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裴玄停下脚步,垂眸望向苏语嫣,没有错过她眉目间的慧黠。
“今天傍晚的时候,我本可以用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买下一幢行情紧俏的私人宅院,奈何,阴差阳错呀。”
“裴某愿意尽微薄之力,努力弥补。”
苏语嫣笑着摇头:“无需裴大人努力弥补,只要裴大人帮我做一件小事,今日我就不算白忙活一场。”
“何事?”
苏语嫣抬手指了指两人身侧的酒楼:“这家妙香居生意颇好,每晚食客络绎不绝,可是说实在话,他家的菜品和酒水非常一般,裴大人,你可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裴玄负手张望,发现正如苏语嫣所言,一条街上的食肆酒家中,就这家的生意最好,人气最旺,一楼大厅里的桌位几乎都已经坐得满满的了,还不时地有客人想要进去吃饭。
“愿闻其详。”
“裴大人,你听见妙香居里面的歌伎弹唱了吗?那就是妙香居生意火爆的窍门之一。据说是南边来的三朵姐妹花,吹拉弹唱,聊天劝酒,各有所长”
裴玄皱眉:“朝廷明令禁止正常的食肆酒家常驻歌伎伶人并用以揽客,这家妙香居……”
苏语嫣打断裴玄的话:“裴大人,他家的生意能做下去,还这样红火,背后自然有人支持,这不是我今晚要关心的事。
我特意提起这家酒楼,就是想请裴大人今晚和我进去一趟,咱们两人在里面歇一歇,吃点东西,顺便再点两首曲子。”
裴玄先是因为苏语嫣的不妥要求而抿了抿嘴唇,紧接着,他便敏锐提问:“苏姑娘,你为何如此清楚这些?”
苏语嫣摇着手中的折扇,忽略裴玄渐渐黑沉的脸色。
“我名下有一家酒楼也在这条街上,最近生意欠佳,老掌柜向我诉苦来着。”
“既然如此,我可以让人详查妙香居的背后之人……”
苏语嫣笑盈盈地斜睨了裴玄一眼,一双美目在阑珊灯火下潋滟灵动,让裴玄突然语塞。
“裴大人,等你命人调查完,再解决问题的源头,我家的店差不多就被挤兑黄了。做生意,时机不等人呀。
裴大人,你可否答应在下的小小要求,同我去这妙香居里坐一坐?”
四目相对,半晌,裴玄率先转身,朝着妙香居的大门走去。
店里的伙计接了苏语嫣的赏钱,连忙喜笑颜开地把二人引到大堂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
这位置还算清净,最主要的是视野开阔,一楼大堂尽收眼底。
待到店伙计忙着去招待其他桌的客人的时候,裴玄扣下苏语嫣手中的菜单,表情严肃。
“苏姑娘,这家酒楼若是真的触犯律法,有伤风化,赚取不当之财,我必会命人整治这里。”
苏语嫣也不是真的要在这里吃饭,所以不去和裴玄争那张菜单的归属,她侧头看着一楼厅堂里的食客,唇角微挑。
“裴大人,杀鸡焉用牛刀,这些生意上的龌龊,实在没有必要劳烦朝廷的都察院掌院亲自查问,你的奏折,该是关乎一些国计民生大事的。而且,你今日答应进来坐一坐,就算是帮我一把了。”
裴玄顺着苏语嫣的目光环视酒楼大堂,赫然发现了不少眼熟的面孔。
这些人在接触到裴玄的打量视线后,先是不以为意,而后,他们吃酒谈笑的动作都猛然一滞,不约而同地抬手挡住了脸,不再朝着正在唱小曲的小娘子看,更别提打赏叫好了,纷纷低头正襟危坐。
不一会儿,就有人连低头坐着都坐不住了,他们急急慌慌地起身,遮遮掩掩地离开,连饭钱都是直接扔给伙计一块差不多的银子,顾不上详细结算。
裴玄心中一哂,哪里还不明白苏语嫣的打算,她这是把自己当成赶客的煞神呢。
自己今晚在这酒楼里一坐,相信今后一段时间里,不少眼熟的家伙就不敢再来这里了。
洛京城里,谁不怕被明察秋毫的裴御史盯上呢?何必为了多听一两首靡靡小调,就让自己被裴玄记在心里呢?
不过是点菜的功夫,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大厅就变得稍显冷清了下来。
虽然,唱曲的姑娘依旧在咿咿呀呀,媚眼如丝,一些喝酒的人仍然在起哄叫好,荤话连篇,但是和刚刚热烈喧闹的气氛相比,这空了三分之一桌位的现状场景,还是挺引人瞩目的。
苏语嫣忍笑:“裴大人不愧是朝堂上衮衮诸公的紧箍咒,这刚一出场,就惊走了七八桌,我看看,哈,掌柜的看你的眼神儿水汪汪的,这是要哭了哟。”
裴玄无奈地瞪了苏语嫣一眼,耳边尽是情啊郎啊贪欢薄幸小妹妹这类的挑逗狎昵之词,实在是满身的不自在。
若是往常,他肯定不会踏足这种地方的,更别提把苏语嫣带进来了,但是今晚,自己的一点私心给苏姑娘造成了损失,此刻不得不跟着这姑娘胡闹。
苏语嫣似乎听见了裴玄的腹诽,她得意洋洋地翘起腿,挽了个漂亮的扇花儿,眉飞色舞,俨然是一位骄纵肆意的小少爷。
台上的小茉莉唱完了一曲博卿欢,底下两桌酒意正酣的食客大声叫好,纷纷往小茉莉的脚下扔赏钱,嚷嚷着让她再来一曲更风骚的。
裴玄恨不得把苏语嫣的耳朵和眼睛都蒙住!
苏语嫣却在跟着凑热闹,她趁着裴玄反应不及,并指一弹使了个巧劲儿,就把一枚金灿灿的元宝投掷到小茉莉的罗裙边。
这沉甸甸的金子落在一堆铜钱儿和银角子上,极其晃眼睛。
“嗬!什么人出手这么大方?”
所有人都朝着金元宝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角落里,一位青衫儒士端坐,眉目清华雅正,一身萧肃沉稳,一看就不是能打赏小茉莉的那种人。
而这位儒士的身侧,则坐着一个翘着腿歪着头的小少年,笑吟吟地张望着,眉目如画看似乖巧,却一身纨绔气质。
最关键的是,这位小少爷的一身装束非常富贵,而那位儒士则朴素了些。
只消一眼,众人就知道,这出手阔绰之人肯定是衣着华丽的小少爷了,只是不知,这两位气质截然不同的人是如何凑到一起的?
“姑娘是叫小茉莉,对吗?”果然,小少爷出声了。
台上的小茉莉放下怀中的琵琶,盈盈下拜,声音娇软如黄莺初啼:
“回公子,奴,名唤小茉莉,多谢公子慷慨,奴蒲柳之姿,能得公子垂怜,实属万幸。”
苏语嫣放柔了声音,目露怜惜:“你这琵琶弹得不错,颇有几分韵味,十指纤纤,拨弦转轴,珠玉连绵,不知姑娘师承何处?”
台上献唱的小茉莉微微屈膝,两颊飞起一抹嫣红:“禀公子,奴家福薄,不曾特意拜师学艺,这琵琶的技艺,是奴家的母亲传给奴姐妹三人的。”
“如此啊。”苏语嫣感叹:“那你确实聪慧,多少庸碌之才拜了名师,几年也学不来你这份灵性。”
裴玄轻咳了一声。
“公子谬赞了。”
小茉莉朝着苏语嫣含羞一笑:“公子打赏的银钱不菲,不知可有什么特别想听的,小茉莉这点微末技艺,愿意为公子稍稍排遣心情。”
苏语嫣摇了摇头,指着身边的裴玄说道:
“若是我一个人来,小茉莉你唱什么,我都觉得是仙乐泠泠,妙义十足。
不过今晚么,我特意邀请了这位裴公子一起吃饭,裴公子这人端肃惯了,只爱听清幽含蓄的,不适应之前那种热闹坦率的,茉莉姑娘,你挑拿手的清雅曲子弹一曲吧,不用配着词吟唱了。”
小茉莉见惯了三教九流,如何看不出裴玄是那种正经古板的性子,此时听苏语嫣一说,便微微垂头,收敛了身上的七分媚态,应了一声诺。
她指尖拨捻琵琶弦,一曲清音骤然而起。
弹奏的技艺比之前又精湛了几分,可见是用心了。
裴玄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淡淡地瞥了一眼侧耳倾听的苏语嫣,觉得不能再纵容这姑娘了,等这曲弹罢,一定要把苏姑娘从这里带走。
裴玄和苏语嫣两人喝茶听曲,大堂内剩下的客人中,又有一些人因为苏语嫣的一句“裴公子”而面露惊色,借着灯光细瞧,越瞧越觉得青衫男子就是传说中的裴御史……
于是,小茉莉一曲还未弹完,楼里的客人又匆匆逃了二分之一。
一旁的掌柜欲哭无泪,心想到底是谁把这位裴御史引到了这里?
这人今晚往这里一坐,消息很快就会传开了,之后,哪里还会有人敢来他们家酒楼吃饭听曲儿啊,这位裴大人,真是挡着财源的煞神啊。
小茉莉的曲子渐渐接近尾声,裴玄本人其实比那位掌柜的还希望能够立刻离开此地。
带着故友家未出阁的大姑娘来夜市酒楼里听曲儿,实在是超出了裴玄的承受范围。
裴玄觉得,苏语嫣选了这一招来“报复”他,确实挺管用的。当年裴氏家族败落之后,他第一次用自己的书画作品换银钱的时候,也没有此刻这样坐立难安。
“苏姑娘,裴某已经露了面,相信之后的一段时间,没有多少客人会光顾这里了,咱们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虽然是问话,但是裴玄已经起身了,甚至顾不得避讳,直接抓起苏语嫣的胳膊,想把这个任性的姑娘拖走。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酒楼大门处又进来了一波客人。
潇洒走在最前面的英武男子一露面,台上的小茉莉就惊喜出声,她立刻放下怀中的琵琶,轻盈地跃下台子,娉娉婷婷扑到英武男子的面前。
“三爷,您、您来了,奴还以为……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您了。”
乔装微服的广和帝执起小茉莉的素白小手,温和笑道:
“今日三爷被一个老古板气着了,家里人也不省心,这夏日烦闷,无处解忧,就分外怀念茉莉姑娘的琵琶仙音。
所以,即便近来俗务缠身,难得空闲,我也一定要出来见见可人的小茉莉。”
只几句话,哄得一脸嗔怨的小茉莉重新展颜,她软软地依偎着广和帝,也不管一楼的其他食客了,跟着广和帝往楼上走去。
“奴的两位姐姐也着实思念三爷,今日她们……”
声音渐渐远去,不远处的裴·老古板·玄也不急着离开了,他冷凝着英俊眉宇,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第26章
苏语嫣一开始没有注意到新进来的一行人,只是裴玄忽然冷凝下来的脸色,引起了她的好奇。
——三爷?这个年纪,看起来十分有权势,唔,还有裴玄的态度……
“裴大人,咱们不急着走了?”
裴玄有点儿头疼,他万万没有预料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广和帝,如果是他自己一人在此,他肯定要留下来查个明白的。
若是广和帝行事荒唐,越过了某条为君底线,他肯定会在弄清楚来龙去脉后,上疏奏折并严厉劝谏帝王的。
可是今晚,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女扮男装还贼机灵的苏语嫣,若是他选择留下来打探情况,这姑娘肯定能拆穿广和帝微服乔装的身份的。
裴玄闭了闭眼,不愿想象若是苏语嫣知道了广和帝的荒唐行为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会不会有样学样?会不会变本加厉地胡闹任性,天不怕地不怕地折腾?毕竟,一国之君带头无视朝廷律令,并没有起到多么好的典范作用。
裴玄没有发现,他现在对待苏语嫣的教育态度,已经不仅仅是针对普通的闺阁女子的标准了。
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已经把对方当做男儿子侄来教养,许多闺阁小女儿不应该接触涉及的领域,裴玄都默认了苏语嫣的参与,甚至,还想在某些方面帮助她成长。
但是,又因为他无法忽略对方的闺秀身份,相处起来,就少了几分坦然自若和理所当然,不能像以往教育学生那样,任其在风雨中坚强磨砺,无私而严厉。
正是这种复杂而微妙的改变,让裴玄没有选择马上离开这家“惊喜连连”的酒楼。
“苏姑娘,你可知道这座酒楼的背后主人,究竟是京中那位权贵?”
裴玄的问题,让苏语嫣眸光一闪,对刚刚上楼的那位“三爷”的身份多了几分确定。
——裴玄问这个,大概是要上疏弹劾对方?他刚刚一直急着要走,并没有特别在意背后之人是谁,如今却直接向我询问了,这个改变是因为那位三爷?
——是了,有伤风化这个问题可大可小,裴玄是都察院掌院,不是京师治安巡查司的负责人,他关注这个,只能是因为这里的不良风气,已经影响到了某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她给裴玄斟了一杯茶,然后才不急不缓地开口:“如果我的属下没有调查错误的话,七分可能,应该是信王。”
这个答案让裴玄的目光微沉。
信王是当今陛下的同胞兄弟,比当今小四岁,最得太后宠爱。
广和帝登基后,颇为信任这位同母所出的皇弟,知道他喜爱兵事,就让他负责掌管和训练京郊的五万步兵,可以说,是把皇都洛京的部分守卫之责托付给了信王殿下。
而这位信王殿下接管兵印以来,表现得可圈可点。除了专心训练五万步兵之外,他从不参与朝堂上的其他政务,也不和朝中的大员交往过密。
两年前的上云寺一案,广和帝选择了不深究信王在其中的作用和角色,十分珍惜那点珍贵脆弱的皇家兄弟情义。
“苏姑娘确定?信王一向表现得忠诚勇武,岂会明知朝廷律法禁止歌伎在酒楼食肆卖唱表演,还如此明目张胆地触犯?这里若是他经营的酒楼,对他的名声百害而无一利。”
“许是为利?”苏语嫣挑眉疑惑。
裴玄摇头:“信王殿下爱惜羽毛,岂是目光浅薄之辈。”
苏语嫣不赞同裴玄的清高:
“这里酒菜价格虚高,且,洛京城内百姓富足,许多人家并不吝啬钱财。
因此这里每日的盈利,说是日进斗金有些夸张,但是数目绝对不菲,裴大人,自古财帛动人心。”
裴玄不置可否。
苏语嫣继续试探猜测:“这里的经营之道剑走偏锋,与众不同,非常容易集聚人气和扩大名声。不管是不是好名声,总能吸引到一些特殊的客人的,比如,九重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