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达看到妻子眼角的细纹,看到了妻子不再明亮的眼睛,他们夫妻十几年,眼前这个女子,一路从年少陪他走至而立,而他却无法叫她过上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生活。
想到吴丰来后对妻子的蔑视,周达掐断了心中最后一丝不忍。
是,他的妻子只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流民,是他从奴隶堆里捡回来的女子,但那又如何,这是他的妻,是他吴丰的表婶!既然吴丰一直觉得她出身低微,那就叫吴丰知道,在这个世道,身处最底层,活下去有多难!
“阿华,辛苦你了。”周达握紧妻子的手,她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那是幼时上街乞讨,被一御马疾行的大族公子用鞭子抽出来的。
周夫人温婉的摇摇头,从她脸上,再也看不见两人初见时,那如同独狼般凶狠可怕的神色了。
屋内的女儿瞧着屋外的父母,眨了眨眼,羞涩的别过头,捂住了眼睛。
蒋文一行人则带着吴丰一路赶往官府,走到半路,蒋文又停下了。
“少将军?”
“天色已晚,此刻前去,扰人清梦,把他扔到大牢里关起来,注意些,莫要让他人瞧见。”
小兵老实点头,将吴丰拎走了。
蒋文直觉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如果吴丰真能从官府大牢里逃出去纵火,那就说明,官府这边并不安全。蒋文抬头看了眼月亮,决定明天直接去监察司。
天很快就亮了。
这一夜,对于无数天上京百姓来说,是平凡的一夜,对于天上京的蒋文和远在忠州的姚玉来说,却一点儿都不平凡。
蒋文觉得自己被迫卷入了一场阴谋,而姚玉则是倒霉的被人打劫了。
他是真没想到,这么一家大客栈,竟然会有贼人打劫!明目张胆的打劫!
“我可不是明目张胆,小子,我是偷偷摸摸把你扛出来的。”劫持姚玉的贼人,长着一张浓眉大眼的俊脸,身高九尺,虎背狼腰,姚玉醒后本想同这贼人一决生死,结果他还没动手,就被贼人打趴下了。
姚玉嘴角青紫,右眼种的山高,他被麻绳捆住,脑袋还晕乎乎的。姚玉活了二十年,从未像今日般狼狈不堪。他怒骂贼人,贼人不以为羞,反倒对于偷摸劫了个人感觉很自豪。
“你!贼人,你可知我是谁?我出身上霸姚家,是世家子弟!你劫持世家子,有意加害于我,若是被发现,是要被斩首示众的!”
姚玉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在看清周围环境后,更是加深了一番。
这里是一处破庙,他身上穿着硌人的麻衣,头发披散,姚玉惊觉,此乃流民打扮!
这人将他扮作流民,究竟是想干什么!
“斩首示众?这是哪门子的话,我怎的听不懂?”贼人念叨了两遍,还是不太明白,不过这四个字中有个斩字,他明白这是杀人的意思,“你们这些大家公子,别的不会,最是会杀人,我今日倒要看看,你比我是多了一条命,还是多了一颗黑心,能轻易要人性命!”
贼人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剑,直接刺向姚玉,姚玉想当个有骨气的君子,想在此刻睁大眼睛瞪贼人,以表示自己宁折不弯的精神。
然后他下意识死死闭上眼睛,不敢看刀刺入胸膛的画面。
“阿大!你在做什么!”
少女从外头进来,带了一身雨气,不知何时,外头竟下起了小雨。
“姑娘,我就是想看看,他们这些世家子弟,是不是个个都有两条命而已。”
姚玉听到了一声轻响,那是收剑入鞘的声音。
他睁开眼,不可置信的看着贼人,还有后头进来的少女,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们,不是孟国人。”
虽然他们说的孟国话很地道,但身为孟国人,怎么会不知道长公主尤的规矩,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恶意绑架抢劫,意图谋害,都是斩首示众的罪名。
而那贼人,甚至连斩首示众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是孟国人,又是哪国人啊?”阿大拍了拍姚玉的脸,“你给我老实些,等你家人出来寻你,我会把你交出去,我们只图钱,不害命。”
姚玉屈辱的闭上眼睛,气的额头暴起,刚刚这个男人挥剑刺向他时,动作神态,可没有一点儿不害命的意思。
眼前这个男人,是个亡命之徒,而那少女,也不知是何身份,竟能叫此人效忠。
“你们不必等,我并非忠州人士,不会有人来寻我。”姚玉嘴硬的说道,心里则暗自期待,他失踪后,送他去客栈的小官定会察觉,有陆大匠和蒋将军在,想必他们很快就会找到他。
“骗人可不是好习惯,你进城时,前呼后拥,好不威风,我见其余人住在驿站,唯有你住在客栈,想必你的身份,一定极高。”阿大别的不懂,却知道这些个士族子弟的讲究,驿站那种地方,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是只有大人才能住的好房子,但对于士族子弟来说,那地方人来人往,破旧不堪,完全无法忍受。
一行人只有一个姚玉住到了客栈,他身份定是极高。
姚玉明白了,阿大是将他看做一只大肥羊,认为他是个任性妄为的世家子,肯定十分受家中重视,这才将他绑来。“若我身份极高,为何客栈独有我一人居住,并无他人?我的侍从呢?为何一个都不见!这位壮士,我只是一个庶子,并不受家中喜爱,就算你将我绑了,也换不到太多好处,不如放了我。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阿大不解的皱了皱眉头,“你说的钱,指的是天上京的铜钱?”
“对对对,天上京的铜钱,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搭话好啊,搭话代表好奇,好奇离心动就不远了。
若是能自救,姚玉也并不想等人来救,若让蒋将军携人来救,他在蒋将军和陆大匠面前就是丢了面子。他这次随着蒋将军等人出来,是被崔信那家伙扔出来的,他还想着要好好表现,等立了功回去,让崔信好看呢!
阿大对天上京的铜钱很是心动,他看向少女,少女看了眼他,又看了眼有些得意的姚玉,笑道:“阿大,莫要同这些世家公子说太多话,他们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
“怎么不可信了,我真的能给你铜钱,你想要多少都能给你,十金,百金,哪怕千金都行!”姚玉一听急了,阿大都已经心动,这小丫头为何要坏他好事!
“哈哈哈,十金百金千金?若我们真拿了你的铜钱,我们还出得了忠州吗?阿大,别忘了咱们的目的。”
少女走到阿大面前,伸手戳了戳他的腰,阿大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抬脚踹了姚玉一脚,“差点儿被你小子拿铜钱诱了去,小子,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呢!”
真要是千百金的铜钱,他们哪儿拿的了啊?
姚玉被踹倒在地,脸扑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恶心的他连连干呕,鼻子一酸,差点儿眼泪都下来。
养尊处优二十年,姚玉今天算是吃尽了苦头了。
最可怕的不是吃苦,而是他的身家性命都在一个暴徒手上,这种生死由他人的感觉,真是太难受了。
在姚玉受苦的时候,有一个人也在受苦,那就是换了个地方,又被关起来的吴丰。
“啊!!!”
此时的吴丰一身血污,身上的鞭痕沾了盐水,疼得他抽搐不止,后槽牙都被咬碎了一颗。
“还不打算说吗?嘴这样硬,看来那人没少给你许诺好处啊。”
花容歪了歪头,与孟雪对视一眼,鞭子泡盐水抽人,一般的人根本挨不住,结果这个吴丰,竟然挨了三十多鞭,还不开口。
“说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吴丰痛哭流涕的同时,还是死咬着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要动别的刑罚了,将他关到黑屋去,放一桶水,省的死了。什么时候开口求饶,什么时候放出来。”花容一想到这人在情报局的眼皮底下调换了他和一个藏书学院的学子,那学子差点儿去清州修路,她就气的头脑发胀。
第34章 清理门户
“罚他也没什么用, 若真是有人相助,幕后之人,不会将证据留下。”孟雪凑到花容耳边,小声说道,“不如,咱们用点儿别的手段?”
“你是说……”花容想了想, 摇摇头, “不好吧,长公主不叫咱们将那些手段用在他们身上。”
“这个吴丰, 并非一个嘴硬的人, 他贪慕虚荣,刚愎自用,是个十足的小人,能叫他守口如瓶,这后头的利益绝对大到能让他为之忘却生死。黑屋确实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但他如果有更强大的信念, 也不是不能克服。”
孟雪还是想用伥鬼的手段去搜魂, 只要能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证据还不好找?身为鬼,想要探查证据, 那真是太简单了。
花容想了许久, 还是摇头,“再等两天,若是两天后吴丰从黑屋里出来后还是不招, 再用。”
孟雪点点头,她也不急,两三天她还是等得了的。
只是她等的了,有人却等不及了。
吴丰在进入黑屋的第二天,便死了。
如果不是花容看到了吴丰的鬼魂,她都不知道吴丰竟然已经死了。吴丰的鬼魂没了理智,一脸狰狞的往长公主府里飘,妄想能弄死花容。
花容打碎吴丰的鬼魂,得到了吴丰的一份记忆。
看完这份记忆后,花容跑去找江尤了。
江尤正在批改公文,关于吴丰的事,她倒是有些印象,前天晚上吴丰纵火烧了周家铺子的布料,那场火是天上京建成后第一次着火。
江尤还是挺重视这次的火灾,还好当初规划城区的时候,考虑到火的问题,在粘土砖研制出来后,能换的都换成了砖房,没那么容易着起来。
花容来后,同江尤说了下吴丰死了的事,同时也说了自己从吴丰鬼魂中看到的记忆。
“这个吴丰,倒是有点儿意思,你说说他的事吧,只当乐子消遣。”江尤兴致缺缺,人都死了,也没什么用了。她一边批改公文,一边听着花容讲故事。
吴丰是林州郑家的门生,郑家高门望族,吴丰也是大族出身,但比起郑家,他的出身就拿不出手了。于是吴丰在拜入郑家后,一直精心做学问,就想着以自己的才华闯出一片天。
他娶了恩师的女儿,一个柔弱的女子,一个胆敢未婚先孕的女子。最让吴丰无法忍受的是,孩子不是他的。
为他头上戴一顶绿帽。
可人都娶进门了,吴丰也不敢宣扬,他的老师就是看他成日里埋头苦读,出身还低,觉得他好掌控,才会将怀孕的女儿嫁给他,但他的老师低估了一个男人对绿帽子的警惕。
吴丰确实不敢宣扬,但他敢恨。
林州是郑家姚家的地盘,而孟国右相与孟国太后出身赵家,赵家地盘在国都附近,一直想扩张到林州去,借着公子白夺位成功,赵家大肆扩张,郑家姚家损失不少,再加上林州闹了洪灾,一时间民不聊生,士族之间争斗不休。
时局大乱,吴丰借着出去躲祸为借口,拉上妻子和老丈人往天上京跑,路上遇到山匪,吴丰动了些手脚,便让坑他半辈子的老丈人兼恩师送了命。
吴丰携妻儿来到天上京后,又想着好好读书,以才华出头。但他逃难至此,身无分文,不得不暂住于远方表叔周达的家中,吴丰看不起周达,周达文不成武不就,成日里只会做些倒买倒卖的贱业,还娶了个来路不明的流民为妻。
吴丰觉得自己才华甚高,于是他去藏书学院,想要进去当个讲师,既然有讲女,他的学问,做个讲郎也是可以的。
然后被藏书学院的人撵了出去。
江尤觉得藏书学院的人干得漂亮。稍微观心些政事的人都知道,在天上京,只能有讲女不得有讲郎,他竟然还摆出一副屈尊降贵的模样,去谋官。
他这么牛批,怎么不上天呢?
吴丰不知道这点,他只觉得自己被人侮辱了,回去又砸又摔,看到妻子又想起了自己的绿帽,气的差点儿当场气绝身亡。
要是他这会儿死了倒好了,偏偏他不光没死,还被气糊涂了。
他拿上周家的账本,就用百金的价格低价卖给了周家的死对头,随后拿百金去买了许多竹简,打算接着读书,他坚信自己能出人头地。
谁知他偷盗账本的事被他的妻子发现,他妻子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周达,便将此事告诉了周达,周达气急之下去报了官。
吴丰利用自己在林州的那点儿人脉,找了上霸的几个大族说情,可惜衙门内有崔信,崔信出身崔家,最是守礼守法,眼中容不得沙子,他几番运作,最后还是被抓到了大牢里。
吴丰本以为他很快就会出去,结果几个他找过的大族都告诉他,叫他忍上几年,去清州修修路,等他回来,他们会给他找个好位置的。
这等推脱之言,吴丰就是个傻子也听出来了。
气得他当即火冒三丈,但他人在大牢,再气也没法子。
只是叫吴丰更没想到的是,有人来看他了。是他忘恩负义坑了的表叔。周达是来给他送钱和吃的的,一路去清州很是辛苦,给他些东西,算是全了这份微薄的缘分。
“这样看来,周达倒是真有良心。吴丰后来又遇到了什么人,又是谁,助他用了金蝉脱壳的法子,逃出大牢的?”江尤听的来了兴趣,将公文搁置一旁。
“一个男子,不清楚是谁。原定吴丰应该是今天发往清州,但不知道是谁改了命令,将吴丰的名字加入了前天前往清州的犯人名册中。第二天要走的犯人,走前的晚上要住在驿站,那男子趁着人多口杂,夜里将吴丰从驿站中调换出来了。”
花容说到这儿深吸口气,这幕后的人在官府肯定有人,黑屋也是在官府大牢,吴丰神不知鬼不觉的被毒-死,绝对和官府的官员有密切的关系。
“不过,这吴丰也真是不知趣,那人叫他赶紧离开天上京,前往林州郑家,寻求庇佑,他却偏偏要回来放一把火,想烧毁铺子。”
结果没想到,商铺都是砖垒的,他忙活半天,只烧了几匹布。
“去查查是谁换了名册顺序,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肯定能找到幕后之人。还有,负责看守黑屋的狱卒,也要重点查查。”江尤将毛笔挂回笔架,伸了个懒腰,“之前的账,还未算清,如今又添了笔新账,就一起清算吧。”
“诺,长公主,若是查出来,可要按照上次流言的结果处理?记档归册,并不发作?”花容指的流言,是说江尤刚刚决定要将三十万流民迁入上霸后,天上京四处传出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