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夜里睡觉时,即便夫妻两的卧房,与姜秾的卧房在中间隔了一个客厅,她都能隐约听见周翠娘的呻|吟声。
周翠娘多要强的一个人,要不是实在腰酸背痛得厉害,她绝不会夜里痛呼出声的。
懵懂小孩子确实心大,晚上一躺下就能睡得鼾声呼呼,但姜秾的内里可不是小孩子,一天又一天见到两人的劳累样子后,她向来追求的睡眠效率和质量,就持续走低。
入夜睡下之后,姜秾的脑袋里都还在琢磨,推演一些措施的可行性,演练实施步骤和注意事项……
在小麦脱粒时,连枷’啪啪‘拍打声中,在筛选秕子时,扇风车’呼呼‘声和灰尘里,姜秾终于琢磨出了第二版计划。
放在第一位的,依旧是调配沤制有机肥,第二重要的仍是培育良种,这都没有变。
沤制有机肥,比之培育良种,虽然见效稍微要快一些,但都属于救不了近火的‘远水’,而这两者又都是极为重要的‘远水’,绝不可懈怠或放弃。
在此同时,当务之急便是能较快地弄来银钱或粮食,渡过眼前可见的困境,确保能撑到‘远水’输来的时候。
要搞来快钱啊。
……
“唉,明年开春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啊……”周翠娘借着傍晚天边的霞光,手上缝补着一件姜双五磨破了肩膀的褂子,叹气道。
姜双五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柚子树下,黝黑的脸虽不太看得清神情,可从他佝偻的背和不知看向何方的呆滞眼神,也能窥出他心中的七八分愁苦。
自家这口子锯嘴葫芦的性子,周翠娘再清楚不过,也不在意他没有搭理她,继续盘算道:
“六月必须交齐‘夏税’,这是就在眼前了啊!‘上田亩税六升,下田亩税四升’,我们村都是开荒来的下等田,亩税是四升。
我们家十亩地,就要交四十升麦子,今年麦子受了旱颗粒不饱满,四十升不够,再算上‘损耗’,夏税怕是得要五十升麦子起步。
又有冬月前必须交齐的‘秋税’,‘上田亩税五升,下田亩税三升’,秋税我们就要交三十升麦子,不过同样要把秕麦和‘损耗’考虑进去,备上四十升才保险。”
一升麦子换算后约等于三斤,姜家的田地是下等田,夏税下田亩税四升,考虑到秕卖和‘损耗’,姜家的夏税实际上亩税为五升麦,换算下来每亩约为十五斤麦。那么总共十亩地,夏税就要交一百五十斤麦子。
同理,秋税下田亩税三升,但实际上亩税能有四升麦,换算下来约为每亩十二斤麦。那么十亩地,秋税就要共交一百二十斤麦子。
仅仅是夏税和秋税此‘两税’,一年就要交二百七十斤麦子。
既然姜家垦荒来的田被县衙认定为下等田,亩产量可想而知不会和上等良田相同。
姜家一共十亩地,有两亩在轮作休耕,剩下八亩才种着小麦。小麦灌浆期又遇上干旱,虽然抢救了部分,但原本能亩产近两百斤的,今年亩产只有一百二三十斤。
八亩地的收成,一共就一千斤左右,交掉二百七十斤的夏秋‘两税’之后,就只剩八百二三十斤了。
周翠娘接着盘算:“再卖掉十六七升麦子,用来纳‘户税’。”
哦对,除了夏秋两税的土地税(田赋)外,还有以人丁和财产做依据,定下户等,然后根据户等来交纳的人口税(户税)。温宁村是逃荒难民聚集而成的村落,县衙给全村都定的是‘下户’,下等户每年每户纳五钱银子的户税。
麦子一般三十文钱一升,五钱银子即五百文,那就要卖约十七升(即五十来斤麦子),才足够纳交户税的。
如此,再减去五十斤麦子的户税,还剩下七百七八十斤麦子。
哦还有,土地税(田赋)和人口税(户税)这两税的正税之外,又还有杂税。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没有定数,说收就要收,未来一年里是否要额外交杂税、又要交多少,还是未知。
第9章 栽培蘑菇
今夏麦子歉收,只收了有一千斤左右,交了必定要交的两税和户税之后,就只剩下七百七八十斤了。又还有不知定数的杂捐杂税……
姜双五瓮声瓮气道:“今年冬天我去服役吧,不缴银子代役了。”
“服役,你去服什么役!?”周翠娘把手中褂子用力一甩,发出‘啪’的一声!“一两的代役银,也就三四十升麦子而已!能比你一条命重要吗?你在想些什么呢,想都不用想!”
赋役,赋役制度,‘赋’、‘役’二字从来都是连在一起说的。
而‘赋’又与‘税’连在一起,称赋税。‘役’则与‘徭’放在一起,称徭役。
赋税,同指一类,大体上是交粮纳银,属于财产付出。而徭役,也同指一类,大体上是听从官府朝廷的征召,修桥铺路、修建宫殿、参军打仗,属于劳动付出。
所以在赋税之外,姜双五每年都需要去服役,每年冬季农闲时官府就会下乡征役,不过若不想去服役,还能‘以银代役’,一个成丁的‘正役’银是一两银子。
一两代役银,要卖一百斤麦子。
减去这一百斤,麦子就只剩下六百七八十斤了。
没错,有‘正税’、有‘杂税’,有‘正役’,也就还有‘杂役’。
如今北部西北这一块,‘正役’役夫的去处,都是去修建西京皇宫。如果府县想要修缮官邸府衙或做些其他事,没人怎么办?征杂役。
不过杂役的话,姜双五都是亲自去应役的,不必卖麦子去叫代役银。
正在修建的西京皇宫,就是周翠娘前任丈夫的埋骨之处,所以哪怕姜家贫穷,她也选择交纳代役银子,否则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姜双五也知道,他也不想抛下妻子儿女,也就埋头默认了,不再提起亲自去服役的事情。
姜秾一边听着,一边换算下来。
所以,在明年夏天麦收之前的这一年里,不知道这一年里还要不要交杂税,交多少杂税的情况下:
交完夏、秋‘两税’,以及代役银后,最后家里就只剩下六百七八十斤麦子了。
六百七八十斤麦子,也就是姜家未来一年的主粮和‘流动资金’了。
如果全部都用来吃,每月五十斤麦子,看着就还过得去,可是还有油盐酱醋、衣服布料等其他花销呢?
而且,根据以往几年旧例推算,再看一看当今朝廷的行事,未来一年里必定会有苛捐杂税,很大可能比去年还多。去年交的杂税,可是比夏税都还稍多的啊,今年怕不是得要两百斤麦子才够呢!
苛捐杂税还没分派下来呢,就掩耳盗铃,不去计算了。
周翠娘见姜双五如此,又劝:“何必作这幅样子?我们家还算好的了,想想我们现在若是没有田产,是租种地主家的地的佃户,便是遇到和善的地主,只用交上田里收成的一半作租子,我们现在还剩下多少麦子?
若是遇上一般的地主,要交六成的租子,更甚至遇到尖刻的,交七成租子,我们又还剩下多少麦子?”
如今佃户普遍是‘产去税留’,即佃租田地种的佃户,虽然田产不是他们的,却要正常承担相应的赋税徭役。
这样一来,姜秾在心中计算一下,若要交出五成收成做田租,他们家还剩一百七八十斤麦子,两百斤都不到,却要活到明年夏天麦收时。
若交六成租,就只剩七八十斤麦子,一百斤不到。
更甚至交七成租,那么他们就连田租都交不上。
姜秾:“……”原来,历史上年景不好时,连租都交不上的事,是很真实的,或许还很常见。
这样社会里的佃户,是怎样活下去的啊?
而且这古代农耕社会里,大多王朝中后期的土地兼并现象都很严重,大部分土地集中到了有钱、有权或身份尊贵的人手中,于是大量有田产的农民,成为家无恒产的佃农,艰难求生着。
当一个王朝,大部分人都活不去时,距离颠覆也就不远了。
姜双五对周翠娘的话,显然深表赞同,“是啊是啊,幸好我们不用交租,总比那些佃户好过许多的。”
周翠娘也为她当初的坚持感到自豪,“要不是我坚持咬牙开荒,没有图一时轻松去县太爷小舅子家做佃户,我们现在也是一无所有的人。”
“对对,真是多亏了你,否则我们的浓娃儿和金娃儿,哪里能养得这样白白胖胖的!”向来寡言少语的姜双五,难得情绪鲜明地说了这么多,可见他对周翠娘的佩服。
刚才还愁眉苦脸的夫妻两,立即又转换一张笑脸。
之后周翠娘又唠唠叨叨地,说到村里别家的收成去了,间或插两句他人的是非八卦,而姜双五则默默地听着,不时‘嗯’、‘哦’一声附和。
年幼不知愁的姜金,好似一刻都停不下来,一会儿跑到周翠娘面前,一会儿又撞到姜双五怀里,然后在冲到姜秾面前时……停住了,往周翠娘面前窜去了!
姜秾:“……”因为弟弟不敢窜到她怀里,她觉得失落吗?
那是没有的,她以前就喜欢踏实稳重的学弟学妹,他们来请教时,她才会乐意指点。如今小豆丁知晓在她面前要听话,不再像只皮猴样儿,就很好嘛,她只感到高兴。
姜秾也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幸与不幸、苦与甜,都是比较衬托出来的。
就像姜秾觉得,姜家的日子实在艰苦得几乎过不下去了,结果竟然还有数额巨大的佃农,比他们过得还要差,便觉得日子似乎也能过下去了?
又像后世之人,享受过社会和科学的发达与便利,就觉得古代社会实在落后!相对于后世来说,确实如此。但对于当下古代人来说,他们并不觉得落后,过日子不就是这样的吗?
姜秾就是后世之人,她见识过丰衣足食身体健康,只是最低层次的生理需求的社会,之后还拥有安全需求、社会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这些太过远大暂且不说,她想要让身边的人满足部分生理需求——丰衣足食。
至于身体健康?吃饱穿暖后,自然而然就能治好不少病痛。医疗可是个大工程,同样太过远大了。
……
麦收过后,就进入了短暂的农闲期,农人们只需在秋分前深耕完麦田就行,还有两个多月时间,等到下一场雨把泥土下透了,再去翻耕麦田也不迟。
否则田里干梆梆的,一挖锄甩下去,不但挖不了多深、达不到深耕目的,怕是锄头都要崩断咯!而且也太伤手,太费力了,时间不急的情况下,还是等雨后再耕地吧。
周翠娘不必起早摸黑的下地劳作之后,姜秾终于得了自由,能出门去了。
于是,姜秾扔下小豆丁姜金,拿了一把镰刀,扛着一把锄头,带了一顶姜双五编的草帽,忍着酷暑出了门去。
“姜浓!就在山边儿玩一玩,别往山里去!你要是敢往山里跑,等你回来了我要打死你的!”周翠娘扯着嗓子告诫。
姜秾停脚,回身提声应答:“记住了!”
如何较快弄到银钱或粮食,以渡过眼前可见的困境,姜秾想到的办法是:栽培蘑菇。
既然夏五斤和村里的人已经证明,山珍野货背到县城里去能够卖钱,那么一周左右或十来天,就能收割一次的蘑菇,就是来快钱的好选择了!
姜秾研发的经济型培养液,使得农作物真正实现了脱离土壤,进入工业化生产车间。由此可见,她研发调配培养液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哪怕现在受限于简陋的研发条件,很多培养液不能大规模调配生产——否则姜家完全不用担心粮食问题,但一些简单的培养料,她还是能调配的。
栽培蘑菇的菌包里面,包裹着的培养料就属于简单一类,姜秾是能调配的。
做蘑菇菌包所需原料无非就是那些,麦秸秆麦壳麦麸,豆科的豆秆豆壳,榨油剩下残渣饼肥,以及一些过磷酸钙和石灰等。各种原料都很好找,且很多原料都有不少种可以互相替代的其他原料,不是非有不可,只要能为蘑菇生长提供足够的营养就行。
至于之后蘑菇生长发育时,所需温度、湿度、光照和空气流通等的各项最优数据,姜秾也都知道。
那么首先要做的,就是确定出栽培何种蘑菇,然后再对培养料配方及配比,进行适当微调。
因为菌包里接种的菌丝,只能从山里的野生蘑菇里取,于是这次姜秾带足了工具,打算先到山边看一看情况。
姜秾在玉皇山脚下的外围林子里,转悠了两刻钟后,很巧就碰见了夏五斤。
夏五斤:“嗨哟!秾妹子,真是巧了哈!”
之前反复琢磨栽培蘑菇这事时,姜秾就已经想到,在卖山珍野货这件事上,夏五斤可算是村里最懂的行家,如果能得他指点,比如:那种蘑菇最好卖、价钱最高,卖去哪家店赚得最多,干蘑和鲜蘑都是怎么卖的……等等,能少走许多弯路。
而且她热衷于种植,对之后销售等诸多杂事,却不太喜欢。
如果能像以前那样,她只需负责研发,合作者负责之后的一切杂事,就太好了!
姜秾脑筋一转,夏五斤这人,和她以前的合作对象自然不能相比,但今时不同往日,将就将就,或许也能合作吧?
于是,姜秾回应道:“嗨。夏五斤,好巧啊。”
第10章 达成合作
姜秾:“嗨。夏五斤,好巧啊。”
夏五斤:“……”
真是难得,秾妹子竟然会‘热情’地回应他毫无意义的招呼。
“你到这里来做甚呢?”
姜秾心里想到,她既然打算和面前这人合作,就该坦诚地提前说明合作事项相关。
虽然要是在以前,她哪怕只透露出一个初步设想,合作者们就像是已经看到了成品技术一般!对她能实现设想,那是深信不疑,甚至在她开始实验之前,后续的推广销售一系列计划就已准备妥善了。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两人的初次合作尚没确定,那就说得详细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