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村二十三户人家,近一百来号人,就分布在那层层叠叠的梯田中央伸出去的平地上,不甚严谨地呈同心圆状,一层一层向外分布开去。
姜家坐东向西,位于村子西边,因姜双五和周翠娘夫妻两能干耐劳,且儿女双全不是那绝后无依的,所以在温宁村这个‘同心圆’里,姜家虽没在最里层那圈圆里,却也没在最外围,而是在倒数正数都是第三层的中间部分。
姜秾到挨着的北边邻居夏家,看望过夏婶后,穿过弯曲土路回了家。
“你夏婶子看着还好不?”周翠娘觉得女儿行走时,身板直挺,脚步利索,真有一股说不清的气势!也不止是行走时,平时的坐卧言行里,也都透出一股……对,利落劲!
周翠娘不止一次在心里嘀咕,女儿真是开始长大了,不再像以前一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说话做事也变得利落,但似乎是想长大的心太过急切,过于注意言行仪态,以至于一点都不像大多数女孩儿,不够柔、不够娇,反而显得有些刚硬,哦不应该是显得太利落了。
想她在女儿这个年纪时,也有过现在想来让人发笑的想法和言行呢……这大概就是葛贡士所说,半大孩子的一些言行想法,总是怪异且令人琢磨不透的吧!
若姜秾能听到周翠娘的内心嘀咕,也不会羞恼或在意,只会疑惑:
言行利落有哪不对吗?活泼热情、顽皮跳脱、高冷淡漠、温柔耐心等等,各人性情和言行,或有不同,但只要不失礼于人不危害社会,就没有错。她认真利落,哪里有问题?
然而姜秾不知周翠娘心中腹诽,听到询问就认真回答:“夏婶喝着药又休养了这些天,看起来还算好,今早还是她自己下床煮的早饭。”
周翠娘:“五斤那孩子孝顺是没得说的,去县城回来就给你夏婶子喝上药了,就是没个定性,拿药回来后转眼就又跑走了,这都五天了还没见个人影。”
“他不到处跑,也不能让夏婶吃上三百文一帖的药。”
周翠娘:“……”一时愣住,一想女儿的话也有道理。如果五斤那孩子安分老实地呆家里,十岁出头十一岁的他又没一把劳力,在夏家那两亩田里种地讨生活,怕是孤儿寡母两早都活不下来了。
村里不是没人好奇,夏家孩子从哪弄来的钱,让母子两不但没饿死的同时,还供他娘吃药。村里人时常见他进出玉皇山,推测想必是找了山货去卖,这才弄来的钱。
于是村里有人家也学他,然而那些人家里的年轻人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大的差不多能当壮劳力使下地种庄稼了,专门寻摸山货去卖,更甚至以此为生,试过后才发现行不通,很不划算,还没种庄稼划算。
而村里面小的孩子呢,基本都比夏五斤要小,真没多少人家敢让自家小孩儿去山里寻摸,万一遭了山中猛兽的毒口……
学过夏五斤去找山货卖钱的人家,对其中门道有了个大概了解,不信他能仅靠捡山货卖供他娘吃药,供他们母子两吃食生活,因此对他的来钱门路就有了许多猜测。
不过,村民都是逃荒过来的,走了这一路后,对一些事情就看得不那么重了。只要夏五斤不连累到村里人,他们也不必去好奇他的来钱门路。
不用起早摸黑地去担水浇灌了,难得松快两天,周翠娘是会过日子的女人,于是就把早饭时间往后挪一挪,再把晚饭时间往前挪一挪,挪到太阳将下山时。
这样一来,虽还是一日两餐,却省下了姐弟两的午后加餐,以及两个大人为防饿得做不了活,而带去地里吃的馒头也不必了。反正早饭吃的晚,晚饭又吃的早,这两天又没有做耗劳力的事儿,眼看麦子就要歉收了,能省就省!
虽说在麦收前难得轻闲三两天,却也不是就瘫在家里玩。农人的所谓轻闲,仅仅是不必下死力做活抢农时而已,能做的杂活儿多得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三天,就没有无事可做的时候!
南方的水稻,北方的小麦,因都能直接用实物去交赋,吃起来也好吃,所以是农人主要种植的粮食。其余杂粮,都是种来调剂口味的,在轮作休耕下来的一亩三分地里,随便种一种就罢了,播种时节也没严格遵守,有了空闲,时节上也大差不离,然后播种下去就行了。
像姜双五是壮劳力男人,轻闲的这三两天里,依旧清晨早早就下地了,把粟米、高粱、荞麦和豌豆等杂粮播种下去,因为姜秾已经将黄豆播种了,倒是给他省了一桩活儿。
“也是稀奇,种完豌豆后我绕了一截路,到浓娃儿种的黄豆地里去看了眼,嘿!还真是稀奇了,旱了这些天,黄豆不仅出苗了,且还没被太阳烤死!”
姜双五做了一早晨活儿回家来,进院子后边放农具,边惊喜地和周翠娘说。
可不得惊喜嘛,虽然黄豆只是杂粮而非主粮,但种下后竟没旱死,来年或许能有收成,这是意外之喜了。
“果真还没被烤枯?!”周翠娘闻言立时就面露喜色,“黄豆种下去时,土里还有点润,黄豆发芽是能发出来的,可之后就开始干旱,豆苗居然没被烤枯也是稀奇,或许明年也能有黄豆吃了!
虽没枯死,怕也是蔫儿吧唧的了吧?明儿一早,你就去挑两桶水灌一灌,免得再烤上两天真给烤枯了,它们得一直明年才或许能有黄豆吃啊……”
前段时间只顾麦子都没顾过来,更顾不上田里才种的黄豆了,都已经认下今秋黄豆颗粒无收的事儿,甚至打算等忙过这段后,就在黄豆地里补撒粟米。结果没成想黄豆苗竟然还没枯死,是稀奇也是惊喜。
姜双五想起地里的黄豆苗,不仅没枯死,也不是蔫儿吧唧的样,反而一株一株都长得藤干壮实,片片叶子都绿汪汪的!不像是即将被烤枯的样子啊……
不过姜双五与泼辣爽利的周翠娘不同,他平日话不多,再一想这时候是早上,豆苗精神些很正常,等太阳烤上一天后豆苗就会蔫了,过上一晚,挺过来了也就能恢复些精神气儿。
不止黄豆苗,所有庄稼菜蔬都是这样,这很正常。
庄稼在白天被太阳晒过后,夜里终于得以喘气返神,第二天早上又恢复精神样儿,这是极为正常的。
然而,前提是庄稼不缺肥不少水,除去被太阳晒外一切都正常。
但是,那块黄豆地,姜秾在播种过后,因为姜双五夫妻两一直很忙,她又谨记当日被打屁股得来的教训,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做些洗衣扫地和煮麦粉糊糊照顾弟弟的事情,一次都没去看过种下的黄豆怎样了。
其实虽没亲眼去看,只看干旱了这些天,姜秾也像周翠娘一样,对那些黄豆不做指望了,追肥什么的也没那条件。
如今听来,那些黄豆种子竟然出苗了,还没旱死?
姜秾也觉得稀奇。
第8章 赋税
第二天一早,姜双五依言挑了一担水去黄豆田里浇灌了,回来后说起那些黄豆,说是不像将要枯死的样子,周翠娘和姜秾也没多想,就把这事随便搁到了脑后去。
种下去半斤黄豆罢了,即使有收成,也就只那么些。像黄豆这类杂粮,之所以每样都会种上一两分地的,不过是种来调换口味、增添桌上菜色,何时想吃了自家就有。若真绝收,也不过是不尝那个味儿而已。
不过最主要的是,没时间和心思去想其他,因为三两天空闲一晃就过去,田里麦子眼看成熟,要去抢收麦子了!
前些天吧,村里农人抻直脖颈盼下雨,现在却又盼老天晴着脸,盼着在麦子收割回来、脱粒晒干之前,一滴雨都不落!
抢收粮食的时候,全家人都披挂上阵,没有一个能闲的,便是不能帮忙也不能添乱。
姜双五和周翠娘夫妻两,自不必说,田里麦子全靠他们了,到时顶着大太阳,咧嘴咬牙都要坚持到收完麦子!
至于身体年龄九岁的姜秾,以及三岁小豆丁的姜金,夫妻两把这对儿女看得重,嘴里说着:本来也帮不上正经忙,跑前跑后还跟着裹乱!但不过是不舍得女儿去受那份累,于是就让姐弟两乖乖呆在家,大的照看小的,顾好他们自个儿,再顺便在家守着院子里晾晒的麦子,驱赶飞来啄食的鸟雀。
这样的安排,与之前并无大不同,姜秾依旧像平常一样,洒扫卫生、浣洗衣服,以及煮麦粉糊糊和照顾弟弟,顺带看守院子里收回来晾晒的麦子。
放眼望去,包围在村子周围的层叠梯田里,风吹麦浪一片金黄,收麦的农人星星点点的缀在其中……
然而,这一派‘丰收’场景,也仅仅是看上去恬淡写意,令人心中觉得充实喜悦罢了。身在其中的农人,方才深知其中的劳累与艰辛。
尤其是今夏麦子的收成,村民们虽然早已心底有数,可如今确认果真歉收了,舌尖便泛起阵阵苦意,未来一年里日子要过得紧巴巴了啊。
在姜家收割了两天麦子后,给夏婶送药回来后又立即出门去的夏五斤,这才回村。不过就夏家那约莫两亩的田地,也花不了几天功夫。
夏五斤穿过田间小道,一路走来回答着路边麦田里三两村人的问话。之所以与他说话的人少,一是村民心底为收成发愁,没那心情去与人热情寒暄;二是夏五斤的名声在村里算不上好,不为难他也就是了,与他热情相处?是不太可能的了。
“五斤回村啦?这一趟出去可还好?”路边田里一个精瘦汉子,见到夏五斤经过,随意一问。
夏五斤形态松垮,不过也算认真地回道:“嗯,回来啦,我是在外面跑惯了的,这趟出去也还好。”
又向村里走近一截,路边田里就有一妇女尖声细气地:“哟,五斤回来啦!”
“哟,婶儿在收麦子啊!怎么样,这茬收成如何?”夏五斤也拖着调子,装腔作势反问道。
妇女心口一哽,“嗨哟,可不是嘛,赶着在收麦子呢!前段时间旱到了,这茬麦子收成不如意啊,不过我今早从你家麦田里经过时,发现你家麦子怎么全是秕子呢?”
夏五斤是脸皮多厚的一人?“嗨哟,我这么年幼一小子,力气小种田是不行的,如果靠田里庄稼过活,我和我娘两个人怕是早就饿死了!索性也就不管田里收成了,收多收少随缘罢。自然不能像婶儿家的麦子,有这样……的收成的!”
夏五斤扬着下巴,像只公鸡似的一步一抖地走了,颇为斗志昂然。
妇女:“……”
夏五斤回到家,却没在家里看见他阿娘。
不用想也知道她应该是身体好些了,于是就下地收麦子去了。皱眉撇撇嘴,出了屋趴到自家院子的篱笆墙上,对隔壁院子里正坐在柚子树下乘凉,兼看守麦子的姜秾出声喊道:
“秾妹子哟!”
姜秾听到声音,看向出声呼喊之人。
夏五斤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笑出一口大白牙,“秾妹子看见我阿娘了吗?她没在家呢!”
姜秾不想被太阳烤晒,依旧稳稳地坐在树荫下,提高声音回道:“夏婶下地收麦子去了,就在山脚紧挨着我们家的那块麦田里。”
夏婶病后初愈就下地劳作,而且她本来就是病病殃殃的身体,在她看来夏婶应该是要静养的。
但在眼下这农耕社会,农民们都不好过,社会整体发达程度远远不比后世,人民自然就活得艰难些,否则就活不下去。很多事情,都不能用她以前的标准去衡量了。
夏五斤立即想到,他娘在与姜家麦田紧挨着的麦田收割麦子,若是哪里有个不对,姜家叔婶还能看顾着些。
又问:“是你劝我阿娘去那块麦田收麦的吗?”
夏五斤所问问题的答案无关紧要,隔得又远,她热得没力提声回答,就连‘嗯’一句都懒得出声了,直接转回头,依旧靠到树干上,来一个心静自然凉。
以前有空调还不觉得,直到现在姜秾才发现,她是怕热的。就算躲在树荫下,也觉得整个人怏怏的,不想多说话。
就连那个在大太阳底下爬来爬去的小豆丁,她都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与他讲道理了,任他满地爬!
夏五斤也不计较姜秾的不搭理,进到院中小灶屋里,灌下一肚子凉水解了渴,就出门往自家位于山脚的那块麦田慢悠悠地踱去。
没过一会儿,姜双五就挑着两大捆麦子回来了。
收麦子是一桩辛苦活,虽然弯腰用镰刀收割麦秆那活也不轻松,不过一趟一趟地往回挑每担一百多斤的麦子,这长时间的负重体力活,更不轻松!所以姜双五就让周翠娘在地里割麦子,他来往家挑运。
姜秾热得不想说话,姜双五累得没多余力气说话,加上两人又都不是话多的人,于是姜秾看到姜双五挑着两大捆麦子回来时,也没去说‘阿爹辛苦’之类的话,只利落地起身走出树荫,去小灶屋端出来一碗尚且温热的凉白开,在水里她加了很小一撮盐。
刚卸下肩上担子直起腰,就看见女儿端了一碗水站在旁边,姜双五一张大汗直淌的黝黑脸上,露出一个白花花的局促拘谨笑容,同样没说什么,只接过碗就‘咕嘟咕嘟’一气喝完了!
喝完咂摸咂摸,水里似乎有些咸味……
姜秾:“放了丁点盐,喝了更有力气。”
女儿说放了盐的水,喝了会更有力气,姜双五是信的。以前有没钱吃盐的时候,就感觉整个人软趴趴的提不起精神,等吃上盐之后,就明显感觉身上有劲了。
“去装上一罐,我给你阿娘带去。”带去的凉水还没喝完,但这盐水又不一样。
姜秾‘嗯’了一声,回身就准备去用瓦罐子装水,接着又听身后的姜双五说:“多装一些,一罐子装满吧,也给你夏婶喝一口。”
“哦,好。”
姜秾应下,去小灶屋里找了个常用的干净瓦罐,加了少量盐的凉白开全倒完了,刚好就是一满罐子,递给姜双五带去了田里。
……
姜双五和周翠娘夫妻两,起早摸黑一刻也不敢歇,这样收割了五天,才终于将七八亩地的麦子,全都收割回了家,让夫妻两整个人都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一层皮,是写实说法,并不是夸张修辞。
姜秾亲眼目睹,姜双五光着的膀子和露出的脖颈上,晒掉下来一层又一层皮。
洗衣服时,还发现姜双五穿的褂子的肩膀位置,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可见在褂子遮盖下的肩膀,是何种被磨得青红出血的惨象。
而周翠娘虽没像姜双五一样,做肩挑背扛的重体力活,可长时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弯腰割麦,也并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