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忽然打住,周氏不由懊恼自己说话没个把门儿的,女儿还是个孩子呢,这些话说给纪容听,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了。
周氏突如其来的一番话信息量巨大,纪容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回过神来。
母亲的意思是周家的产业以后都归她!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令人咋舌。
且不说她是个女儿家,还只是外孙,把周家给她,等同于是把周家的这些产业都改姓了纪!
而且母亲只说了一半的想寻个周氏子弟的话她哪里猜不到啊,母亲的意思就是想让她嫁给周家的人,可是她心里却有别的心思。
好在她现在还小,这件事还能从长计议,纪容长吁一口气,但外祖母说出要分她周家三分之一的产业,她真的有些惊讶,可心里却是满满的暖意。
有了这些,或许她就不用再走前世的路了,即便不是全然如此,有所改变总归是好的。
周氏喝了一口茶,这才神色郑重的叮嘱道:“以后回了京都,这件事绝不能提起,哪怕是你父亲。”
第026章 周家白事
周氏走了之后,纪容还有些神不守舍。
沈妈妈端了一碟子剥好了的柚子果脯进来,听见轻轻的碰瓷声,纪容回过神来。
“小姐尝尝,刚剥的,可甜哩。”
说完就在纪容身边的圆墩儿上坐了下来,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小姐,夫人的话,我刚才也听了些。”
沈妈妈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纪容不以为然的塞了一块柚子在嘴里。
“小姐与别的女儿家不同,二老爷现今只有你这么一个嫡出,爱若珍宝,夫人和老爷如今关系不比从前,最难的还是小姐,你是我一手带大的,说句僭越的话,我把你当亲生的,有些事小姐该早有打算。”
纪容知道,这是推心置腹的话,沈妈妈并没有因为她只不过是个五岁的女童而觉得天真烂漫是什么好事,她站在她的处境替她着想,纪容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她伸手握了握沈妈妈的手,宽大的手掌温暖,手心有一层薄薄的茧。
“沈妈妈,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才会同我说这些话,你对我而言是长辈,我相信你,你也知道母亲在纪家的处境,这就注定了我不能如同一般的孩童一样,我要顾虑的太多,否则就无法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沈妈妈你明白吗?”
沈妈妈泪盈于睫,把纪容搂在怀里,声音夹杂着哭腔:“小姐的不容易,老奴明白。”
有人理解,真是一件让人喜悦的事情。
周老爷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枯瘦的像一具火柴人,周氏私下落了几次泪。
府里早就备好了棺材,当初是为了冲喜的,如今也搬了出来,放在昭华苑的院子里。
周家的气氛很是低迷,主仆上下的脸上都寻不见一丝喜意。
纪容除了早上读书,下午就去陪着周氏一起在外祖父床前伺候汤药。
杨柳风柔,海棠月淡。
金乌坠,玉兔升,转眼就到了五月。
这几日郎中都住在了府里,虽说周老爷子已经无力回天,可周老夫人和周氏还是坚持让郎中在昭华苑守着。
郎中也不傻,会嫌银子多,有银子不赚那是铁憨憨。
五月十二,周老爷子忽然能开口说话了,他拉着陪伴了自己一辈子的老婆子道:“我想吃你做的米糕。”
周许氏激动的浑身颤抖,她连声应是,转身就去了厨房。
周老爷子就看向女儿,眼中的光亮有些刺目,带着几分洞穿世事的睿智。
“元娘。”
周氏张了张嘴,却感觉胸口闷闷的,什么也说不出口。
周老爷子皮包骨的干瘦模样,眼珠凸凸的,此时睁大眼睛去看她,看着有些骇人。
“是我对不起你,当初不该答应了纪家的提亲,你远嫁淄城,举目无亲,如今才过的这般煎熬。”
周氏不可思议的望着自己年迈的父亲,眼珠子都要惊得落地了,“父亲……你,你怎么会知道?”
她是报喜不报忧的,在纪家如何,她也从来没有在给娘家的信件中提及过,父亲此话何从说起?
周老爷子挥了挥手,并不回答,“容姐儿的命不同,我早找人算过,她是富贵泼天的命,你不要耽搁了她,有些事就你还不如一个小女娃。”
周氏心下惊骇!
父亲这是回光返照,可这一席话到底是想告诉她什么?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屋外雨声渐大,屋里针落可闻,周老爷子的气息微弱,周氏的眼泪猝然而至。
湿湿嗒嗒的冷风吹进屋,纪容由沈妈妈牵着走了过来。
红暖收了伞,把纪容脱下来的披风挂在了门后。
看见女儿,周氏伸手去擦眼泪,有些难为情的转过头去,她不喜欢在女儿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纪容上前,伸手拉了拉周氏的衣襟,声音清亮:“书上说,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周氏身子一顿,眼泪再也忍不住的籁籁落下。
五月十四寅时,在吃过了周家老太太亲自做的米糕之后,周老爷子安详的闭了眼。
周家白事,作为孝女孝外孙女的周氏和纪容在灵前答谢前来吊唁的宾客,周盛昌和周仕贵招呼宾客,文氏和林氏也来帮忙,志哥儿媳妇郭氏陪着在灵前帮忙。
唢呐声声,唱班奏丧乐,雪白的丧幡在春末的风雨中飘摇,枝头的浅翠娇青也平添了几分萧瑟的凄清。
金丝楠木的棺椁停在灵棚里,要停上七七四十九天,请了文华寺的一百零八位僧人诵经超度,周家的外戚也纷纷赶来,哀悼追思。
纪家来的是纪容的父亲,还有大伯父纪修夫妇,带来了一车的礼,衡州薛家也来了人,纪容没有想到是四姑姑亲自过来。
周许氏在灵前晕到在地,之后强撑着每日在灵棚里待上半日,这已是大限。
纪宏来的时候,纪容正端着茶奉给外祖母,听见外面有人喊纪家来人了,抬头看去,就见纪家马车在下马幡前停下,率先下来的是大伯父纪修。
纪宏的马车在纪修之后,他穿了一身灰色简袍,头发用紫色木冠束起,眉眼间有些灰暗,看起来精神不大好。
唱名之后,周家早有管事儿上前,给纪家大爷送了白布巾,纪宏就多了孝婿的孝布,他站在哪儿,让那管事儿给他戴在头上。
一切就绪,他才随着纪修一起往灵堂去。
周氏站在灵前,两人见了面,不冷不热的寒暄了几句。
纪容小跑着到了纪宏身边,往周氏身边靠了靠,怯生生的喊了句:“爹爹。”
两个月不见,女儿像是拔高了许多,纪宏看着她眼中的疏离,有些心疼的低身点了点纪容的小鼻子,温声问她:“想爹爹没有啊?”
纪容心里冷笑,我想你做什么,你在京都只怕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我想谁也不想你!
可面上却绽开一朵笑容:“想爹爹,娘亲也想爹爹。”
纪宏被她孩子话逗的笑了起来,随即又觉得不合时宜,敛了笑容,转头对纪修道:“大哥要不要先去客房整顿一下,一路上舟车劳顿,不急一时。”
纪修和纪宏是亲兄弟,知道弟弟是关心他,可他本就是来给周家老爷吊唁的,哪儿有先顾着自己的道理,摆了摆手:“不必,我受的住。”
他不经意瞥见弟媳僵硬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下来,纪容也注意到了母亲的不悦,可父亲却自顾自的转身叫着荣生:“去把我那件鸦青色的简绸袍子拿下来,我这一身的尘土,先去洗洗。”
周氏不再理会纪宏,领着纪修进了灵堂。
纪修态度虔诚的给周家老爷上了三柱香,由周家下人领着去了宾客席间。
第027章 可饮酸梅汤矣
周许氏的身子不大好,周氏近来也精神不佳,不思茶饭,郭氏就劝说周氏:“姑母,你去歇歇吧,这人又不是铁的的,可别累坏了身子!”
周氏笑着拍了拍郭氏扶着她的手,“没事儿,我还撑得住。”
纪宏也面露忧色,劝着周氏:“放心吧,灵前不会少了人的,你不要担心了,快去歇一会儿!”
周氏的态度却突然强硬起来:“我说了撑得住。”旋即察觉自己的反应过于激动了,声音就放缓了下来,“我不累,我爹就只有我一个女儿,生前不能在身边尽孝,难道死后我还不能在灵前多陪陪他吗?”
纪宏听她一口一个“我爹”,心里堵得慌。
这是妻子在故意气他,他不是听不出来,越是这种时候,他就越是想到阁楼上的那个女人,娇声笑语,如春来枝头的杏花一样柔媚。
周许氏在那边听见了灵堂的动静,有些担心的喊着林嬷嬷过去看看。
纪宏快一步转身朝着周许氏这边过来了,林嬷嬷又退了回来。
他仪容得体的给周许氏行了礼,周许氏神色淡淡的说了几句话,纪宏就退下了。
去了落脚的客房,纪宏这才想着一天没有见着女儿了,让荣生去问问纪容在哪儿。
荣生不多时就折了回来,“说是四小姐病了,前儿个夜里下大雨,小姐贪凉,昨儿个就病恹恹的,请了郎中来瞧过,开了两幅药,说喝了药就好了,今儿还躺着呢。”
纪宏闻言心中不由一紧,抬腿就要去看纪容,可又想到这到底是周家内院,他一个外姓男子堂而皇之的进去总归是不大好。
“没事儿了就好,去问问夫人,小姐的衣服缺不缺,若是没有做,我过来也带了银两,让人去买了回来也成。”
这话荣生哪里敢传啊!
老爷这是心里有气,故意膈应夫人呢!
周家是什么人家,别说是布匹了,就是买两个布庄作消遣那也是买得起的。
荣生半遮半掩的去问了周氏纪容的事,周氏很不喜欢纪宏这种平日里什么都不管还做出一副关心女儿的样子,冷冷的回了句:“天下没有比娘更疼儿女的,让老爷放心吧,容姐儿的衣裳够穿几个年头的。”
荣生听着心里上窜下跳的像是揣了只兔子似的,也只能暗自叹气,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纪修的妻子马氏听说了,就带了自己的刚及笄的长女纪云华和十岁的次女纪月姗去暖杏阁看纪容,刚好碰见了同样来看纪容的四姑奶奶纪清媛。
“大嫂也是去看容姐儿那小丫头的?”
马氏三十八岁,一张容长脸,身量颇高,穿着一件深色的的素纹春衫,头发绾成一个转儿,插了一根翠玉簪子,看着素净而不失端庄。
她笑着点头,声音平和:“我帮不上什么忙,过来看看容姐儿好些没有,她母亲在前面忙得脱不开身,想着她一个人,心里不放心。”
纪清媛对这个大嫂颇有好感,就问起纪云华的事来。
“华姐儿的亲事可定下没有?”
马氏看了一眼女儿,抿了抿嘴,“不着急,女儿家明珠似的日子就是在娘家的这几年了,我想多留她几年。”
纪清媛对马氏这话不怎么认同,可想到世间女子有几人嫁人之后还如她一般过的如意的呢?心下释然,马氏的担忧不无道理。
她在婆家和婆母相处的如同亲母女,妯娌间和睦亲近,和丈夫也是恩恩爱爱,膝下三个儿子,日子过的别提都舒服了,她自然是不觉得女儿家出嫁就如明珠蒙尘了。
纪容托腮趴在罗汉榻上的鹅黄色木槿花纹大迎枕上看话本子,纪清媛和马氏都没有想到纪容是这样的出场方式。
姑娘家最重一举一动,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更是被要求德容言功,举止优雅。
纪云华的惊讶神色中不由露出几分羡慕,纪月姗张大了嘴,惊呼道:“你怎么躺在这里看书?”
纪容不喜欢这些束缚人的条条框框,从前她倒是规行矩步,生怕行差踏错,每日里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可结果呢?就是把自己熬成了黄脸婆,看着丈夫带着美娇娘回来把她幸幸苦苦经营的一切都夺走!
所以,那一切有什么意义呢?她觉得取悦自己更重要,怎么舒服怎么来。
“药怎么不喝呢?”
纪清媛不是特别惊讶,她看着矮几上放着的甜白瓷浮纹碗里盛着的棕褐色汤药问道。
纪容喜欢四姑姑看她的时候眉眼间自然流露的那种宠溺,是和母亲不一样,却又有些相似的目光。
她丢了话本子,起身给大伯母行了礼,这才跑上去抱了纪清媛的手臂。
“药太苦了,又烫又苦,难以入喉,我放凉了再喝就不那么苦了。”
纪清媛失笑,伸手点了点纪容的额头,“你一天天的鬼主意多,可还头疼?”
马氏在一旁看着,笑容温和,纪云华虽说和纪清媛也是亲姑侄,可到底是不如纪容,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撒娇打趣,她转移了视线,望向了屋子里的陈设。
暖阁不大,却胜在精致小巧。
梨花格扇旁摆着一张不大不小的红木桌子,桌上放着几本诗集,还有三两本翻过的话本子,最左边有个檀香木的木盒子,里面放着裁得整整齐齐的宣纸,徽墨用了三分之一,砚台上雕着盛放的梅花,赫然是一个接受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的书桌陈设。
纪清媛告诉纪容,大伯父和父亲决定后日启程回京,让她来问问,她是跟着周氏继续留在盐林,等到一切事情处理完了再回去,还是跟着纪宏一起回去。
纪容很纠葛,她想回去早点部署一些东西,可又担心母亲在这里吃亏,一时举棋不定,好半晌才决定下来,跟着母亲一起。
纪宏有些失望,在和周家众人辞别后,上了回京的马车。
之后,周盛昌和周仕贵开始全力着手产业造册,对账,不动产易主的事情。
文氏恢复了对周许氏的毕恭毕敬,可周许氏却不去以前那样待她平和了,反倒是留了林氏几次,要么是陪她用饭,要么就是让她陪着上门拜访的夫人们打叶子牌。
这让文氏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从前出来露脸的都是她,哪儿有林氏什么事情,可如今周老夫人的态度暧昧,让她心里没个定数,难道她是要弃了自己,想把林氏扶起来?
可随即又否定了这个念头,“狗肉上不了席,烂泥就是烂泥,怎么也扶不上墙!”
芒种已过,白日的光景渐长,春天的尾巴也随着第一碗冰镇酸梅汤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