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斤此次去县城,该是想抓药去的。
在温宁村里,夏五斤虽常被拿来举反例教育家里小孩儿,但他身上有一点却是得众人夸赞的,那就是孝顺,而且‘能干’!
十一岁大小的一娃子,竟然供得起他娘吃完,那是真孝顺,也是真‘能干’。
读书人多少会些岐黄之术,葛贡士就是这样,他前两三年便断言,夏家婶子的身体已经累坏了。
夏婶这人吧,就像是一捆朽了的麦秆,好不容易才支撑起来一个人形,若是能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将她仔细养着,倒也还有些寿数。
若不然,说不定何时就会倒在田间地头,再也爬不起来。
这两年来,夏婶三五不时便卧倒在床了,回回都凶险得令旁人看了心颤,但也到底是熬了下来,这之中夏五斤居功甚伟。
姜秾郑重答应了夏五斤的请托,“我平日会勤去你们家看看夏婶的,也会把这事转告给我阿爹阿娘,以后如果发生什么事,我会喊他们、或着喊村里其他大人来。”
纵使夏五斤顽皮跳脱,可他一个十一岁大小的孩子,却已经能为母亲奔波了。这点就很难能可贵,心里因他出声吓唬而生出的那点不满,足以抵消了。
如果夏五斤能知晓姜秾此刻所想,怕是会挂着满脑门儿黑线,哑然无语。
两人站一起,确实是差不多高,但他可是比她大了整整两岁!且他在县城混得如鱼得水时,她还正在家里带弟弟呢!
她一九岁小女娃,说什么‘孩子’呢?!
夏五斤虽未能知晓姜秾心中所想,却照样没吃亏。毕竟向来都是他占人便宜,何曾让别人讨了便宜去?即使旁人一时得了甜头,最后也总会在他这儿吃上更多苦头,虽然那人或许并不能察觉。
此时,夏五斤表情蔫坏,语气诱哄道:“秾妹子,要和我一起去县城吗?”
夏五斤一个小少年,邀约姜秾一个小女孩同去县城,这之中的旖旎和猫腻……
若是旁人知晓后说起嘴来,吃亏的总归不会是夏五斤的。
但姜秾听了夏五斤的询问,还真就认真思考起来……
除农业农学相关外,在其他诸如衣食住旅游等方面,她的好奇心实在匮乏,可以说很宅了。
后世交通极为便利,世界上或神奇魔幻或特色鲜明的景点、城市和人文等,不知凡几,她都没生出好奇心去走走看看,何况如今古代社会的一个小县城呢?
所以去县城这事,她现在没太大兴趣,去也可、不去也可。
不过姜双五夫妻两最近正忙,家务杂事和豆丁弟弟,就都是她的事了,她这儿走不开。
如若以后有事必须去县城,倒是可以去走一趟,现在既然走不开,那她就不去了。
姜秾正欲开口回绝,夏五斤就又开口打趣了,他那语气里,有认真如姜秾都能听出来的,不正经与逗弄:
“我又不会将你卖给人牙子去,让你给富家做丫鬟婢女,况且你这样儿的,卖不起价来,你跟我一起去县城的话,不需要害怕的。”
事实上,像她这样长得白净又安静的女孩儿,最得那些富豪人家喜爱,专门挑这样的买去做丫鬟婢女。价钱相比一般农家女娃子,要可观得多了。
不过他夏五斤,不做拐骗村里的女孩儿去卖钱的事儿,他还没坏到那种地步。
“不去。”姜秾冷漠拒绝。
这人先前是吓唬她,在她刚刚答应帮忙照看夏婶后,他不想着念恩就算了,还像唬小孩儿似的逗她。
夏五斤可真是一个熊孩子,旁人对他好不容易生出的一丝好感,也存不长久!
“好吧。”夏五斤最会看人脸色,眼看将邻居妹子逗得气圆了杏眼,立即识相地不再多说,“那之后几天就多谢秾妹子了,我也要赶紧回家去,为明早出发去县城做准备~”
……
姜家北边的隔壁邻居夏家,家境相比姜家还要更差些,姜家还有一溜三间黄泥蓬草房呢,夏家却总共就只一间。
夏家只有孤儿寡母两人,没个壮劳力,只有能力建起来那么一间房。
在这间吃饭、睡觉兼待客的屋子里,南墙和北墙两面墙的墙边,相向错开各支着一架竹床。
此刻靠着北墙的床上,夏婶身上搭一床破烂被单侧卧着,眼睛随夏五斤收拾包袱的身影移动。
“我这幅破烂身体,活着也只能拖累你,若是没有我,凭你的本事也能活下去,或许还过得更舒坦自在,我若真死了也就好了……”
夏五斤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丧气话,事实上他已听过千百回了。即便这样,他每回再听到了,也都还是会给出差不多的回应。
“你如果真不在了,那我可就成了孤儿,无父也无母,多可怜呢?虽然你是真没甚用,需要我来养,但总归是有你这么个人在的,我阿娘既然还活着,那我就还有一口心气挂在你这儿。否则我若是真无牵无挂了,到时候光脚不怕穿鞋的,就无需再去在乎那许多约束……”
虽然夏五斤一次都未曾说出口过,但他的未尽之言,夏婶早已明悟,那也正是她担心的。
这两三年来,她身体始终破败不堪,起初在知道年纪小小的儿子,竟然已经能养活自个儿时,她立即就起了一了百了的念头。
但她儿子是何等擅长看人脸色、体察人心的孩子?立即就从她像做个交待的言行里,觉出了异样,然后果断打断她的交待,说了差不多意思的威胁言语,打消了她一了百了的念头。
她怕啊,怕儿子无人管束了,会走上歧路。
他的言行,在外人看来本就不妥当,俨然就是一个二流子、一个无赖,一旦没人管束一二,怕是真就不成个人样了!
若儿子果真走上歧路,成了‘人中禽兽’,那她还有何脸面在阴间与祖宗与公婆,与她那口子相见?
假使她为了不拖累他,真去寻了短见,他为了与她赌气,怕回故意去走那歪门邪道……
“唉……”夏婶哽咽着叹出一口长气。
人活在世,怎就这样难呢?
夏婶如此情状,夏五斤也没有再劝,没再说些宽慰话,好让她放宽心,只是继续埋头整理货物。
他明早准备扛出门去,到县城卖了换钱再买药回来的货物并不多,一大袋约两三斤的干蘑,各两只剥皮拔毛后烟熏风干的野兔和野鸡,一袋从山里挖来后晒干捆束的草药。
第二天一早,天还是黑黢黢的,夏五斤就起床到院中的小灶屋里,给夏婶煮好麦粉糊糊放在锅里保着温,他自己也顺便喝过一碗后,就扛起那一袋货,往太白县县城赶去。
出门时天色方才麻麻亮,勉强能看清脚下杂草丛生的狭径。
太白县只是凤翔府辖下的一个下县,穷得很。
县治所在的县城很是简陋,黄泥砌石的一圈城墙,风吹雨淋之下看上去缺缺洼洼的,丝毫不见城墙该有的高大坚固样子。
每年冬季征役也没少征,不过也怪不得,役夫都拉去修西京皇宫了,轮不到给县城修葺城墙。
太白县内多山,那些山都能归在横贯东西的秦岭山脉里,哪怕一个无名山包,拉一拉关系也能蹭到点秦岭的名气。
山里边嘛都产些山珍野物,蹭一蹭秦岭的名气,说成是秦岭所产山珍野物,听上去立马很高端!都似是自带了灵气,蕴含着日月精华!
所以,太白县穷归穷,还是有点名气的:出产秦岭上佳的山珍野货。
酒楼、银楼和青楼等,这类京城大城里才有的奢侈去处,太白县县城里是没有的,只有不少杂货铺。
县城南边那条街上,开了好几家杂货铺,也卖针头线脑和油盐酱醋这些个家常杂货,不过主要还是收买山珍野物。
夏五斤熟门熟路的,扛着一袋货去了相熟的杂货铺,到手三百五十文钱,转个弯进去老大夫家,照旧抓了一帖药,出了门身上就只剩下五十文了。
地里的麦子眼看是要受旱了,收成是不用多做指望了,收上来的麦子能抵得上夏税就已经万幸。之后还有秋税呢,家中存粮也已见底,不想办法弄钱弄粮,他们娘俩就要饿死了。
夏五斤把抓来的一帖药寄放在杂货铺,然后一闪身,就拐进了坊厢间的小巷道里,去寻那些与他耍成一伙的旁人嘴里的混子无赖去了。
……
夏五斤去县城的事情,这就是后话了,且只说现在。
姜秾应下夏五斤帮忙照看夏婶的请求,又拒绝了他同去县城的邀约之后,她继续又琢磨了一会儿沤肥相关的事。
期间,把趴在地上打滚的小豆丁严肃地教育了一顿,然后才拍去他滚满一身的泥灰。
至此,日头也已经将要当空,周翠娘昨儿午后就说过,今天中午她不会再回来给姐弟两煮麦糊,让姜秾自个儿烧火煮。
前边儿的姜浓没煮过饭,姜秾也没有在柴火灶上面烧火煮饭的经历。
事实上,姜秾活了这么些年,动手煮饭的次数,一双手就能数尽。基于此种现实考虑,姜秾特地提前了一刻钟生火,提早开始煮麦粉糊糊!
用火折子和麦秸秆生火,再加入经得起烧的略粗柴禾,这即是生火和烧火两桩事了。姜秾参考了姜浓的记忆知识,又有这一个月来的几次实践,生火、烧火都非常顺利。
火烧起来后,姜秾先用筷子大概估量出周翠娘加好水时,水漫在锅边上的大约位置。接着,舀水倒进锅里,让水漫到同样的位置。
再接下来,就是等水烧开……
姜秾的一生,怕是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实验中渡过。熟能生巧加之天赋加成,在原料的重量与体积的估算方面,她所估的精确程度,与电子秤和量杯相比也不差多少了。
煮麦粉糊糊的水量不多不少,之后水开100℃也没感知失误,嗯,很好。
然后,一手撒麦粉,一手拿锅铲搅动,以防结出面疙瘩。下好麦粉,等锅里重新煮沸,麦粉糊糊也就煮好了!
最后,就是赶紧盛入两个碗里。
姜秾用做实验的严谨态度,成功地煮出了麦粉糊糊,只不过……
所有步骤及其对应耗费时间,与周翠娘煮的时候,明明都是一模一样,但糊糊的浓稠度就是不同,看起来清汤寡水一般。
小豆丁‘唏哩呼噜’喝得正起劲时,姜秾静坐许久,直至想清楚了原因,才端起碗喝着比平时要稀的麦粉糊糊。
周翠娘的两把麦粉,与姜秾的两把麦粉,数虽是一样,量却不同。
前者手大,后者的手差不多要小上一半,同样是两把麦粉煮出来的麦粉糊糊,浓稠度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第7章 真是稀奇
之后的几天里,天上愣是没飘下一颗雨,热辣辣大太阳挂天上烤着!
老天爷任性不落雨,农人们就只得肩挑手提,从姜水里挑水灌溉。一番人力抢救之后,抢回来一部分,田里的麦子虽不至绝收,到底是受了干旱。
在抢救过的麦田里随手挑一条麦穗,剥开来一察看,里面的麦粒一幅皱巴巴的干瘪样,显然是减产了。
然而小麦灌浆结束,已经无力回天,只等过些天麦子熟了,去收割秕麦回来罢了。至于无力抢救的麦田里,能收上来多少,尚且不知。
对这一场迅猛的干旱,姜秾无能为力,她空有一身后世农业领域的荣耀,满脑子的先进农业知识,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田地干旱问题,姜秾随便一捋一扒拉,就能找出好些个解决办法来:培育种植耐旱粮种,人工降雨,抽水灌溉,甚至使农作物脱离对土地和自然环境的依赖,转移到工厂流水线上去生产粮食菜蔬。
如若是在以前,这些她全都能做到!即便是现在,虽受限于经济物质等条件,她也还能做到一小部分。
可是这些个解决办法,在干旱突然来临时,都救不了急。建造水力灌溉工具筒车,在诸多针对干旱问题的解决办法中,是当下最容易、也是最快能达到的了。
然而,姜秾做过在此地此时建造筒车的可行性分析后,发现即便这是其中最容易且最快速的办法,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实施完成,救不了地里受旱的小麦。
温宁村地处玉皇山山脚,为丘陵缓坡地形,垦出的田地为梯田,用筒车汲水灌溉,理论上可行。
然而,北方主要粮食作物是小麦,因而田地大多数都是旱田,与南方绝多水田种水稻不同,除非大地主、朝廷权贵家,一般小农民在最初垦田时,都不太会注意引水渠的修建。温宁村也是一样,且因村民是逃荒至此,当初垦荒时要更加急切,哪来得及去做许多规划?
温宁村的田地虽能称‘梯田’,却层叠排列不规则,田地还有不小的坡度,实则更像是‘坡田’。引水漫灌都行不通,同一块田里地势高的一侧旱死了,地势低的一侧涝死了。
况且,温宁村的田地根本没挖引水渠,就连挖渠的可能,都被胡乱排列的梯田堵死了!
不过真要挖的话,费点大功夫倒也能挖出来,毕竟郑国渠、大运河这些工程,也都是人力挖出来了的。
但挖水渠耗费太大,而且建造的筒车没有十几二十个,根本没法汲取足量的水来缓解干旱,挖引水渠造筒车,仅凭人力来做的话,时间和人力成本都太高了。
不划算是一回事,而且一两日完不了工,救不了眼下之急!
继种植黄豆初战失利后,姜秾再次在救旱这事上,惨遭滑铁卢!
不过这也不是姜秾没用,实在是物质条件不给力。
若把一个呼风唤雨的网络高手,放到古代农耕社会,他必然无计可施。姜秾面对的情况还要好些,上下几千年历史里,农业都贯穿其中,她又是根正苗红的农学博士,虽然偏科但本科时才学的农业史,还是能记得的。
给她些时间和空间,总能有所施展,眼下却是做不了‘救火侠’了的。
……
前些天,姜双五和周翠娘忙着担水浇灌田里的麦子,如今灌浆未满是已成定局,又还需要过些天等麦子完全长熟,再才去收割那些秕麦,两人就难得有了三两天空闲,能歇上一口气。
不过若有法可以让田里的麦子丰收,导致夫妻两因此不能歇上这三两天空闲,他们定然也会万分乐意。如果苦些累些,就能保证有好收成、能吃饱穿暖,当下绝多数农人恐怕都会选择苦和累。
村民们或是因为初至玉皇山下时,被山中野兽吓得狠了,后来即便人数多起来,猛兽已经轻易不敢下山为祸,温宁村的人也还是习惯集聚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