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娆,对不起。
他温润的声音于灯下翩然辗转,又在黑寂的空中悄然消散,音落的那一瞬,女子的眉头似是动了动。
转眼之际,她惊醒过来:“阿——殿、殿下?”
看清男子面容的那一刻,姜娆也开始紧张起来。
看出了她悄然变动的面色,男子不禁抿了抿嘴,刚准备轻柔出声,却又见她开口问道:“殿下,小蝉的事……”
他面色一滞,却是紧紧凝视着她,不语。
没有得到回应后,姜娆有些失望地垂下了头。刈楚也背对着她,朝门外走去。
只是他的声音又在耳旁徐徐响起:“你不用趴在桌子上睡觉,困了就到床上去睡吧。你放心,今晚我挪至客房去睡。”
姜娆缓缓坐直了身子,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形,神色有些恍惚。
她这一觉,睡得极其不安稳。
第二日,有人早早地敲了正殿的门,当姜娆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房门时,只见万年一脸喜庆地领着几个端着盘子的小侍女从殿外欢欢喜喜地走了进来。
东宜王在王府的日子就是不一样,连早饭都比往日丰盛满当。
侍女们放下菜后便退了去,不知为何,万年却站在原地不肯走。姜娆坐到了桌前,看着丝毫没有去意的万年,好奇地问道:“怎么了,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没事。”对方一笑,“姑娘请慢用,小的一会儿叫人来收盘子。”
姜娆点了点头,伸手拿起了筷子。
玉筷夹了一块桂花糕,余光却见万年还未退下。被别人瞧着吃饭,还是被一个欲言又止的人瞧着吃饭,姜娆或多或少都有些膈应。她索性将筷子一搁,连饭也不吃了,只转过头来。
声音轻轻:“到底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万年原本在瞧着她,心中有万千言语难以压制,见她再次这么一问,满腹的心思终于藏不住了:
“姑娘,小的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当不当讲。”
“你只管讲便是。”
万年垂下眼,略略思索了一番,终于开了口:“小的不知道姑娘是何人,也不知姑娘与殿下又有什么纠葛。不过,小的总归跟了殿下那么久,也没见过我家主子对哪个姑娘这么上心过。剩下的,姑娘就自己参悟吧。”
他只能帮他家主子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剩下的,便看他们之间的缘分吧。
万年如是道。对方不深不浅的一句话倒是引得姜娆面上一顿,连忙追问出声:“你这是何意?”
什么叫她是刈楚最上心的姑娘?
若是她是刈楚最上心的姑娘,那么尹沉璧呢,她又算是什么?
心中这样想着,口中她竟已不自觉地问出了声。
听见姜娆这么问,万年面上的表情突然一顿,似是在疑惑她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不过转念一想,这大抵又是两人间的什么误会,趁着今日,将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也好。
于是他一叹气:“姑娘,是你多虑了。我家主子若是喜欢她,早就娶了她了,还用得着陛下天天张罗我家主子的婚事。”
他这一句话,说得姜娆更是迷惑了。心中却按捺不住一个个困惑,忍不住发问道:“你这句话又是何意?”
见她着急,万年也不再卖关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姑娘,我家殿下与尹小姐,并非你所想的那种关系。我家殿下在战场上杀敌,你以为凭的是何人的名义?”
姜娆皱眉。
“当年,我家王爷刚回宫,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你以为他有什么能力能上战场?”万年补充道,“姑娘,您也许觉得这没什么。不过您想想,当年平白无故多出来了个十五皇子,杀了个多少人一个措手不及,又有多少人视殿下为一大祸患?在这种情况下,殿下请命出征,朝堂之上又会有多少人支持?”
姜娆眉间的蹙意更深了。
“是了,当时朝堂之上,大多都是太子的党羽,他们自然是极力劝谏陛下不要放殿下去出征。毕竟,一旦殿下建功立业,第一个受到威胁的,便是他们的太子殿下。”
“而那时,只有两个人站起来支持殿下出征。”
“一个是九殿下宋景兰,他同太子殿下势不两立,自然会帮助殿下请命征战。而另外一个——”
不等万年说完,姜娆立马明白了:“另外一个便是尹将军。”
“没错,是尹老将军,所以我家殿下一直对尹家怀有感激之心。而后来,我家殿下也是借着尹家出征的名义上的战场,与尹家军在外厮杀了一年有余。尹家小姐善武,便陪着殿下一同征战,他们之间,早已是上属与部下的关系。”
“殿下出令,尹小姐得令,带领尹家军征战沙场,”万年缓缓道,“旁人只道十五殿下与尹小姐天造地设,可又如何得知我家殿下的真实心意?他对沉璧小姐,有的最多是感激与欣赏。去年,尹小姐生辰时,殿下曾被众人围堵着不准离开尹府,非要他留宿在尹小姐阁中过夜。殿下艴然大怒,当即便变了面色,从此以后,与尹小姐的往来也少了许多。”
万年的话说得姜娆一愣一愣地,缓了好久,她才慢慢回味过对方话语里的含义来。
瞧着满桌的饭菜,万年决定不再打扰她,只淡淡留下一句“姑娘且好好想想吧。”便打算离开了。
只剩姜娆对着满桌的饭菜出神。
突然间,她好像又猛地想起什么来,忙朝着万年的背影出声问道:“你方才说,圣上给他安排了婚事?”
万年脚下一顿:“是啊。陛下天天给我家殿下张罗婚事呢,天天整的跟个相亲似的。现在人家姑娘估计就到客堂了吧?姑娘要不要去看看,可热闹了呢!”
言罢,他刻意放缓了步子,等着对方跟上来。
果不其然,一听他这么说,姜娆的心莫名一慌,竟连饭也不吃了,一咬牙,磕磕绊绊道:“你、你等等我。”
上钩了。
闻声,万年在心底里暗暗一笑,又在转过头的那一瞬,满面春风。
第65章
客堂。
刈楚一身素色的长衫,微拧着眉,满面不耐地走进了大堂。
细细算来,这应该是这个月他皇帝爹爹给他安排的第三桩“相亲会”。
如平日一样,他径直坐在了人家姑娘的对面。一手缓缓举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茶面。
这些年来,他跟着宋景兰南征北战,将对方的小习惯学了个一五一十。譬如,宋景兰不会喝酒,但独爱吹那微波粼粼的酒面。他跟着宋景兰,也学会了精湛地吹酒面、吹茶面的技巧,每当宫内例行举办无聊的宴会时,他们两人并坐,对着杯盏吹得不亦乐乎、怡然自得。
再譬如此时,他百无聊赖地听着宫里头安排“相亲”也同样是为了监督“相亲效果”的小太监的絮叨,将茶面吹了个五彩缤纷五花八门。那人念叨完后,适时地告了退,给他与那位姑娘留下了神秘的二人空间。
姑娘满面含羞,刈楚依旧垂着眼,吹着茶面。
就这样,双方都陷入了一阵极其尴尬的沉默中。那位水青色衫子的姑娘娇滴滴地抬了眼,偷窥了一下身前之人的容颜,面颊上登时便飞了红。
来王府时,爹爹曾特意叮嘱过她,这位十五殿下生性清冷,与他独处时,要适时地主动一番。
毕竟,机会都是自己找来的!
这样想着,她便终于抬了头,只见身前的男子微微垂着眼,睫毛如小扇一般翕然拂动。挺鼻、薄唇、玉面,男人悠然自得地吹着茶面,一举一动,皆是矜贵之状,尽显风流之致。
她含羞,却还是主动找了话头:“殿下为何一直吹茶,却独独不喝呢?”
话语中还带了几分疑惑。
她是真心困惑。
刈楚这才将茶杯放下,只一声:“茶烫,吹凉了再喝。”
他的声音清润好听,又让她的面上更红了。刈楚瞧着面若桃花般的女子,缓缓出声:“请问姑娘芳名?”
女子也没有嗔怪他方才没有认真听那小太监的介绍,连忙接道:“小女子简媛,问殿下安。”
简媛。
刈楚一手随意地执起了原先搁置在桌子上的小扇,轻轻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字。他的声音好听,将对方的名字也念得极为好听,那两个字如游走在琴弦上一般,听得人心旌荡漾。
姜娆被万年拉扯着转入屏风后时,两人正在进行友好的客套。
——你家哪里的呀,今年多大呀,喜欢吃什么呀,今天我穿得衣裳好不好看呀。
问着问着,刈楚愈发兴味阑珊,一双眼止不住地东飘飘西看看,心里寻思着万年这浑小子怎么还没上前来。
看出了主子的无聊,万年连忙按住了姜娆的胳膊,朝她轻“嘘”一声,转而端着盘子走进了殿。
一瞧见万年,刈楚的两眼登时放了光。
万年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殿下,该服药了。”
“啊对,”刈楚一拍脑门,“是该喝药了。”
言罢,他从万年的手里头端过那一碗黑乎乎的东西,一捏鼻子,满脸悲壮地喝了下去。
简媛在一旁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殿下喝得是什么药?”
迎着女子的目光,刈楚的面色突然一滞,万年也发了难,摆摆头,一副“不可说”之态。
可谁知,药刚下了肚,却见男子眉头忽地一皱,高声道:“快、万年,快!本王、本王又……”
话音未落,他竟然开始口吐白沫起来!
一旁的简媛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往后险险地退了一步。
屏风后的姜娆也是一惊,脚下刚准备往外一迈,只见万年一道目光扫来,将她的步子生生憋了回去。
万年一边扶着刈楚的身子,一边从一旁找了块帕子,又将帕子搁到刈楚的唇下,满脸焦急:“快来人,快去叫大夫!”
“殿下他…这是怎么了?” 简媛终于出声了,一张小脸儿吓得发白。
万年哭丧着脸,一副抱歉之状:“小姐,我家王爷患有隐疾——不过您别担心,他不经常发作的,今儿个不知怎的却叫小姐撞上了,小的烦请小姐不要往外声张,王爷他缓一缓就会好过来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抚着刈楚的胸口。刈楚终于吐完了,瘫坐在椅子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来。
他边喘,边伸出几根手指,同简媛比划:“对了,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我十分看中小姐,小姐觉得我何日提亲比较好啊?”
简媛一愣,连忙摆手:“不急,不急的。”
“这怎么能不急!”万年皱着眉头插嘴道,“小姐放心,我家王爷是个好人,他这个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
他话音未落,椅子上的人突然又一翻白眼,晕死过去。
就在刈楚晕过去的那一刻,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万年费力的掐着刈楚的人中,余光扫见了一个紫袍男子正一手背着,朝着殿内缓步而来。
“殿下?”
陆宁一进殿,便看见了四平八稳瘫在椅子上不省人事的刈楚。
他的目光一扫,望见站在一旁面色慌张的陌生女子时,陆宁突然反应了过来,憋着笑意上前:“殿下又发病了吗,这个月已经第三次了呢。”
圣上每给他安排一次亲事,殿下便发病一次,屡试不爽。
还伴随着装疯卖傻、恐吓威胁、下跪求饶等一系列症状,每次都能成功地让那些姑娘加闻睿荷而丧胆,誓死不肯再迈入荷花殿一步。
果不其然,简媛面色大变,没一阵儿便匆匆告了退。
万年去叫人送客,椅子上的刈楚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旁边有万年事先备好的温水,刈楚漱了口,将脸上的白沫擦干净了,这才转眼望向一旁憋了许久的笑的陆宁。
刈楚重新坐回到桌前,扶了扶小玉冠,一手压着云纹袖摆,声音寡淡:“何事?”
陆宁的脸早已憋成了茄子色,压着唇边的笑意将手中的战报递了上去,又候至一边等刈楚将手中的东西看完。
小楚国又一次倾巢而动,在占据了遥州城后,对芮城又虎视眈眈。
男子的眉头一皱,又将战报放到一旁,垂着眼,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殿下,太子那边的人已经请命夺回遥州城,您看……”陆宁试探性的问道。
哪知对方却轻轻开口:“不急,遥州城易守难攻,他们想去打,便放手让他们去,我们只管守好芮城便是。”
也罢,陆宁只好点头。他看了一眼面上稍有倦意的刈楚,思量了一番,还是忍不住将话锋一转:“对了,殿下,属下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男子一手撑着头,笑:“何事,竟让你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陆宁知道对方在打趣,却还是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轻声问:“属下想问殿下,夏姑娘的事该如何处理?”
夏姑娘?
屏风后的姜娆眼皮一跳,陆宁所说的,是夏蝉的事情吗?
她再次忍住上殿的冲动,在屏风后,安静地等待刈楚开口。
男子沉吟了片刻,不答反问:“怀安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陆宁,字怀安。
怀天下之大永安,刈楚曾不止一次地夸赞过他的字。
怀安为他的字,亦是他的志向。
陆宁假装思忖,实则心中早已有了定夺:“夏姑娘不过十六七,而子培已年逾半百,这桩婚事,着实不太合适。”
“你这是被谁灌了迷魂汤?”刈楚抬眼,饶有兴味地望着长身玉立在眼前的男子,“这句话,不像是能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半老权贵纳豆蔻娇花为妾,难道不是京城中时常有的事吗?
换了平时,陆宁也绝对不会对这样一件事如此上心。
见刈楚质疑,陆宁却不应声,他的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少女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来。夏蝉挂着满脸的泪痕,无助地坐在东宜王府的台阶上,一双眸子慌慌张张地乱瞟,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