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善行又往里两步,榴姐听到响动,转头望来,那片温柔刹那被狰狞取代——山里的棘刺在她脸上留下沟壑丛生的疤痕,从眼底到唇边,覆盖了整个右颊。当初陶善行虽然救下她,可灵源村缺医少药,人虽然活下来,这张脸却也就此落下疤痕。因怕吓到人,她很少外出,这十来年间,她都在厨房和陶宅,甚少外出。
狰狞之下,不知埋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阿行来了?”她开口,声音像水一样温柔,“可是饿了?饭菜马上好了。”
陶善行摇摇头,道:“我来找榴姐的。”
“怎么了?”榴姐随意地在裙上擦擦手,起身靠近她。
那片伤痕随着她的接近而愈发张牙舞爪,可陶善行从没怕过。
“有件事想问问你。”陶善行认真盯着她,“榴姐,我要嫁人了。”
榴姐点头,不解:“我知道。”
“我想带你去穆家,你意下如何?”陶善行开门见山地问。
榴姐诧异地蹙起眉头,带着疑惑打量陶善行。两人目光无声交换,没有多余言语,榴姐的诧异和疑惑渐渐被无所谓的平和取代,像某种逆来顺受的脾气。
“我的命是姑娘救的,姑娘让我去哪,我就去哪。”她点下头,仍是温柔,多一句话都没问。去哪里对她来说,都没差别。
陶善行笑了:“榴姐,谢谢。”转身便出了厨房。
灶膛里的木头“噼剥”直响,几颗火星爆出来,橘色火光里陶善行的背影渐渐模糊成小女孩单薄的背影,像极了那一年牵着她手的小姑娘。
这么多年过去,不知可还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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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十,桃花浪漫的春日。
陶善行几乎彻夜未眠,听着屋外鸡鸣一声大过一声,窗缝下的黑转成灰,木门“吱嘎”打开,天井里渐渐有了脚步声与人声。朱氏压着嗓的声音透过单薄的墙:“再让她睡会吧,来得及。”有人低低“嗯”了声算是回应。
是了,今天是她的出阁日。
不多时,院里的响动越发沸腾,进进出出的人多了。她挑开床帐,看影子在窗上晃动,像儿时看的皮影戏。她再闭不上眼,裹着被子贪最后这一刻惬意,脑中发空,什么也不愿意想。
直到耳畔传来朱氏声音:“阿行,时候不早,该起了,今日不能贪睡。”
她一骨碌翻起身,掀开床帐,帐外站着朱氏和两个面善的妇人,是朱氏请来替她挽面梳头的全福妇人。
门外鸡鸣狗吠不绝,匆促的脚步不断响起,踢踢踏踏打破清晨的寂静,她听到提前两日赶回的大哥陶善言和二哥陶善文守在门口前来帮忙的邻居的声音,听到村邻向父亲道喜的声音,听到帮忙的嫂子婶子们捧着热腾腾的花生红枣汤吆喝的声音。
来陶家帮忙的人,都要喝上一碗,一为驱寒,二为裹腹,三为吉利。
冒着热气的水端来,她拧干帕子敷在眼上,眼睛被蒸得舒坦,酸涩去了大半,再睁眼,屋里蒙蒙亮的光线似乎更清晰了,挂要桁架上的嫁衣乍然入目。
红,红得像血。
她要嫁人了,做为陶善行,嫁给一个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却又仿佛认识了两辈子的陌生男人。
他不是她曾经摆在心上数年之久的少年,也不是她不择手段想要嫁的男人。
他只是突然闯进她生命的一个名字,可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只是一个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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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源村离佟水半日车程,穆家迎亲的队伍天亮出发,最快也要将近正午才到。陶善行早早准备妥当坐在屋中——涂粉描眉染唇梳头,水灵灵的小姑娘成了镜中带着妩媚的小妇人,漂亮是极漂亮的,却让人不由陌生。
玉带蟒袍、百花裥裙,一袭浓艳满目华丽,本是命妇才有的穿戴,寻常女子一生只得这一次。她曾经也想过,嫁入高门,诰命加身荣华富贵,后来尽成云烟。
多思无益。
日头渐高,宅外垒的土灶已经漫出食物香气,用来招呼客人的午饭已经做好。灵源村嫁女习俗,送女儿出门后,要摆上一日流水席,左邻右舍都要来帮忙的。
朱氏已经哭过一茬,肿着眼坐在屋里拉着陶善行不住地说。该说的,该交代的,这些时日也都说尽,只是临到这一刻,方觉千言万语哽在胸中似怎么也说不够。
陶学礼与陶善言坐在堂上招呼前来送亲道贺的邻居,眼睛却也不住往厢房瞟。正等得焦急又矛盾,爆竹声掀瓦般响起,陶学礼与陶学言霍地站起,原守在屋外的陶善文飞奔进屋,大声嚷着:“来了来了,穆家迎亲的队伍来了。”
屋里坐的女眷也听到声音,朱氏揉揉眼睛,手忙脚乱地将一方红帕盖到女儿珠冠之上。陶善行眼前一红,触目所及只有珠冠之下方寸地方,她的心也跟着狠狠一跳。
在她并不漫长的二十几年生命里,傻过疯过痴过闹过,却从没有如一刻的复杂的心情,面对庞大的未知,除了克制的冷静外,也只有她自己能够体味到那一缕微乎其微的,做为新嫁娘的期待。
可她的期待很快就被外头传进的声音打散。
“小商爷?穆家姑爷呢?”这是陶学礼愕然的声音。
商时风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沉静得体,带着几分遗憾:“实在抱歉,溪白旧伤未痊愈,近日天气返潮又再复发,腿脚有些不便,实在无法策马亲迎,故而才由在下代为迎亲,还请陶公并两位陶公子多多见谅。”
几句话说得堂间气氛僵冷,陶善言与陶善文都沉了神色。
“岂有此理?婚事岂能由他人代迎?”陶善言冷道。
商时风便又道:“义父义母也知此举欠妥,交代在下一定替他们向陶家二老赔礼致歉,并代为转告,陶姑娘嫁入穆府,老太太并义父义母必将视如己出,绝不委屈,若来日溪白对姑娘有所怠慢,家中长辈必不姑息,请陶家二老一定放心。”
堂间无人回应,陶家众人脸色都不好看,商时风思忖片刻,忽一撩披风,单膝落地,四周众人发出几声惊呼,各自退开,诧异地看着商时风。
“此番虽然事出有因,然到底是穆家与溪白行事不周,我替溪白向陶公并陶姑娘赔罪,若有责罚,商某也愿一并代受,只是吉时已定,还望陶公陶夫人及诸君多担待,莫叫亲事误了时辰。”他说着抱拳要拜。
“小商爷,不必了。”女人清脆的声音冷不丁传来,惹得众人望去。
商时风动作一顿,侧头望去,只瞧见嫁衣着身、盖头遮面的女人被人扶出,正站在檐下,面容神色均无从窥见,只那声音又脆又冷,像十二月天的冰。
“小商爷不必如此,你受人所托而已,何错之有?自也无需你代为受过,快请起来吧。就算是请罪,也该是他穆溪白来向我请罪。”陶善行一边说,一边迈步走入天井。
一步一步,没有慌乱亦无小心,仿佛那盖头遮去的只是她的容颜,却未阻挡她的视线。商时风未料会是陶善行出言,上次匆匆一见,她只是乡野丫头,笑得一团孩子气,如今再见,她竟似换魂一般,倒出人意料。
便这怔愣的片刻,陶善行已走到他面前,素手自袖内伸出虚扶一把,商时风打眼而过,只觉那手白得惊人。
“生老病死乃是天定,他既要挑在今日旧伤复发,父母兄弟谁能拦得?我们穆家也不是是非不分,强人所难之辈。”她既似嘲讽,又似给商时风解围,一语双关说着,又道,“小商爷既是代他前来,那不妨与我共听爹娘兄长教诲,拜别二老,也算全我孝心与陶家脸面,可好?”
商时风已经站起,闻言垂首作揖:“遵姑娘意,多谢姑娘成全。”
语尽,他与陶善行左右并肩,面向陶家诸长。话已至此,不管陶家人有多不满,亲事都得继续,当着外头众宾之面,此事也不宜闹开,只得听从陶善行的意思,暂忍此气,给陶善行出阁的辞嫁礼。
敬过天地,拜别父母,出阁时辰到。陶善言大步上前,撩袍矮身半跪,道了句:“上来吧,为兄送你出门。”
陶善行朝前一扑,趴到哥哥背上,被他稳稳背起,陶善文紧随其侧,一道送她出门,身后,是站在门口挥手目送的陶学礼与朱氏夫妻。
她只在这里呆了半年多时间,但也够了,父母兄弟,都是上辈子她没有的。
将陶善行安稳送入马车,看着帘子放好,陶善言方折身而回,朝着商时风抱拳:“有劳小商爷。”
“大公子客气。”商时风回礼,却听对方又道。
“小商爷,烦请转告穆家小郎一句话,今日之事陶某记下,我家阿行若在穆家再受委屈,必叫他以十还一。”陶善言重重拱手,眉间是鲜少出现的沉怒。
商时风无话以回,只是揖了一揖,便翻身上马。
送嫁的队伍热热闹闹地出发了。
今天开始,敬请欣赏穆二白的作!妖!日!常!
穆二白:错了我错了,媳妇咱们重新结次婚吧。
陶陶:好啊,那先离嘛。
穆二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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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过门
因还抬了嫁妆,行程放慢,半天时间不够抵达佟水,恐怕要到入夜,陶善行还要在马车上过个夜,到第二天才能过门行礼,所以安排接亲的马车很是宽敞舒适。陶善行上车后就将盖头半掀,歪在了迎枕上,屁股下是厚实的褥子,角落的多宝格里放着些充饥的干果点心与茶叶,准备得极周全妥当。
外头传来商时风吩咐启程的声音,车夫甩鞭叱马,马车稳稳当当朝前驶去,颠得并不厉害,反有种催人入睡的节奏。陶善行早早起床梳妆打扮,折腾了一上午,这会倦意上来,头随车一点一点,昏昏欲睡。
被穆溪白弄得,这个婚成起来,她一点期待和感觉都没有了。
无趣。
似乎拢共就打了个小盹,陶善行就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自己,悄悄将车帘掀开条缝——马车才刚出村口而已。
碎石路很窄,两侧都是绵长田埂,春日刚播下的稻子才发芽,绿油油一片,有几人踩着田间的小泥路追着马车飞奔而来。
“葛花?”陶善行眨眨眼,定睛一看,那顶头飞奔的人影果然是葛花,身后还带着好些孩子。
自从那日她收服几个村童后,只要她得空,便给他们讲些课文中的典故,不拘什么正史野史志怪杂记。因她声音好听,讲得又比她爹有趣,竟引得村童争相追随,那葛花更是追着她习字,前几天刚学会自己的姓氏,对陶善行甚是崇拜,也渐渐收敛从前蛮横的作派。
陶善行从未想过自己无意的举动会给葛花带来这样的改变,一时又记起父亲在家时常念叨的话,“教化百姓,开蒙启智,我辈之责,国强之本”,忽又有些恍惚。
那厢葛花已经很快跳上田埂,追至迎亲队伍旁,原骑着马在马车前的商时风不知出了何事,慢行至马车旁,正瞧见马车的帘布被一只素手撩开,陶善行叠声叫着:“停车!”
车夫一惊,忙勒绳喝马,商时风眉头微蹙,抬手令队伍暂停,那边陶善行已从车厢里钻出,一身的红扎进他眼中,唯独那张脸,俏生生的白。盖头半掀在珠冠上,随着她跳下马车的动作而飞起,被他一手抄入掌中,心脏似乎随着她的动作而一紧,他情不自禁道:“小心。”
“没事。”陶善行抱着裙落地,回头不忘给他一个笑脸。
正午的阳光像能融化人心,商时风有片刻恍惚疑惑,觉得怎会有人如此矛盾?才刚在陶宅之时,一声冷语是震慑全场的矜贵高傲,不过短短时间,去了盖头她又成了天真烂漫的山野丫头,那袭嫁衣也没能压过她的笑。
如此鲜活的女人,又怎成了传说中的傻子?
“葛花!”陶善行已经抱着裙子站在田埂边冲着村童打招呼。
葛花气喘吁吁地开口:“我们……是来……送你的。”说着递上一沓纸。
纸是糊窗常用的粗糙毛头纸,大大小小裁边不齐,许是哪家糊窗剩下的,如今都写了字。第一张是规整的两个大字“葛花”,写得并不好,但笔划看得出认真,后面几张都是《千字文》,因为纸太糙,墨汁晕开,好几个字晕成一团。
“这些……送你,谢谢你这几日教我们。”葛花说得不好意思,黝黑的脸庞似乎有些羞红,又怕她嫌弃,挠挠头道,“你别嫌弃,我们……”
她词穷,都是村中穷苦人家,无甚可送,便是这些纸,也是很难得才找到的。
“我懂。礼轻情义重,你们有心了。”陶善行收下那沓纸,转而叮嘱道,“都好好学着,别再淘气逃课,即便不为当官做宰光耀门楣,多懂些道理总是好的。”一边又朝葛花道,“阿花,我送你的两册书可好好学着,若有读不懂之处,可以寻我二哥,亦或他们问问。”她朝葛花身后的村童呶呶嘴。
“知道了。你快上路吧。”葛花点点头,怕耽误她时间,便又催促道。
陶善行点点头,挥手告辞,转身又朝马车走去,旁边早已有人眼明手快搬来垫脚凳,她抬脚要上之时,忽又折身到商时风马旁,仰起脸指指他的手,道了声:“小商爷。”
商时风这才记起,她的盖头还攥在他手中,将掌一松,那盖头轻飘飘落下,正正落在她掌心。
“谢谢。”陶善行微微一笑,转身终于上了马车。
一路安稳,入夜时分终于抵至佟水。
迎亲的队伍并没如陶善行所料那般在外露宿,她也没有睡在马车里,马车直驶入佟水城郊一处穆家别院。宅内早有婆子丫环恭候其中,只将陶善行与榴姐二人迎入后宅正屋,商时风则带着一众家丁宿在外院,内外分明,互不相扰。
后宅正屋打扫得纤尘不染,屋角供着青菊,案上摆着铜香炉,沉香袅袅,纱帐重重,妆奁上各色香膏脂粉齐备,皆未开封,都是兆京一等一的名号,床上铺盖亦是全新,可见安排的人之细心妥帖。
她在屋中转了一圈,便有丫鬟袅娜而入,捧来香饭热菜,待她用罢撤下,才又取水备汤,服侍她洗漱歇息。待卸去凤冠霞帔,散下一水披背长发,陶善行方松口气,推窗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