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之下——夜雨秋灯
时间:2019-09-19 06:46:29

  水势在往山涧下的方位走,她的确被水流卷了出来,但事与愿违的是,她没能浮上水面。
  罗公远浑身湿透的站在山涧的岸上,山体已经不摇晃了,大雨还在倾盆而下,他冷漠的盯着那片晕染了鲜红的水域,漆黑的眉眼被雨丝润湿。
  水中一个纤瘦的浮影正缓慢的下坠,衣裙漂浮,露出莹白而伤迹斑斑的脚踝和手腕。
  他不是什么善人,不会救一个不知好歹且不领他情的女人。
  大雨中他转身,脚步却始终停顿不前,几个瞬息后他闭了闭眼,有点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翻身跳入水中。
  ……
  傍晚的时候,雨还在下。
  长安城外终南山下的破庙里,李秋元穿着湿透的衣裳蜷缩在破败神像下的干草垛上,她已经醒了,但是并不想睁眼,因为有人正给她的额头包扎。
  她打心眼里抵触,头晕的感觉同时让她觉得恶心。但是她并不能做什么,只能装死。直到他掰着她的嘴喂她吃些什么的时候,她闭着眼死死抿嘴,面无表情的和他无声抗争。
  他眸光下沉,虽仍是平静温和的语调,手中却下了狠力,“我耐心有限,不会陪你玩死死活活的游戏,想活就把它吃了,想死现在就告诉我一声。”
  李秋元被他的力道捏红了下巴和两颊,吃痛也不变脸色,终于绷不住情绪睁开眼睛,此时对他的愤怒大过恐惧,说话再也不顾忌什么,“天师不是说过,忘了那些事情我才有活路?”顿了顿,语调有点嘲讽,“现在我都记起了,你不杀我吗?”
  “杀你?”他不觉轻嗤了一声,“你即便是现在去给青洪君通风报信,也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我对你而言已经不具任何威胁了是么?”
  “你所能造成的威胁,最多费我些心思而已。”他心不在焉的看着她额上的绳结,缓慢的说:“所以,别轻易威胁我,得不偿失。”
  李秋元闻言冷冷一笑,再不说什么。
  他平时惯会使用最简单的方法扫除威胁,要么杀她,要么篡改她记忆,如今竟然说费些心思就可以不用她死。
  那么之前她的那条贱命,果然是不值得‘费些心思’的吗?果然狠毒冷血的人,大都视人命为草芥,杀人都不会有顾忌。
  她推开他的手,始终不愿接受他的救助,罗公远尝试再三,耐心已极。之后他平静起了身,面无表情的将手里的丹药瓶子砸碎在了外面的雨里。
  这几乎算是他们之间结束的最为平和的一次冲突。
  李秋元看着他淡漠没有温度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提起来的那股子劲一下子散了,抱着身子在草垛上抑制不住的发抖。
  ……
  长安城最近又有了新的谈资。
  据说李少卿的嫡长女不知何缘故流落在了外处,归来时衣裙破裂,长发披散不见饰物,像丢了魂儿一样的往府中走,鞋子都不知道遗落在了哪儿,光着脚愣是感觉不到疼。
  这副落魄的样子得到了不少目击者的证实,如今坊市间至少已经流传了七八个版本的故事,被人认可最多的版本就是这位李家娘子私德有亏和外男私奔,结果路上遇到土匪,情郎为求自保将她抛下,她遭遇背叛又被土匪夺了清白,由此心灰意冷,无依无靠之下只得又回来投奔父母。
  这个版本的故事最是有鼻子有眼,背后自然少不了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掺和。
  李少卿听到下人报上来的这些市井情况,气的大病了一场,病中还不忘请家法管教这个不孝女。
  李秋元被罚跪在李家祠堂,一天之内挨了好几顿鞭子。
  后来他再打时,李秋元就会冷冷出声顶嘴,“女儿为何流落在外父亲难道不清楚,如果家中当初容得下我养病,又怎会惹出如今这一桩事。女儿久未归家,家中无人来寻也便罢了,如今身体已经恢复痊愈,父亲不高兴反而生气是什么道理?难道做父亲的当真希望女儿死在外面么。”
  “你……你……”李少卿气的胡子都要飞起来,劈头盖脸又抽了她一顿鞭子,气急败坏的骂:“忤逆不孝的逆子……”他抖着鞭子,哆嗦着指着她的鼻子对下人说:“给我吩咐下去,从今天起,不许给她饭吃!”
  下人们都有些犹豫,管家也规劝道:“郎君,小娘子如今瘦成这样,想必在外头吃了不少苦,没准连饭也没得吃,回了家怎能又如此待她呢。”
  李少卿闻言不由心软,但想起她刚刚冷面顶嘴的样子不免又气的肝疼,鞭子往地上一摔道:“每天只许给她一餐,就让她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懂事知规矩了再放她出来!”
  管家见他松嘴,忙不迭应着是,送李少卿出了祠堂。
  旁边有小厮犹豫道:“吴管家,您这样做,只怕要得罪了大娘子。谁都知道那母女俩一条心,偏和这宛娘子不对付,你这样明着照顾,岂不是要招恨么。”
  这小厮和吴管家有些亲戚关系,吴管家见他担心,无奈的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也没法子,杨婆子现在被调到外院做粗活了,照顾不到内宅,她拿了全部积蓄让我帮忙照顾宛娘子,你说我也不能眼看着自家从小看大的小娘子被嗟磨死是不是。”
  小厮于是不再吭声。
  雨下了一夜,黑漆漆的冰冷祠堂里只有无数个阴森森的牌位对着她,李秋元当然没有老老实实的真在那里一直跪着,她把几个拜垫拼在一起沉默的躺在上面失神看着天花板。
  她在想柳寒塘和他的赤金色妖丹。
  后背火辣辣的黏成一片,她这个父亲倒是知道怎么打不会把她打死,比起棍棒的内伤,这点鞭子抽的皮肉伤看着恐怖,实际上并不要命,就是可能会留点疤痕,不好嫁人。
  但如今她这名声,只怕她这位父亲也没想着她能嫁一个什么让人瞧得上眼的夫婿。
  李秋元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脑子犯抽回了家,她从终南山下的破庙里出去后,并不敢去找柳寒塘,她没法面对他,最后恍恍惚惚失魂落魄的进了长安。
  如果不是李家的小厮眼明手快将她带回去,只怕她能在长安城像孤魂野鬼一样飘上一天。
  她蜷缩在拜垫上双目无神的侧身躺着,外头的雨声渐大,她渐渐迷糊的疲倦合上眼。半夜的时候她隐约听到开门的声音还有收伞的声音。
  祠堂里很快一阵亮堂。
  李秋元还在做梦,结果一下子被拽起来,一个牙尖嘴利的侍女刻薄道:“看啊二娘子,亏您还担心宛娘子跪的久了膝盖疼送来了毛皮子护膝,结果人家在这里睡大觉呢。”
  李妙仪一副早料到了的神情,端着大家闺秀的仪态皱眉道:“我也是一时着急,竟然忘了我这姐姐的性子,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摆明了是来查岗看她有没有自觉受罚的。
  李秋元经历过生生死死,对这些玩闹一样的刁难早不当一回事了,她眼也不抬的不耐抽回手,无动于衷的看着不知名的方向,眼神空芒,什么话都没说,耳朵里全是稀里哗啦的雨和梦里柳寒塘痛苦扭动的身影,半点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李妙仪微微一愣,哟,今儿是怎么了,不吵也不闹。
  旁边的侍女提醒道:“从回来就这样了,跟丢了魂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被情郎给抛弃了,给饭都不吃。”
  “谁敢嚼这样的舌根子!”李妙仪娇声呵斥,眼风看着她额头上包扎的伤软声道:“也兴许是姐姐脑袋受了伤,现在还缓不过劲呢。”
  侍女不忿的喃喃,“您特地带了东西来看她,结果她理都不理咱们,这样的无理,您还替她说话。”
  李妙仪见她什么反应都没有,顿觉无趣,“看来姐姐心情不好,不大想看见我,你们把这两个护膝给姐姐戴上,让她跪的舒服一些罢。”顿了顿,“对了,姐姐身子不大好,你们可要一直看着才行,万一晕倒了岂不是让父亲担心?”
  李秋元终于动了动眼皮。
  前头忽然急急火火跑来一个小厮,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快,把宛娘子送回房里,好生给请个大夫。”
  “这是怎么了?”
  “冯将军回来了,半夜就听到了宛娘子的事,所以连夜差人怒骂咱们郎君,说当初他听到宛娘子病逝的消息是从咱们郎君口中亲自说出来的,原想着不会有哪个父亲会诅咒子女,他才没再多追查,结果人压根就没死,骂骂咧咧了好半天,一直在问郎君是不是看不上他们这些粗人,不肯把女儿嫁过去做续弦……”
  这一下李妙仪和一众丫鬟婆子都愣住了,“你确定?冯将军就没听到什么不好的传闻么?”
  “这……”小厮看起来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声道:“将军好像是和咱们府上杠上了,他说他就喜欢这种不守规矩性子野的娘们……反正他自己都是第二次成亲,也没道理嫌弃对方不是黄花大闺女。”顿了顿,“他还说希望越早过门越好……”
  李妙仪噗嗤一声掩嘴一笑,“那可不是,姐姐真是命好,还是这种舞刀弄枪的粗人最实在。像之前纠缠的那个傅子瑜,人家一家子连同茶坊,可都搬离长安了,人精似的半点靠不住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详,“爱吃不吃,不吃滚。”
  李秋元,“谁滚?”
  不详,“我滚。”
 
 
第102章 
  这消息来的真是猝不及防,李秋元终于回神看了她一眼,像是听错了似的皱眉问:“你说什么?”
  “姐姐还不知道?傅家的茶坊早在几天前就从长安撤出去了,他们的少东家也跟着一起离开了长安。我还以为傅小少爷起码会通知你一声的,这可真是……”她不动声色掩住眼里的讥笑,不漏痕迹的同情说:“所以说,做女人还是矜持守礼别倒贴的好,如今这样,闹的可实在有点难看呢。”
  李秋元神情恍惚,拧着眉,不知听进去没有。
  这大概是她近日以来听到的唯一一个能掀起她涟漪的消息——傅子瑜走了,那后面的李纪宛怎么办?他们以后不是还会私奔相守的吗?
  难道是她这次因为罗公远的事情改变了原本属于李纪宛的生命轨迹么?
  当初相约终南山下,因为她被困洞穴没能赴约所以他心灰意冷离开不再等她了?
  李妙仪见她面色郁郁,以为戳到她痛处,不免又阴阳怪气的作践了她几句,“姐姐的眼光也是,平日就挑不准好东西,看人也这样。你说你看中谁不好,偏是个低贱的商人,这商人可是会趋利避害,如今更不会捡破烂了……”
  李秋元终于听够了,无甚情绪的说:“你不正需要我出丑来衬托你?与其虚心假意担心我的名声不如多担心你自己以后的婚事。少在背后做一些煽风点火造谣生非的勾当,你当我不知道?”
  李妙仪微愣了下,不屑道:“我的婚事母亲自会帮我张罗好,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秋元闻言讽笑了两声,“我的名声被你们母女俩从小搞成这样,你以为外人就不会质疑李家的门风?我既如此不堪,同一个窝里出来的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李妙仪脸色阴沉下来,表面的和气也懒得再维持下去,大家闺秀的端庄脸上出现一条裂缝,像盯苍蝇一样看着她,“这长安城谁不知道我是名门淑女,而你是只不要脸的山鸡。和男人私下勾勾搭搭也就罢了,私奔这事都做的出来,你若坐得正我也煽不起这风!偏偏到现在还一副清高的嘴脸,还不是贱货一个,败坏李家的声誉,你也就只配和低贱的商人在一起,配冯将军都是高攀!”
  “说的真是好极了。”李秋元盯着她,“我不私奔,难道被你们当作攀附权贵的工具送人吗?既然冯将军那样好,为什么你母亲不把你嫁过去?”
  李妙仪冷嗤了声,“我与姐姐的条件又不一样,像姐姐这样不懂规矩的,只能配些粗人,若去了言情书网有礼数的人家,只怕人家还要质疑李家的家教。我与你就不同了,母亲当然不会把我许给冯将军……”
  李秋元嘲讽的垂下眼帘,没有再说什么。
  冯将军遣人来了这一遭后,李家上下连夜就忙活开了,请大夫的请大夫,筹备嫁妆的筹备嫁妆。
  结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李少卿是个好面子穷讲究的官老爷,要求自己的续弦夫人务必把嫁妆备的丰厚一些,成亲当日的凤冠头面也要挑长安最好的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时候终于对这个亲女儿有那么点愧疚。
  毕竟这桩亲事,谁都没有问过他这女儿的意思。
  不过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问不问也没多大意义,总不可能真让她自己做主嫁个贱商罢。
  再说冯将军乃是朝廷新贵,前途无可限量,将来必定对李家的帮衬大有帮助。
  想到这里李少卿心里那点愧疚又没了。然而他的这位续弦夫人却对他吩咐的筹备嫁妆一事大为不满,李家虽是官宦之家,却是清流文臣,家底并不丰厚,原本她就私心想把这些都留给自己的一双儿女的,哪里可能会便宜了李纪宛。
  然而她素来贤名在外,就连李少卿都认为她温顺贤德,她自然不可能在表面说什么,只是暗地里把那些明面上看着地段好实则一直在亏钱的几家庄子铺子划给她,又凑了些乱七八糟的荒郊地契,不大值钱的古董,看着备足了量,实际值不了几个钱。
  李秋元行尸走肉样的任由他们摆弄,任他们给她量身做衣,打造首饰,死人一样没有生气,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她认真的想过打乱李纪宛生平轨迹的后果,她想,也许在某一天清晨,或者傍晚,她就会无声无息的消失,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但时之神之前也说过,她不是李纪宛的直系后代,如果李纪宛的生平轨迹有了偏离,那些原本该出生的人就会在后面的时空消失。她忍不住想,那些人是谁,现在在另一个时空又过着怎样幸福的生活,他们消失后那些爱着他们的人是否会永远的忘记他们……
  到后来她又会想,她属于哪里,她是谁。
  肯定不是李纪宛。
  她记得自己应该是有另一个名字的,曾经她每天醒来都会重复一遍,但自从她在那个洞穴被抹去记忆再恢复之后,她就记不起那个名字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从不知名的地方飘荡而来,然后短暂的夺取了这个闺中少女躯体的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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