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泽兄还没说呢,怎么这么着急处理这座宅子?何不留两年看看情况再处理?那样才更稳妥一些。
如今在洛京城里,这个地段儿的房子一旦卖掉,再想重新添置就困难了。”
安春泽摇头叹息:“京城百物贵,居大不易啊。我这几年,为官谨慎不知变通,也没攒下多少银钱,这次回家乡后,就打算在那边定居了,留着这处宅院也没有多大意思了。
我想了想,还不如卖掉换一些银两,让家里宽裕一些,将来办书院的时候,也不至于囊中羞涩。”
裴玄了然:“看来,春泽兄是打定主意不回洛京了。”
“我这人喜欢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将来,元之若是有机会到为兄的家乡去,一定要来找为兄喝两杯,咱们把酒话桑麻,岂不美哉?”
听得出安春泽话中的坚决和向往,裴玄就没有再多劝。
对于友人的私事,裴玄是一向不愿意过多干涉的。
若是对方有困难,他非常乐意出手帮忙,也不会吝啬钱财等身外之物。而在日常相处的时候,裴玄很注意对于界限和距离的把握,绝对不会对他人的生活指手画脚。
君子之交,淡如水,轻松自然,不慕虚华。
安春泽领着裴玄走进待客的正厅时,宽敞明亮的屋子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人了,这些应邀而来的客人正在喝茶等候。
众人看到裴玄进来,都有些惊讶,他们纷纷起身向裴御史问好,一番见礼后,安春泽再次重申了这次邀约聚会的目的。
原来,安春泽虽然想要尽快卖掉自家的宅院,但是他又不想让自己精心设计和监造的院落花苑蒙尘,甚至流落到粗鄙暴富之人的手中。因此,他宁愿降低三成的售价,只求有一个志趣相投的风雅买主。
安春泽爱书画也擅长书画,所以,他心目中志趣相投的买主,也应该是一个追求笔情墨韵的妙人,在书画一道上,一定要有灵气和精辟见解。
因为他的这个特殊要求,今天过来商谈的客人都是打算买房子的正主,没有中间人或管事之流。
裴玄来之前,这些人已经参观完了安春泽的宅子,此刻留下来喝茶的,都是有诚意购买的人。
“我这人最爱附庸风雅,所以,做交易也不干脆,还请诸位体谅。”
安春泽朝着众人抱拳作揖,笑着自谦道:“安某知道,这座宅子在设计和布局上,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并非那么完美。但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多年的心血,实在不忍心随意处置。”
坐在左侧的蓝衣中年人摆了摆手:“安兄过谦了,我等现在还留在这里,就说明对这座宅子非常满意,有意购买它。
只是我有个疑问,在座的买家这么多,安兄你要如何打算?莫非,是让我们这些人竞价?”
安春泽摇头:“非也,若是竞价,就违背安某的初衷了。安某和大家保证,卖房子的价钱是不会提高的。
比市价低三成,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条件,安某还是能做到言而有信的。至于这位兄台提的问题,安某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哦,愿闻其详。”
“安某希望,今日能有幸观赏一番诸位的书画大作,若是,嗯,碰到了合眼缘的墨宝,安某自然会选择墨宝的主人,让其成为这座宅子的下一位主人。”
安春泽的话说得委婉客气,其实就是在要求有意购房的买家现场作画题字,然后评比出一幅最佳作品,自然,创作出最佳作品的人,就是今日的买主了。
他朝着裴玄的方向一抱拳:
“安某才疏学浅,唯恐不能完全领会到各位笔墨佳作的精彩之处,所以,特意邀请友人裴元之前来作陪,和安某一起欣赏诸位的现场作品。
想必大家都知晓裴元之的才学名声,有他在,诸位尽可放心。”
都察御史裴玄年少高中,才名斐然,在士林中非常有名望,安春泽把他请来做评判之人,在场的买家自然信服,同时,也不觉得这样的一场书画比赛辱没了自身。
毕竟,裴玄除了文名卓然之外,还是朝廷的一品大员,在他面前展示才华,绝对是有利无弊的好事。
这样一来,他们对安春泽的这座私宅更加势在必得了。
“那还等什么,天色不早了,咱们现在就开始动笔吧?”一名锦衣年轻人放下茶杯,不想再耽误时间。
安春泽向外望了一眼天色,迟疑了一下:“还有一位客人未到,他昨日就已经参观完这里了,和我约好今日必来,诸位可否再等一盏茶的功夫?”
安春泽这话刚说完,就瞥见正门外的花荫小路上,缓缓走来两个身影,一高一矮,前面领路的是他们安家的仆人,跟在后面的小个子正是他口中的最后一名客人。
“巧了,最后一人也到了。”
裴玄顺着安春泽的视线和手势,抬头望向门外。
夕阳余晖下,只见一名唇红齿白的小少年,摇着洒金的折扇,戴着镶珍珠的紫金冠,迈着风流倜傥的步伐,昂扬着下巴尖儿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元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小公子姓宋,最近刚从北境边城那边迁回来,打算要在洛京定居常住了。”
裴玄:“……宋公子?”
安春泽笑着点头,看向宋姓少年的目光里,全是欣赏之情。
昨日,他和这位小公子相谈甚欢,大有遇到知己之感,恨不得拉着他的手秉烛夜谈。若不是早就约好了今日的这些买家客人,他当时就想把宅子过到宋公子的名下。
裴玄正襟危坐,目光淡淡地望向走近之人。
苏语嫣:“……”
——真巧,露馅儿了。
第23章
安春泽没留意到裴玄和苏语嫣两人之间的瞬间神色变换,他只是笑呵呵地走上前,想要拉着新结识的小兄弟,介绍老友裴玄给对方认识。
这个热情动作让裴玄目光一凝。
苏语嫣唰地一声收拢起折扇,抱拳作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安春泽伸出的手,与此同时,坐在上首的裴玄眉头一松,掩饰般地低头喝了一口茶。
“裴大人,久仰大名,在下宋语。”
裴玄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在苏语嫣的面孔上打量了一番,他发现,若不是曾和这姑娘面对面地交谈接触过,又因为一些原因仔细观察过她的五官,他今天也会被这个雌雄莫辨的“宋公子”糊弄过去。
十七岁的苏语嫣扮作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稍加修饰遮掩,就没有多少突兀违和之处了。
两人的目光经过短暂交接,彼此之间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不约而同地决定,今日要装作互不相识,初次见面。
苏语嫣在确定了裴玄不会当众拆穿自己的身份后,就同安春泽还有其他买家专心交谈起来。
她很看重今天的这场交易,势必要将安春泽的宅子买到手中。
她年纪小,又是一身浮夸豪奢打扮,一开始颇受轻视,除了和她交谈过的安春泽,在场的诸人都觉得,这位最后到来的宋小公子没有什么竞争力。
于是在不留神间,他们就被苏语嫣套出了不少有用的零碎消息。
等到经过一段时间的交谈后,众人也不是傻子,自然发现了,这位打扮得金碧辉煌的小少爷看着轻浮年幼,实则是有些真材实料的,说不得,还是个厉害的对手呢。
不过这时候,他们已经把自己的情况透露得差不多了,学了多少年的画,师承何处,擅长何物,对于书画一途有什么独特的理念和坚持,近些年喜欢的流派和作品,还有自己的得意作品,零零碎碎的,让反应过来的人心塞不已。
更让人心塞的是,他们虽然吃了暗亏,但是对上宋小公子得意洋洋的狡黠笑容时,又莫名地生不起气来了,反而在郁闷了一会儿后,又忍不住和对方谈笑风生起来。
一旁的安春泽笑而不语,觉得仿佛看见了昨天的自己。
裴玄鲜少发言,他一开始也被苏语嫣的风趣言谈和眉宇间的灵动吸引了注意力,只是他定力非凡,欣赏之余也没有忘了这姑娘的出格行为。
看她扮作男儿游刃有余的样子,裴玄本来松缓下来的眉头又不自觉地微微皱起。
他回到洛京也有些日子了,作为天子耳目的都察院掌院,裴玄自然听闻了苏语嫣这两年来的“丰功伟绩”。
她不仅让求亲之人衣衫不整地当街示众,最近还把丽妃的亲弟弟给抽打了一顿,所作所为,简直没有一点儿闺阁女儿应该具有的贤淑矜持、温良恭谨。
虽然那些人确实欠教训,可是在裴玄看来,苏语嫣解决问题的手段还是太过张扬粗暴了,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事作风,可不怎么聪明谨慎。
——看她扮男装时自然不拘束的模样,可见平时没少这么胡闹,若是哪一天被人当众拆穿了,她还要不要闺誉了?
——十五岁时就那么任性冒失,两年过去了,不仅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了。
就在裴玄暗自琢磨如何规劝苏语嫣的时候,屋内的其他人已经商量好了接下来的比试细节。
安春泽让人在正堂里摆好作画习字用的桌案,又亲自取来上好的笔墨纸砚,然后就兴致勃勃地等待这些胸有成竹的买家们挥毫泼墨了。
为了公允起见,作为评判一方的裴玄和安春泽是不能旁观这些人作画的过程的,要等到他们完成作品后,再把画作一同交给两人品评,让他们二人从匿名的作品中挑出最好的一幅来。
沉浸在水墨丹青中的时光似乎过得特别快,等苏语嫣完成最后一笔时,她发现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
四周燃起的烛火明灯把整个厅堂照得明亮如白昼,而裴玄和安春泽二人则并肩站在门廊处,似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夏虫低鸣,夜风微醺,苏语嫣偶然抬头,正好瞥见那个一身青衫的端肃男人负手而立。
一旁的安春泽不知说了什么,那个总是板着脸的男人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柔和了一身清冷气度,这一瞬的细微变化,让苏语嫣感到了一丝岁月静好的安稳。
她晃了晃头,把心底莫名产生的奇怪情绪轻轻摇散。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辰,所有人都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裴玄和安春泽也从门外返回室内,两人站在一张长长的桌案后,逐一品评今晚现场创作的书画作品。
他们都是欣赏眼光颇高之人,很快就从所有的作品中挑出了两幅最能打动人心的佳作。
“元之,看来今天的胜出者就要从这两幅画中产生了。”
裴玄颔首,同意了安春泽的说法。
他凝神细看面前的两张作品。一张是春山烟雨图,笔触温婉细腻,风格端丽清新,绝对是让人眼前一亮的上佳之作。
最吸引人的是,这幅春山烟雨图在描摹天地秀美的时候,更注重春光中万物复苏的勃勃生机,牧童短笛,纵横阡陌,斗笠渔夫放歌溪畔,恬淡灵动的田园风光一览无余。
桃源仙乡,说的大概就是画中的世界吧。
而裴玄面前的另一幅作品,则是完全不同的风格,看到这幅画的一瞬间,“铁马碎冰河”这五个字就闯入了裴玄的脑海,随之而来的,是胸膛中的一腔热血莫名激荡。
雪山冰川茫茫荒原,一匹矫健骏马披着铁甲跃然而来,铁蹄踏碎河边的薄冰积雪,清凌凌的寒冰雪水四溅开来,寒气磅礴,丝毫无法阻挡画中骏马一往无前的驰骋之势。
茫茫的雪山冰河有多寂静苍凉,风驰电掣的战马就有多无谓勇往,一静一动,交相辉映,竟让一向心态沉稳的裴玄心神动荡,在一瞬间生出弃笔从戎的向往。
裴玄久久凝视着桌案上的两幅画,一时沉吟不语,一旁的安春泽也恍然入神,视线久久不愿移动。
良久,安春泽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朝着一旁等候喝茶的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诸位才华,让春泽自叹弗如,今日这些作品,各有所长,若是一定让安某从中选择出最好的一幅墨宝,实在是为难至极,为难至极。”
这些人已经看到裴玄一直在盯着两幅作品鉴赏了,知道今日的胜出者就是二者中的一个,此时听到安春泽的称赞,虽然明白这些话中客气自谦的成分居多,但是也都纷纷觉得面上有光,心中受用。
自家的水平自家清楚,没有两把刷子,也不好意思来参与今天的竞争,都是读书人,还是要面子的。
所以这样一来,他们反而更加好奇是哪两幅作品越众而出,甚至让见多识广的裴御史踌躇犹豫。
看到众人好奇的眼神,安春泽也不卖关子了,他指着裴玄的方向低声说道:
“是春山烟雨图和铁马碎冰河图,真是伯仲之间,元之正犹豫呢。”
裴玄确实犹豫了,说实话,都是好作品,放在一起比较,说是平分秋色也不为过。
但是,从他的个人欣赏角度来说,他更喜欢那幅铁马碎冰河的画,若是平时,他就直接和安春泽讲了。
可是,今天的他多少存了一些私心。
裴玄抬头望了一眼苏语嫣,她正在和身边的年轻人低声交谈,手中的洒金折扇不时地摇啊摇,眉清目秀的,看上去就是金玉堆里养出来的小少爷。
可是裴玄知道,这是一个姑娘家,是一个换上女装、卸下伪装后就十分娇美柔丽的女娇娥,若是……她的作品是这两幅画中的一幅,那么大概就是这幅婉约清新的春山烟雨图了。
——都是上佳之作,只是风格不同而已,我不能因为个人的喜好,就让另一人错失了夺魁的机会。
——可我确实喜欢冰河铁马这幅画……奇怪,我观此人的心胸和风格,不像是特别喜欢春泽兄这座宅子的那类人啊。
——苏姑娘特意男扮女装过来拜访,想必是非常喜欢这幢宅子了,若是因为我的个人喜好,就让她错过了心爱之物,实在有失公允。
“元之,心中可是有了决断?”安春泽注意到裴玄的走神,就凑过来询问。
裴玄神色不动,让人看不出他内心的纠结。
“春泽兄,这两幅画,各有千秋,我一时之间也无法拿主意。不过,既然是你要卖宅子,不如,这最后的决定就由你来做吧”
“诶?说好的以你的意见为主的,怎么又推给我。”
安春泽满脸不解,他认识的裴玄可不是这样犹豫不决之人。
这两幅画虽然都很好,但是安春泽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和偏爱,裴玄自然也不例外,他肯定有更中意的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