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手下一顿,终于抬起了头,一双眼便望了过来。
眸光中,携着淡淡的讶异与疏离。
夏蝉却不等他反应,直接上了手,捧起一撮地上的马糠。
见着对方半天不动,少女边拾边笑:“看呆了吗,怎么,我好看吗?”
刈楚轻轻皱了眉,面前这人,怎么这么不知羞。
见他不语,夏蝉全当他默认了,嘴角不禁又扬起一抹明艳的弧度,“我知道我好看,你可以偷偷看,不必说出来。”
少年再度一愣,下一刻,直接端着盆子站了起来。
“哎,”瞧着他拔开的双腿,她连忙唤道,“你去哪儿?”
“去喂马。”
“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
“等我,我把包裹放下就来找你!”
“……”
少年终于转过身,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生得极为清秀,打扮也是十分素净,面上不施粉黛,反倒衬出她极为清纯明艳的姿容来。
见他望来,她望入他那一双眼,抿嘴一笑。
本以为他那一双幽深的眼中,会因为她的一张笑靥而泛起微澜,却不想,少年径直低了头,神色微微淡漠:“不用,我一个人喂马就——”
“等我。”
可他还未说完,少女已一溜烟儿地跑了老远,等他坐在马圈里时,她又兴致勃勃地跑了过来。
“我一个人就——”
他继续着方才的话,却又再次被她打断了:“我刚刚跑来时,就猜你在马圈里面呢!”
……这还用猜吗?
刈楚抿了抿嘴,不吭一声。
他不说话,夏蝉的话却格外的多,在一旁看着他喂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抬眼问道:“你是谁,来萱草苑——”
“我叫夏蝉,你也可以叫我小蝉!”
“……”
这不知是今晚,他的话第几次被她打断。
“对了!”回答完后,她又凑过来笑眯眯地问起他的名字来,“你又叫什么名字?”
刈楚垂了眼,这下,他决定不再同她讲话,免得又被她打断了去。
他从一旁拾起一根小木枝,在地上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喔,你还会写字呢!”
这下子,夏蝉的兴致更高了,欢欢喜喜地伸长了脖子,在月光下,仔细辨认着他所写的那两个字。
她识一些字的,她曾自己私下偷偷地学过一些字。
瞧着地上的字,少女眯起眼,突然不解地问道:
“咦,你为什么要叫叉楚啊?”
“……”
她请清楚楚地看见,少年那张白净的小脸,一点一点黑了下去。
刈楚冷脸,将木枝攥紧了,朝着她站起了身:“让一下,你挡住我喂马了。”
……
接下来,刈楚耐下性子,极为耐心地教会了她“刈”这个字的读法。
夏蝉恍然大悟:“喔,原来这个字念 yì呀!”(刈,音同“易”)
“你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儿呀?”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呀,谁给你起的,好奇怪啊?”
“哎,真的有‘刈’这个姓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他不耐烦了,刈楚将木枝丢到一边,下了逐客令:“我喂完了,要走了,你也走吧。”
“哎,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夏蝉皱紧了眉头,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刈楚也皱紧了眉头,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吵。
但他却没办法同她解释,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名字的意思。
如若是人贩子随口取的音,他明明可以叫“易楚”,或者是“义楚”的。
为什么要叫“刈楚”呢?
他兀地垂下眼睑,眼中隐隐有着暗涌的情绪,却恰巧被他低垂的睫毛和昏暗的夜色掩了去。
这个名字,定不是人贩子取的。
若不是人贩子取的,那么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只有……
只有他的父母。
他悄悄地攥紧了衣角,可他的父母在哪里呢,他还有没有机会再亲口问他一句,自己名字的含义?
阿娆曾同他说过,他的右肩胛处有一块月牙儿形的胎记,每当提及此时,面前的少女总会笑着哄道。
有了这块胎记,无论多远,你的父母都会在茫茫人海之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你的。
即便……
“即便他们找不到你,你也要记得,你的家乡,就是天上的月亮。”
每当说起这句话时,她的语调都是极其温柔的,正如她本人一般。
轻柔地如一阵风,吹入了他心底的湖月。
和夏蝉纠缠了一阵,他终于把那姑娘赶走了,又盘着腿坐在马圈中,顺起大欢的毛来。
突然,最里面的那间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阵凉风袭来,刈楚清楚地看见,那个女子穿着一件素衫子,从屋内缓缓走了出来。
心尖儿没来由一颤,他猛地将头埋到了大欢身后,生怕被对方发现了。
许是夜风甚凉,姜娆两手将衣裳又拢了拢,方下了台阶,就直直地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她饿。
她好饿。被六姨拉着说了一下午,让她一下午仅是喝了些水填肚,方才刚回萱草苑还不觉得有多饿,可刚躺下没一会儿,剧烈的饥饿感就突然袭来了。
丁零当啷捣拾了一阵儿,她煮了些素面,又端出来,坐在台阶上一口一口吃起来。
丝毫没有注意到,暗地里,有一双眼睛正悄悄地盯着自己。
“呀。”
小小一声娇叫,顺着夜风,入了少年的耳。
第19章
刈楚瞧着,那少女因一时不慎,将手里刚从厨房拿的一颗葡萄掉落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一怔,垂了眼。
恰见那颗葡萄正正地停在自己的大腿面儿上,稳稳当当。
一手端着碗,一手执着筷子,她毫不犹豫地直接低下了头,将腿上的葡萄含了下去。
有些窘迫,又有些俏皮。
“噗,”少年拍了拍马背,把浅眠的马儿怕得一惊,重重地打了个响鼻。
“嘘!嘘!”他连忙用手捂住了大欢的马嘴,目不转睛地盯着月下的少女,低低地道,“不要出声!”
大欢忿忿地瞥了他一眼。
“哎,大欢。”
就在马儿再次合眼之际,那少年又一下子把它拍醒了,似是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虽是很困倦,但它仍是打起了兴致,把头蹭到少年身边。
只见少年的眼如星子,在漆黑的夜色中,熠熠发光。
他十分认真地,缓缓叫道:
“大欢,”
——嗯?
“你说……”
——说什么,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吗?
月色下,少年的半张脸埋入一片阴影之中,片刻之后,他才兴奋出声:
“你说她,可不可爱!”
大欢:……
多大点儿事儿,这人真烦。
就在它不满地偏过头去的那一刻,刈楚又一下子把它拽回来,一个劲儿地追问,“大欢,她可不可爱,嗯?”
“大欢?”
“大欢!”
“不理我,臭马!”
他扭过头去,看着少女月下清丽的影,又轻轻抿起唇来。
嘴边的弧度已在不知不觉中扬起,她真可爱。
第二天,姜娆走出房门时,一眼便看见了马圈内的刈楚和马圈外的夏蝉。
怔了怔,她疑惑出了声:“你们两个,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刈楚在这里也就算了,夏蝉在这里做什么?
闻声,少年偏过头去,看见姜娆时目光顿了顿,还未出声身旁的夏蝉已率先开了口。
“娆姑娘,我也是刚醒,看见他睡在马圈里,就……”她的语气中,仍挟着淡淡的惊讶。
睡在马圈中?
姜娆蹙了蹙眉头:“我不是给你安排房间了吗?”
他不语。
姜娆知道这孩子话少,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由得走上前,温声细语地问道:
“怎么了,可是不喜欢那间屋子?”
少年连忙回答:“喜欢。”
“那是为何呢?”睡在马圈里面,像什么话。
这下,刈楚又不吱声了,倒把一旁的夏蝉看急了,一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为什么睡在马圈里,你说话呀!你这个人,怎么跟个闷葫芦一样,一声不吭的。”
今天早上,她看见睡在马圈里的他时,还吓了一跳呢。
刈楚把眼垂着,看见夏蝉搭在自己衣服上的那只素手,只觉得这个人好生吵闹。
像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
于是他的眉头不禁皱了皱。
而这一皱眉,恰恰落入了姜娆的眼中。察觉到少年的神色,她又转过头去,对着夏蝉缓缓道:“你快去厨房里,看看芸娘将早饭做好了没有,然后将饭菜支过来,我有些饿了。”
对方讪讪:“好。”
“饿了吗?”等夏蝉走后,她却陡然将话题一转,不再去追问他为什么睡在马圈里了。
刈楚不由得一怔,抬起头来,瞧着少女的眼,竟一时犯起了结巴,“不、不饿。”
话音刚落,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噗哧。”她登即笑了出来,“快去洗把脸,把衣服换了,然后来吃饭。”
他又是一怔,站在原地不动。
姜娆推搡了他一把:“快去,小闷葫芦。”
之后,她也转过身去,欲走开了。
“阿姐。”
就在抬脚的那一刻,身后的少年终于低缓出了声。
她回过头,扬起如花的笑靥:“怎么了?”
她的笑,落入少年眸中,引得他的目光微微颤了颤,登即便让他匆匆别开眼:“没、没事。”
他又想起那个夜晚,那个旖.旎的夜晚。
见他这般,姜娆却不恼,“好,我等你吃早饭,你要快些。”
“好。”
刈楚匆忙转过头去。
姜娆走远了,来到房门前,推了门,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
脑海里,还是刈楚讷讷的话语,和讷讷的表情。
同样是年纪相仿的小孩,夏蝉的话为什么那么多,而他却每每仅是只言片语。
她不禁将眉心蹙起了,这孩子,难不成心理上有些问题?
正想着,门又被人突然推了开,夏蝉跑了进来,欢喜地道:“姑娘,饭菜都做好了。”
她略一点头,抓起盒中的一支梅花簪子,往髻上插去。
“姑娘这支簪子真好看,”夏蝉不禁抿嘴赞叹道,“簪子好看,姑娘更好看,也只有姑娘能配得上这么好看的簪子。”
“你很喜欢这支簪子?”姜娆的手仍搭在发髻上,缥缈出了声。
“喜欢。”
下一刻,姜娆已拔下了簪子,目光淡淡转了过来。
她站起了身,伸了手:“夏蝉,过来。”
旋即,她将那支簪子轻轻插在了那丫头的发髻上。
夏蝉愣了。
不等对方反应,姜娆又转过身,径直坐在了黄铜镜前。
挑选了另外一支簪子,别在了头上。
身后,夏蝉的声音传来:
“姑娘,这可使不得!”
姜娆弯了弯唇,扭过头来:“有什么使不得的,你是我的人,我觉得这支簪子你戴着,也好看。”
“姑娘这是在折煞奴婢了!”夏蝉慌忙道。
她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你今后跟了我,我们便是长久的主仆关系,按道理来讲,我应是送你一些见面礼的。”
况且,这丫头虽是聒噪,但她一来,确实让萱草苑有生气了许多。
她性子沉静,芸娘性子也沉静,再加上个不爱说话的刈楚,整个萱草苑已经变得死气沉沉了。
夏蝉来了,也是一见好事。
两人又客套了一些话,说得姜娆倦了,抬了手,将那丫头又支出了房间。
一手拂过妆奁,当指尖触到六姨送她的那支白玉明珠簪时,她的目光稍稍一顿。
转眼间,她已将那支簪子轻轻拿了起来。
她明白,这是六姨在告诉她,服侍谢云辞的那天,要戴上这支簪子,这支簪子也成了她与六姨之间的约定。
她会好好服.侍谢云辞,嫁于谢云辞做妾,然后一生安安稳稳,享尽富贵无边。
真好,她苦笑了一下。
做一个富贵人,真好。
过了一阵,她才将那支簪子收了起来,轻轻吸了一口气,从座上缓缓站起了身。
轻轻推开门。
门边儿站着一个衣衫清瘦的少年,似是在徘徊已久,见着门被打开时,略略吓了一下。
“阿姐。”
他在那里站着,定定地瞧着她,欲言又止,眸光微动。
第20章
“咦?”
轻轻迈了足,她迎着门外的光,步步朝刈楚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