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丧我
说起燕韶南,常三谷可是对她那二百多名随从眼热得很,要不然也不会将阿提特意请了来。
“那位大小姐来头不小,只看她身边那姓康的,姓徐的,一个个身手高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此等难得的人才,却甘居奴仆,伺候闺阁女子鞍前马后,就连她派来传递消息的小厮也口风甚紧,显然是受过训练,口音又是京城那边的,此女家世绝不一般,若能收入教中,必能令我教的势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阿提嗤笑一声,语带揶揄:“不会是哪家的公主郡主偷偷跑出来玩吧,说不定教中哪位当家有那运道,直接做了驸马,一步登天!”
且不说这两人在背后胡乱猜测,燕韶南很快就得了准信儿:常三谷和相神教的圣女要去黄家的赴宴。
二人还准备带去不少人,光是随行的教中头目就有十几个。
人多了,闹出的动静自然也大,燕韶南有些担心,问师伯王桐锦:“掌宗师伯,倘若我所料未错,真要当场翻脸,就在黄家处置了欧阳曼儿么,会不会叫相神教觉着颜面扫地,仗着人多找咱们麻烦,或者迁怒黄家?”
王桐锦笑道:“所以才要拿出泰山压顶之势,叫对方提不起勇气来同我们为敌。”
“放心吧,这次我和你大师伯联手,这天底下,龙潭虎穴都去得,小小一个相神教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只管认人,在旁瞧热闹就好。”东方佺在旁补充。
两位师伯如此自信,燕韶南也就不说什么了,吩咐徐赢和崔少康全力配合二老,只管等着瞧好戏。
接受黄大通宴请的是东方佺,当天二师兄奚卜儿先去打前站。
黄家人自然如众星拱月。
有明琴宗这边提前交代,黄大通没有再宴请别人,除了相神教众人,有那得了信儿想来凑热闹的也都婉言谢绝。
常三谷也早早到了,听说近来名声大噪的奚卜儿竟是今日主客的弟子,不由吓了一跳,招揽之心愈加炽热。
“奚先生,久仰大名,没想到您也是仙宗门人,不如约个时间,您和令师到我那里盘桓几日,大家亲近亲近。”
奚卜儿笑了笑,话中有话:“等吃过这顿酒再说。”
常三谷没听出内里玄机,心满意足,退到一旁入座。
黄大通此番为招待贵客拼了老命,虽是乡下,酒席准备的却极是丰盛,即使像常三谷平素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且不由暗暗点头。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黄家下人来报:“老爷,门外来了一行人,说是相神教的圣女!”
常三谷忙欠身道:“我教圣女为见仙宗诸位,可是赶了很远的路,幸好没有来迟。”
他叫阿提单独晚来片刻,为的正是吸引大家的目光。
主客虽然未至,若能搭上奚卜儿就不算白忙。
果然,阿提一身素白长裙,步履出尘,虽然面罩轻纱,周身如掩雾气,款款走来仍叫奚卜儿瞧得不错眼珠。
常三谷暗暗好笑,又有些自得:这年轻人,就没几个能过得了美人关的。相比起来,到底是自己的定力更胜一筹啊。
他起身为众人做了介绍,招呼阿提在自己身边坐下。
阿提掩嘴轻笑,一双妙目瞥向奚卜儿,在他身上转了转,一副欲语还休的情态,附耳同常三谷低声道:“你那位大小姐呢?怎么比我来得还迟?”
常三谷也有些摸不着头绪:“说是要来,谁知道呢?那些太太小姐们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提横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奚卜儿隔席主动探身凑近:“两位,知道么,密州最近要连出几件大事……”
他目光深邃,整个人透着帅气与神秘,偏偏这话说的像个急于表现想要引起美人注意的初哥。
阿提温柔地望向他,嗓音带了些许黯哑:“我等未得教中神谕,还请奚兄不吝赐教。”
奚卜儿盯着她,勾唇一笑:“这第一件,就与贵教有关。”
他有意卖个关子,在相神教二人眼巴巴注视下不再说下去,偏这时候守在外头的相神教喽啰来报:“二当家,徐护卫他们跟着那位小姐来了,黄家没有请他们,不摸底细,问咱们的意思。”
常三谷连忙起身,同奚卜儿解释:“我新认识的几位朋友,仰慕贵宗的诸位高人,请我介绍认识,我冒昧就给领来了。”又同阿提道:“你也是头回见,随我接一下吧,都是女子好说话。”
奚卜儿笑嘻嘻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少顷,常三谷引着燕韶南抱琴而入。
燕韶南那二百多随从只来了七八个,以徐赢和崔少康为首。
她未作乔装掩饰,说是看戏,正大光明地就来了。
常三谷之前与燕韶南同行好几天,不觉着如何,阿提同样在侧前方引路,却一直默不作声,行走时身体偏离众人,让出了一两步远的空当。
都不用燕韶南暗示,奚卜儿一看阿提这同之前勾引自己截然不同的架势,就明白此女肯定是认出了燕韶南。
这必然是师妹的熟人无疑了。
不拆穿,显然是怕燕韶南在相神教众人面前道破她的底细,准备换个场合避开常三谷再有所动作。
奚卜儿敛了笑容,等众人重新落座,重拾旧话题:“我刚才说了半截,这第一件大事是要出在相神教的,贵教会清理门户,剔除装神弄鬼之徒。”
常三谷一时搞不清楚这奚卜儿是在搬弄是非还是善意提醒,呆了呆:“还请奚先生明示,何人装神弄鬼了?”
奚卜儿给自己斟了杯茶,怡然自得地道:“佛前菩提,受戒转生,这出身可非同小可,我几位师伯师叔听说之后,一时好奇,安排人查了查,诸位猜怎的?”
原来说的是阿提。常三谷神色变幻,有些拿不定主意。
阿提正沉浸在乍见仇人的情绪里,她没想到常三谷想要她招揽的竟是燕如海的女儿,去年在海上,没能落井下石杀了姓燕的,愣是让他逃出生天,随即受到崔绎的重用,不用说,他女儿身边那些叫常三谷眼热的侍卫,都是崔绎的手下,是反贼!
还未等她想出怎么利用眼前的局面,听方才还有些心神不定的奚卜儿态度大变,竟要拿自己开刀,冷笑一声:“奚先生可是预见到了对己不利的将来,想要逆天改命,才向我身上泼脏水,以挑拨明琴宗与我教的关系,妄想叫我相神教自相残杀?”
燕韶南认出阿提就是两次在她手里溜掉的欧阳曼儿,师门分派给她的活儿就算完成了,照掌宗师伯的意思,接下来她只管一旁瞧热闹就行了。
此刻听到那妖女仓促之下用这么一番话反驳奚师兄,而常三谷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戒备敌视,显然受了影响,心中不由微动:这么看来,奚师兄的预知之术虽然厉害,却有不小的弊端啊,毕竟人心是最难估测的。
欧阳曼儿犀利的言辞在奚卜儿瞧来根本不值一提,他轻嗤一声:“什么时候相神教也能跟明琴宗相提并论了?你这贱婢,手上有那么多人命,百死莫赎,还敢打着佛祖的旗号兴风作浪,死后不怕下地狱?”
他这番话说得轻蔑之极,不但欧阳曼儿怒极,连常三谷听着都接受不了,拍案而起,冷声道:“奚先生这番话,可能代表明琴宗?”
危机感令得欧阳曼儿再顾不上遮掩,她瞧瞧左侧的奚卜儿,再瞧瞧右边的燕韶南,目光凝结在两人都带着的瑶琴上,突然间福至心灵:“你俩……都是明琴宗的?原来明琴宗投向了反贼崔绎!”
两位师伯还未到,这鸿门宴已经是剑拔弩张,黄家人一早得了叮嘱,见势不妙远远躲开,现场相神教的人多,牢牢把控住了局面,徐赢眼见不妙,连连向着燕韶南以及崔少康等人打眼色,询问是否要先下手为强。
奚卜儿也看出自己人单势孤,漫不在乎拿过琴来,起手散音“铮淙”连响,拨动琴弦。
欧阳曼儿突然忆起被那“黑婆子”以怪声支配的恐惧,尖声叫道:“拦住他,别给他弹!”
燕韶南抬手示意,崔少康等人上前准备帮忙。
常三谷不敢再犹豫,扬声喝道:“来人!”
可门外竟然全无动静,连个人影都不见。
随他来黄家撑场面的那几十号帮众呢?
此时,古琴声越来越响,不仅如此,还出现了重声。
常三谷脑袋一木,竟觉昏沉沉有些无法思考,身体发僵,就像是绑了千斤巨石,难以动弹。好一阵才恍惚意识到他听到的琴声是响自屋外。
东方佺捧琴而入,头也未抬,旁若无人。
所行之处,相神教众人全都是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奚卜儿虽与老师同弹一支曲子,却只起个约定暗号的作用,见东方佺进来,道声“老师”,将他让至上座。
整个庭院内,除了东方佺所弹的这曲《丧我》之外,只闻众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吾丧我”语出<<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第190章 除奸
东方佺坐了下来,琴声未停,一句话没说就掌控了整个局面。
这一曲《丧我》之下,只要他想,可以把庭院中任何一个人变成木雕泥塑。
这等轻松写意,令得燕韶南瞪大了眼睛,再联想到当日目睹掌宗师伯指挥群狼时的壮观情景,不由地由衷暗赞一声:“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奚卜儿冲她眨眨眼,道:“师妹,可以收尾了。”
燕韶南虽然觉着这眼下这个局面还有不少工作需做,欧阳曼儿的真面目并没有真正显露人前,就这样处置了难以叫相神教的人心服口服。
尤其相神教做为地头蛇势力不小,此番被强按着低了头,等明琴宗的人一走,怕是会给主人家招惹麻烦等等。
但这两年她经历的多了,已经习惯于收拾残局,虽觉着棘手,还是冲身后几人抬了抬下巴。
徐赢当即上前,毫不客气点了处于痴呆状态的欧阳曼儿穴道,而后一把扯下她遮面的轻纱。
轻纱滑落,露出欧阳曼儿的雪肤玉容,猩红的双唇以及眉间妖异的火焰。
崔少康带着人控制了厅堂内的相神教众人,尤其是欧阳曼儿的随从。
东方佺停下来,活动了一下两手骨节,面色带出些许疲倦。
被控制住的众人这才逐一回神,觉出异样。
欧阳曼儿突然清醒,发觉受制,想要挣扎却动弹不了,不由面容扭曲,眼底闪过慑人凶光。
其他人见上座多了个瘦削老者,身穿道袍,貌不惊人,都意识到是今天黄大通请的主客到了。
燕韶南示意手下人制止住欧阳曼儿胡言乱语,起身来到常三谷跟前,道:“二当家,抱歉,浪费了你的一片好意,贵教这位圣女并不叫阿提,也没有神通,她的父亲名叫欧阳泽,是东莺江决堤,安兴数万百姓遭灾的罪魁祸首,她的母亲是海外番女,去年轰动一时的邺州冯家堡连环命案正是这个欧阳曼儿一手策划,此女诡计多端,屡次逃脱追捕,这次在此地遇上,请恕我向师门求助,担心打草惊蛇,没有提前知会二当家,当真对不住。”
密州情况不明,如无必要,燕韶南不想多树敌人,是以不等常三谷诘问,先一股脑儿将欧阳曼儿的案底抛了出去。
常三谷果然吃惊不小,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也顾不得生气,讶然道:“你何时知道的,可有凭据?你们之前甚至都没见过面。你……你们真投向了反贼崔绎?”
燕韶南对最后一问避而不答,回道:“我之前听常当家说,此女自称是西天佛祖殿前的菩提树转生,便猜测是她了,常当家大约不知道,欧阳曼儿参合温庆以及神龙帮造反,也是用的这一套说辞欺骗彰州百姓。”
常三谷不禁额上见汗,不认识一般重新打量欧阳曼儿,见那美人儿嘴已经被徐赢堵上说不了话,正泪眼婆娑,可怜兮兮指望着自己相救,到底是有些不甘心,问道:“不会弄错了吧,姑娘你又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燕韶南勾了勾嘴角,要笑不笑:“我父姓燕,是办这几起案子的主官。今日来得匆忙,未带此女的通缉文书,常当家若是不信,可就近向官府申请查阅,但这欧阳曼儿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为取信对方,她主动报了下家门。
常三谷若是循着这个线索去查,很容易便能查到她的父亲燕如海。
父亲跟着崔绎“沾光”,钦犯是跑不了了,好在彰州离京城太远,朝廷现在有些鞭长莫及,也就没有大肆宣扬,常三谷一个草民,若不仔细去打听,也不会知晓此节。
东方佺和奚卜儿都是一旁看戏的状态,东方佺还不觉着如何,奚卜儿因为技艺相关,闲着没事喜欢胡思乱想,见状不由地暗自啧啧:“燕师妹年纪不大,心思可够缜密的啊,都到这时候了,她还将欧阳曼儿蒙在鼓里,不叫对方知道当日两人在神龙帮的船上还打过不少交道,按说这是她的得意之作,她能忍住了,不让欧阳曼儿死个明白,是怕事有万一,留作后手么?”
常三谷闻言默然不语。
东方佺突然开口道:“我师兄到了,常先生不妨听听他怎么说。”
门外脚步声传来,进来的不止一人。
王桐锦居中,两侧各有一个老者,胡冰泉捧着古琴跟在后面。
主人黄大通毕恭毕敬,弯了腰在旁边引路,一群人呼啦啦进入厅堂,东方佺起身让座,黄大通就像没看到欧阳曼儿被制住似的,一直将前面三人让到了最上首,方才为众人介绍:“这位王老神仙,明琴宗的宗主,我就不多介绍了,这位是李县令,小老儿的父母官。”
那位李县令穿着便服没带随从,看上去十分和蔼亲民,没有半点架子,冲诸人微欠了身子点头致意。
“这一位不知常当家的可认识,乃是富珍富参将。”
常三谷十分意外,犹豫着站起身,问道:“富参将可是翁老将军的……”
富珍面色黝黑,爽快笑道:“不用有所顾忌,翁将军是我大姐夫没有错。”
燕韶南闻言吓了一跳,老将翁承载的妻弟!
先前没听师伯师兄们说和翁家军方面有接触来往,更不知道他们会来人,富珍是她来密州之后见到军方第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没想到竟是中间派抢了这个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