话到嘴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劝他别问,可皇上的话已经摆在那里了。
劝他去问,不知道五妹听他亲口问出这话,该要如何伤心气恼……
人世涩苦,为人臣子为人兄长都甚是艰难啊。
大人喝过药就睡下了,我又返回厨房,正巧溪秋端了汤去寻苏柽,我接过来,打算亲自去看看她。
一向在衙门的时候,溪秋总念着苏柽熬夜办案,又食饭不规律,喜欢熬各种补汤给她,即使花样再多,她也最多只能喝上一小碗便喝不下了,所以她心中愧疚,每次都劝溪秋别再费事,可溪秋乐此不疲,即使是一小碗,也值得守在炉子前熬上几个时辰。
书房的灯亮着,我端着汤推门进去,房里却空无一人。
我转回她房门外,望着里面连灯都没有点,我上前敲了敲门,不见回应,不由得奇怪,这个时候,除了书房和房间,她还能去哪里。
我试着推门,却发现门是从里面插着的,晃了晃门锁,发现没有用,我朝里面喊了几声,没有回应。
我有些着急,怕她出事,把手中的汤碗放在了脚边的地上,一咬牙,用了十二分的力气,一脚踹断了里面的门闩,推开了门。
屋里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摸黑往里走,没走两步,感觉脚下碰到了什么,我忙扶着桌角摸到了桌上的火折,点亮了烛台,这才看到苏柽昏倒在房间的地上。
我立马扶起她,摇着她的双臂唤她,她缓缓睁开双眼,看到是我,原本迷迷蒙蒙的眸子一下子清醒过来,手指微颤,下意识地倒吸了口凉气。
她这反应让我立马感觉到是我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时引起的,我松开手,又欲伸手过去,她迅速地躲开,将右手背在了身后,眼神闪烁。
我心中紧张,怕她隐瞒什么,豁出去强行拽过她藏在身后的手,她使力想挣开,却疼得只能攥紧手指,用不上力气,我看到她衣袖处湿黏,还带着些腥甜,似乎是血迹。
我拉开她的袖口,看到她手腕处三道一指长的血痕。
赶快将她扶到床上,顺手提了床棉被垫在她身后靠着。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我问。
苏柽武功高强,一般人伤不了她,细看伤口,既不是刀剑伤,也不像是什么利器所伤。
“这伤口……”
“是野狼。”苏柽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唇色惨白,毫无血色,“镰青帮派出的杀手丢了密令,追杀也没有得手,自然不会立马离开琅山,那日我带人剿了正满山找师兄的镰青帮杀手,带着人下山时已经很晚了,半山处突然窜出了三只野狼……”
“所以你又为了护人挡在前面是吗?”我打断她的话,站起身盯着她问道。
她避开我的眼睛,默默将手腕藏进被褥里,沉默不语。
我从未见过这样心虚的她。
可她越是这般,我心中便越是有一股气直往上窜。
“然后再带着伤,若无其事的处理案子,带着皇上四处巡察民情,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伤也不处理,倒在屋里也没人知道!”
“苏柽!”
我越说越气,几乎是控制不住情绪一般地吼出她的名字。
“你可以守在大人身侧,可以把五妹揽在身后,可以站在我身前挡剑,可以照顾好衙门所有人,那你手中的剑,为何不能顾好自己?!”
我也不知为何这般生气,这般失了理智。
可能是看多了她一向的不管不顾自己,受累受苦又受伤,不言不语又不出声,恨自己不能护她替她,永远只能自怨自艾,守着心头的酸涩无能为力的难过。
我明白她即使不快乐,有心结,即使苦楚百般,她的心,我即使看不清,找不到进去的路,但我唯一的奢望,就是她无恙。
看着她努力捉贼,忙于破案,她就在衙门,挺直身姿,气质仍旧清清冷冷,安安静静,平平安安。
我攥紧拳头,极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一言不发,半靠着床头,呼吸声却越发粗重,我感觉到不对时,是看到她脸侧留下来豆大般汗珠,紧抓着被角的手用力到青筋凸起,双手压着左上腹,微蜷着的身姿好像连半坐也难以维持。
“苏柽!苏柽!”
我慌忙去扶她,伸手刚碰到肩头,她便一头倒在我身上晕了过去。
第74章
我寻了刘太医过来替苏柽诊治,刘太医看过后, 说她是胃气郁滞, 失于和降导致的剧烈疼痛痉挛,疼晕了过去,手腕处的伤失血倒是不多, 上了药后也已经包扎起来。
她再醒来的时候, 已是后半夜了。
她睁开眼时, 刘太医正为她再次把脉, 她第一反应竟是收回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却因动作太大而痛得身子一缩,半蜷着用手去抵着触痛的地方,咬唇咽回了口中的呼痛。
她嘴唇干裂,为了忍痛而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一会儿的功夫,额头又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虚汗。
我扶她躺下,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 没有说话。
“刘太医,麻烦你再仔细地帮她把把脉, 看还有什么……”
我朝刘太医拜托道,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
“不必!”她一口拒绝,将手缩回被子里,冷着声道, “我无事。”
“苏捕头,林捕快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手腕处的野兽抓伤失血不多,妨碍不大,脾胃失和导致剧痛确实能让人昏厥,可我听他说,进门时你就已经昏过去一次,还望老身再仔细检查一番,以免漏了……”
“那是因为原先就疼过一阵儿,我又绊了桌椅摔倒才失了意识……”苏柽着急打断了刘太医的话,解释道。
刘太医捋着胡须细想一下,点头道,“疼痛阵发也不是没有可能,再加上你这几日奔波劳累,心力交瘁,身子虚从而无法耐受。”
原本我就一直觉得,她一连昏过去两次,不是手上的伤,也未必都是胃痛所致,先前她就无故咳血,前年入冬生的那场大病,又不知到底是不是清了底,想让刘太医给她细瞧,可她不愿,我也不能强逼。
或许就是刘太医所说,她最近太过劳累吧。
“夜深了,刘太医和林捕快也该回去歇息了,多谢费心……我也有些累了。”
苏柽算是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刘太医留下一瓶秘制调理的丹药,起身告辞。
我倒了茶水取了药递过去,她接过来服下,看了我几眼,欲言又止。
“放心吧。”我知她想说什么,所以先开了口,“大人不知,弟兄们也不知,即使我知,我也得帮你瞒着,因为,这是你所希望的……”
我不由得冷笑,望着她一字一顿道。
苏柽别过脸,黯然不语。
“你为何总是这样……为何?!”
我压不下心头的质问,压不下爆发的情绪,今日我想一次问问清楚,到底,她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可她始终未曾开口回答我,只是冷着脸沉默。
“那如果,当初你替我挡下的那一剑,是致命的呢……”
她一怔,在嘴角扯出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抬起头望着我,惨白的唇齿之间,堪堪吐出六字,声音冷寒。
“如果是,我认命。”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一拳砸在桌上,震翻了杯盏中剩下的茶水,“你的命在你心里,何时重过别人的命!”
“你所言的认命,不过是拿你的命来换我们的命!那这条命,无论换回来谁,谁都活不下去……”
她闭上眼,靠着床头不再言语。
一时间我也只觉头疼欲裂,不愿再争论纠缠下去,颓然地摆手作罢,抬脚离去。
我从不知,最能激怒人的竟是她的沉默……
这个新年里,明明都是喜庆的日子,却也是太让人煎熬了。
我很少发火,如今却朝着还伤病在身的苏柽发了那么大的火……
心里烦躁,说不上是后悔还是气愤,只能抓狂的挠头,在房里的墙角蹲了一晚上也没有理清楚情绪。
天堪堪亮的时候,溪秋来敲我房门,说是见我还没起,所以过来房里拿大人的伤药。
我这才想起一向都是这个时辰我去替叶韶换药的。
我勉强压下心头的事,起身开门,对溪秋道,“我去吧,你回厨房忙。”
我拿着伤药往大人房里去,老远就听到房里有瓷碗打碎的声音,我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推开门,瞧见五妹正在大人床侧,地上散了一地的碎瓷,药撒了一地。
五妹直直地盯着大人问,“你要丢下我?”
“不是的,”叶韶神色紧张,慌乱解释,“我只是问一问……”
“问什么?!”五妹突然发了脾气,冲着叶韶吼,“从你认识我第一天起,我的心意你不知道吗?!”
我叹了口气,大概明白了两人是为何事。
“沐萱……”叶韶伸手去拉五妹的手,重伤过后的气色还未恢复,显得整个人都虚弱不堪。
“为什么要问我!都经历了生死你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沐萱啊……”叶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唤着她的名字,满心奈何。
“你我都经历了这么大的生死,你还要往外推我!”庄沐萱仰头瞪着他,红了眼眶,“你说的要我都是骗人的!”
她一把甩开叶韶的手,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许是她气极力大,叶韶被推的一趔,捂着胸口呼痛出声,我忙过去察看他的伤口,谁知他抓住我的手,喘着气着急道,“快去追她,看着她别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