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水经注》、《地理志》、《天工开物》就在梓潼的桌上摆着,你还想抵赖不成?可不是只有那些话本才是杂书。”
建昭帝语气笑意满满,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回答。
拿起一只牡丹滴珠步摇插在发髻中,郗齐光面上染了一层薄红,“难不成唯有四书五经,三百千幼学琼林等才是正经书?《水经注》、《地理志》详细记载了大晋的山川河流,地貌气候,哪里就成了杂书?再一个《天工开物》,世人皆道奇技淫巧,臣妾看却不然,若真是奇技淫巧,工部为何还要细细研读?都拿着四书五经去修葺房屋,修建堤坝,开垦屯田好了!”
“没有什么书是完全无用的,齐民要术为农,天工开物写工,四书五经讲德,只因为入仕高人一等,所以其他的书就全部成为杂谈?未免太过武断了。”
建昭帝听了这话,却是沉思良久,半晌才道:“梓潼果真是奇思妙想,一语点醒梦中人,怎么朕就从未想过呢?”
“都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看来还是朕不精心,”建昭帝眼中有暗芒闪烁,“你说的是,四书五经便是于治国有利,也不曾明言百姓如何才能有个丰年,如何种植作物才能衣食无忧,倒是朕着相了。”
郗齐光面有得意之色,更叫人欲罢不能,“儒家那些大道理,看似有理,实则空洞,自汉以后,融合百家,才渐渐完成了添补,有了血肉,儒家向来讲究天地君亲师,可历朝历代,衍圣公孔家,从来都是投降的第一家族,哪还有半分的风骨?”
第一世袭家族,衍圣公孔家,不知在什么时候变了味道,早没了先人的从容傲骨,令人不禁扼腕叹息。
“可四书五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样样详述,对普通百姓许是无用,因为他们多是考虑温饱,可对于读书人来说,却是受用至极。”
又拿起一对儿镂空石榴花嵌红宝耳坠儿戴上,郗齐光揽镜自照,觉得没有问题了,便起身道:“不好叫父皇母后久等,咱们走吧,顺带将外面那些莺莺燕燕也都带上,可叫她们好好看皇上几眼!”
郗齐光语气调侃,微有酸意,“可别再说本宫这个皇后,尚在病重了,还拿捏着皇上,霸着您,不叫您去别的宫中。”
建昭帝仍是一派和煦样子,心中爱极了她这样子,“怎么性子越发娇气了?外面那些人,哪比得上你?”
也确实是比不上她。
皇后对外一派端庄雍容模样,待人温和有礼,进退有度,可到了他面前,却是娇气得不得了,自在悠闲,仿佛他不是皇帝一样。
比之其他妃嫔见了他不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伺候,生怕哪句话得罪了他的情状,他自是更喜欢皇后这里闲适的氛围。
“可别怄气了,除夕生气,一年都没有好兆头,走了,朕之前收到了他人进上来的十二花神花瓶、屏风和玉牌各一套,等明儿就叫人给你送来可好?”
见她一脸别扭地点点头,心中好笑,扶着她的肩膀,慢慢走了出去,等众妃再次见到二人时,已然是换了一副神情。
这几位妃嫔多数自是都想上前问候一句,没准儿就得了圣上青眼呢?只是碍于她们先前错失良机,现下皇后又在,只得按捺下来。
上阳宫占地极大,且有多栋阁楼,此时上皇与皇太后就坐在摘星阁之中,等待着一会儿皇宫所燃放的焰火。
上阳宫为上皇、皇太后所居之地,自是样样不缺,自有小厨房候命,不多时,便有宫人用精致的碟子呈上了一盘盘的饺子。
皇太后年纪也上来了,这种时候吃东西,轻易克化不动,但她知晓郗齐光不成,便叫人将饺子挪挪,“尝一尝!上阳宫小厨房做的饺子可是极好的,馅料调的恰到好处,极鲜极美,你父皇隔几日就要叫人呈上一盘来,到现在花样还没吃尽呢!”
听到这里,上皇没好气地瞧了皇太后一眼。
郗齐光笑笑,“咱们大晋,地大物博,物资极丰,又是根据时令季节用膳,也就是冬日里蔬菜少了些,可每逢春夏秋三季,那些物产,吃都吃不过来呢!”
“如母后所言,这御厨极擅调制馅料,想来在这一方面颇有造诣,也难怪父皇喜欢了。”
说罢,在皇太后的目光中,夹起一个小巧的饺子,蘸了点点的醋和辣椒油,放入口中,是芹菜猪肉馅儿的,却不似一般的芹菜猪肉馅儿那般柴,汤汁鲜美浓郁。
她连连点头,咽了下去,就着浣春端来的饺子汤漱漱口中的酸味,又喝了一点木樨清露,便道:“果真是如母后所言,这御厨当真是功夫了得!”说罢,又扫了一眼整张八仙桌,笑道:“看颜色,应当都不是一种馅料吧?”
上皇笑了笑,见郗齐光给建昭帝用公筷夹了个饺子,面上笑纹更深,“你倒是个眼力好的,不像你们母后,尝都尝不出来,没得白瞎了东西!牛嚼牡丹!”
其余的妃嫔在上阳宫是没有资格和上皇四人坐在一起的,饶是丽婕妤和刘婕妤已经位至婕妤,也是一样。
她们只能旁开了一个小桌坐下,离着四人远远的,看着远处与上皇夫妻谈笑风生的郗齐光,眼中不自觉地闪过一丝羡慕的神色,便是桌上的饺子再是美味,她们也是味同嚼蜡。
妃嫔统共不过八人,一个大桌子倒也不显得拥挤,几人身份尴尬,不似皇后那般因着正妻身份有底气,便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也只客客气气地叫人送来。
这一桌上气氛微妙,自是入了上皇二位的眼。
“你饮的这屠苏酒还是皇帝特意命人酿的,大多屠苏酒,里面都有川乌,此物剧毒,便是炮制过后,也是有毒性,皇帝因担心你,特特吩咐用配方中没有川乌的方子做酒。”
郗齐光面上怔愣,罢了才转头看向建昭帝,眉间笑意清浅,轻声细语,真挚无比,“臣妾叫皇上费心了,多谢皇上记挂臣妾。”
建昭帝强撑着脸色,只轻轻地嗯了一声,可发红的耳根却是出卖了自己。
郗齐光心中不觉有些可惜。
时辰到了,一行人登上高楼,站在窗边,看着漫天的烟火,万家灯火齐明,尽收眼底。
烟花在空中炸裂,四散而去,叫人一时看迷了眼。
大年初一,实则是除了大婚、祭祀,叫郗齐光最为忙碌的一天。
她要在大年初一接受内外命妇的朝拜,要设宴招待,如此连续三日,才算真正结束。
不知郗齐光觉得折腾,她还好,她是皇后,无需三拜九叩,可那些命妇,一日不知就要给郗齐光叩首多少次,更是头晕目眩,身子乏累,心中叫苦不迭。
“殿下,刚刚奴婢已经叫人送老太太和太太先去偏殿歇下了,吴总管又叫了御医来给她们把脉,您尽可放心。”
游夏面上有一瞬的迟疑,接着又道:“刚刚老太太身边的采雪姐姐拉着奴婢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想是老太太交待她告诉奴婢,再由奴婢转达给殿下的。”
“采雪姐姐说,六姑娘那时送您的耳坠儿药墨等物,在您出嫁之前,就被查出了不妥,登时就叫家里的嬷嬷严加看管她,给了她好一通教训吃,身子都有些伤了元气,您入宫之后,更是给她找了两个严苛的教养嬷嬷管束着。”
“好容易这段时日解了禁,她又动了小心思,结果被那两个教养嬷嬷发现了,直接捅到了老太太那儿,可她被训了一顿回去,回去竟然出言辱骂两人老不死的……”
越往后说,她的声音越低,心里直打鼓。
人家好歹原是宫中的女官,就算出宫了,人脉却也不少,若是传到了宫里,为难的是她们殿下,这六姑娘怎么就不能消停点儿?
谁还没个气性了?
第36章
郗齐光半点不惊讶这个冒牌货的惹事程度,便道:“郗家又不止一位姑娘,想是祖母和母亲已经将人安抚好了,是将人给了堂妹?”
游夏微微惊讶一瞬,转而笑道:“殿下所料不假,确实是如此,听采雪姐姐和谷香姐姐说,二太太还抱怨呢,说是什么不要了的给七姑娘了之类的话。”
“那两个嬷嬷虽面相严苛,但就老太太说,是十分慈爱可敬之人,就是要求高了一些,而且许多东西都是掰碎了教给六姑娘的,没成想人家并不领情。”
“就是在腊月二十八那日,也不知道四姑娘做了什么,竟惹得老太太大动肝火,这六姑娘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痰迷了心窍?怎么最近总是弄出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偏她还没个手段,一做坏事就能被人捉住马脚。”
“她这个样子,家里人哪敢给她订亲?到时候她一个左性,把场子给闹了,反倒和人家结仇,现在家里也是恼恨着呢!”
游夏接过小宫女递来的托盘,放在高几上,先用银针试了一番,又用开水烫了一遍,再用银针试过碗口碗沿,再三确认没有遗漏,这才舀了一碗乌鸡汤,递给她。
“可把你紧张成这样,整个凤仪宫几乎都是咱们自己人,生出外心的,就都被打发走了,有点苗头的,几乎都在外围,连二门都进不来,小厨房更是层层把守,你们几人更是亲自看火,想要下手都没有机会,这给你小心的!”
游夏摇头,白净的笑脸上严肃不已,“那可不能这样说,奴婢看着,眼见您有身孕这事儿就要瞒不住了,也幸亏您没有孕吐的症状,否则,早就被人知道了。”
“现在奴婢还听着,有人说您的月事推迟了两三日,好似有些怀疑,好在湄秋和您的小日子时间差不多,就那么给蒙混过去了。”
郗齐光慢慢地喝着补汤,无波无澜,“再过个十来日,这胎像稳了,也就该说出去了。”
“对了,殿下,您要不要看看皇上初一那日给您送来的十二花神花瓶、玉牌、还有屏风,以及其他的一些首饰宝石,那日忙乱,匆忙间就登基造册,堆了进去,贴身伺候的宫人都忙,让那些三等的进去又怕她们粗手粗脚,磕了碰了,都没有好好规整。”
“那便叫人带来吧,屏风也搬过来,本宫瞧瞧什么样子,若是风格合适,就摆在寝殿内好了,把原来的那十二扇换下来。”
很快,便有人将这十二扇屏风搬了上来,郗齐光下了座,细细打量着,屏风木料为紫檀,十二月十二花,每一扇的边框都雕刻着对应的花纹,而屏芯则是绢布,以苏绣绣出各花,栩栩如生,十分传神。
郗齐光一见,就喜爱得不得了。
可她到底尚存理智,“这屏风就这么在库房内放了三日,这几日库房虽不曾丢了、或多出来东西,可谁知这个会不会被人做手脚?先放在闲置不用的耳房,等明日请了御医来,叫他们再看上一看。”
说罢,湄秋便应了一声,紧接着,郗齐光就用温水洗了手,拿起那几块儿十二花神玉牌来看。
“看着像是同一块儿羊脂白玉上下来的,品质不错,虽算不得极品羊脂白玉,可也是上等货色了,你们想着去内务府,叫人进上一些宫绦,瞧着合适,就拿来就是,若实在配不上色,就自己动手好了。”
“至于花瓶呢,看着确实不错,拿出来对应时令的摆上,记得处理干净!”
“那日本宫看大嫂肚子已经很大了,幸亏母后体恤,郗家也有这个脸面,破例让她进殿休息,不然哪……”这天寒地冻的,还要三拜九叩,如此三日,谁知道孩子会不会健康?甚至保不住都是有可能的,而这可是郗家这一代的第一个孩子,万一有个差池,谁能过意的去?
可为了叫郗家大嫂免于特殊,这次所有的有孕命妇皆被免了朝拜,送到了寿康宫等候。
“本宫看大嫂这几日也是累得狠了,一会儿你给大嫂挑一些滋补的药材补品,宫里头的东西,总是差不了的,家里纵然也有,到底不多,也没有皇宫这般种类齐全效用好,阿胶,官燕,人参,雪莲,金丝红枣,本宫现下用不大上,给本宫留一小半儿,余下的全都给她们拿回去!”
便有人来报说是郗家的几名女眷休息好了,在外面求见,郗齐光忙叫人带来。
不一会儿,一行四人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眼神一亮。
“祖母,母亲,二位嫂嫂,快坐下!”
“浣春,上茶!对了,将大嫂的茶换成玫瑰露,她有孕在身,不好喝茶的。”
几人意会,退了下去。
首先她的目光就落在了玉氏的肚子上,带出了些许笑意,“大哥大嫂也算好事多磨,成婚近三年了,总算有了孩子,这几日可是把大嫂折腾坏了,孩子可还好?”
郗大嫂二十二岁嫁入郗家,她十九岁正要成婚之前,祖母去世,原本孙辈只需守孝一年,可母孝,玉大人夫妻却要三年,总没有父母还在守孝,女儿出嫁的道理,这就拖了三年。
而郗家二嫂,则是晚了郗大嫂一年多入门的。
郗大嫂摸摸高高隆起的肚子,面目温柔,“好着呢!亏得殿下在皇太后那里体面,不然谁认得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还免了大日子的朝拜?要说折腾,倒也没什么,寿康宫炭火充足,茶点齐备,还有其余的有孕夫人一同说话,自有一番乐趣。”
郗齐光想也知道郗大嫂必然会如鱼得水。
其余的命妇皆是沾了郗大嫂的光才得以在温室中观礼,自是对她感激不尽。
“我也不多留你们了,再过一会儿,宫门就要落钥了,我叫人给你们准备了一些补品,不是我偏心,大嫂双身子的人了,自是把最多的给她了,希望祖母母亲和二嫂莫要见怪。”
“多大年纪了,谁还能从孕妇的口中讨一口吃的?你这丫头,惯是个促狭的!”盛氏忍着笑道。
而且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还能不知秉性?
她断不肯在这种事情上授人以柄的。
补品比比别的人多了,那其余的礼就少了,补品少,那其余物什就会多出来,且不论如何,老太太的定是最多的。
将人送出宫,得了来人的信儿,郗齐光才摊在榻上,半晌都不愿动一下,面上满是疲色,叫人备下衣裳。
她要去寝殿后面的汤池沐浴。
凤仪宫的汤池常年温热,因着地利之便,乃是引得山间温泉之水,从未断绝,就连上阳宫都未有此待遇。
因着近日知晓了有孕在身,郗齐光已经好久没有泡过汤池了。
湄秋便去给他准备巾子香胰子等物。
“你说……皇后似是有孕了?”刘婕妤蓦地站起身,转着圈打量着眼前这个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