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腌臜心思
白事已了,周家恢复了平静的日子。
周老夫人病了,周氏把原本计划的八月回京推迟到了九月。
蝉鸣声在窗外传来,聒噪得人不安于席,纪容想要午憩一会儿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像烙饼似的。
沈妈妈悄声从矮榻上爬了起来,绕过床脚的冰盆,出了暖阁。
因为原本计划初夏就回去了,所以周氏也没有让纪容单独另住,春日的时候还好,到了夏日被毒辣的日头晒着,暖阁就热的不行,屋子里放了好几个冰盆,才舒服了些。
“红烟,你去找茹妈妈,问她要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让他们过来把树上的蝉捉了,小姐翻来覆去的,睡个晌午觉都不得安生。”
红烟闻言,脆生生的应了声“是”,去了上院。
纪容睡不着却并不全然因为外面太吵。
下个月就要回京了,大表舅已经把分给母亲的三分之一产业上册送了过来,母亲收了册子,却没有提过管理产业的人要不要更换。
这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有哪个皇帝登基还全用着前朝旧臣,这产业也一样,东家不一样,那办事章程也不一样。
母亲不提,大伯父也不提,外祖母这些日子身子怏怏的,只怕一时也没空管。
纪容起身,高声喊着沈妈妈。
她吩咐沈妈妈,“我要去外祖母那里。”
洗漱净面,重新梳了头,换了件轻软透气的素面薄衫,纪容就往昭华苑去了。
这时候约莫不过未时末,青石铺的地板被晒得滚烫,风一吹,热浪就扑面而来,让人浑身燥热。
昭华苑的丫鬟都认得纪容,直接放了她进去。
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正房前,斑竹帘子反射着阳光,这个点日头太毒,稍不注意就会中暑,是没人在屋外守着的,纪容率先一步往屋里跑。
手却在碰到帘子的一瞬间停了下来,屋里有人在说话。
“……你说文哥儿和容姐儿合得来我却不这么认为,上次几个小的就闹成了一团,不妥。”
“大伯母,孩子还小,有个什么闹腾的,那是正常的,不打不亲,文哥儿是你看着长大的,容姐儿又是您的宝贝心尖子,这两孩子若是以后能喜结连理,那不就都能在您的眼前尽孝吗?您这膝下也不至于寂寞啊。”
怎么会是文氏在屋里?
纪容听着她的话,手不由的攥成了拳,这明眼人谁不知道,谁娶了她,那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得了周家的产业去,娶她就等于娶几座金山银山!
她之前还没有看出文氏的腌臜心思,如今她亲自说出口,她只觉得这妇人真是用心险恶。
周许氏声音冷漠下来:“虽说表哥表妹亲上加亲是最好的,放在之前也就罢了,如今若是还要结亲,对文哥儿的名声不好听,别人知道了,会说是你们图媳妇的嫁妆。”
呃……这话说的文氏喉间一噎,笑容僵了一半,被堵的有些无力反驳。
不过随即她又恢复了一脸的笑,亲自给周许氏斟了一杯茶,把姿态放得更低了。
“不瞒大伯母,我也是有私心的,都说娶妻娶贤,容姐儿幼承庭训,打小我见了就喜欢,想着她如今年纪还小,若是往后大了,只怕提亲的人要踏破门槛,这才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且大伯母想想,若是容姐儿将来嫁过来,谁敢为难她?”
这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周许氏听了也琢磨了起来了。
可她的态度还是没有松软下来,端起茶抿了一口,“这事儿不是我们在这儿说说就能定下的,你也知道,纪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容姐儿在纪家二房占嫡占长,婚姻大事要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文氏感觉自己像是大冬天的被泼了一盆冷水,面色僵硬,再也笑不起来了,屋外就响起了周氏的声音:“这暑气正盛,怎么这会儿把姐儿带过来了?”
屋里的丫鬟连忙打了帘子,周氏就牵着纪容的手往屋里去,门前放着遮阳的紫檀边嵌白玉五百罗汉插屏,汝窑青花纹的瓷缸里放着冰,一阵凉意袭来,让人顿觉心旷神怡,暑气尽散。
文氏向周许氏行礼准备回去,周氏“咦”了一声,“大堂嫂什么时候过来的?”
周许氏笑容亲切的看了一眼纪容,漫不经心的道:“你去给我看药的时候过来的,容姐儿来,外祖母这里有山楂汤。”
纪容根本就不想理文氏,撒着欢朝周许氏跑过去。
文氏本想逗逗纪容的手顿在那里,周氏也面露尴尬,“大堂嫂不再坐坐?”
她讪讪的收回了手,扶了扶云鬓上插着的一根玉簪,清了清嗓子:“不了,志哥儿媳妇回娘家探亲去了,把平儿放在我屋里的,乳娘一个人看着,我不放心。”
平儿就是大堂哥和郭氏的长子,去年腊月里出生的,还不足一岁。
不过都是客套话,周氏闻言就点了点头,让茹妈妈把她送了出去。
屋里没有外人,周氏在周许氏身边的软凳上坐下,看了一眼正抱着海碗喝酸梅汤的女儿,对周许氏道:“京城来信,说乔姨娘已经生了。”
“是个儿子?”
“嗯。”
厅堂里陷入了一片寂静,纪容心里并不惊讶,可这一切对于母亲而言,却是全新的,让她一时无法接受的消息。
良久,周许氏才悠悠的叹了一口气,“你现在知道我为何要你拿着那些产业了吗?”
周氏默然。
纪容本只是心烦才来昭华苑,没想到却得到了这么多的消息。
这倒是令人意想不到的。
周许氏问了周氏回京的东西都准备齐全没有,周氏心不在焉的回答着,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提过文氏说的半个字。
临出发的前些日子,母亲问了外祖母几次要不要随同她们一起去京都住些日子,就当作是出去散散心,外祖母都拒绝了。
于她而言,盐林这个地方承载着太多的感情,已是她割舍不下的牵挂,且她年事已高,也不想成为女儿的累赘。
纪容知道母亲心里难过,她又何尝不是,因为她知道,经此一别,那就是遥遥无期,永生不见。
出发的时候,大表舅和二表舅两家全部来送她们,在城门口的时候,来娣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塞了个香囊给她:“你以后还会来吗?”
看着有些稚嫩的针黹走线,纪容心里暖暖的,她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来了,可天高路远,谁又知道往后会如何呢?
她笑容轻柔,语气真诚的道:“表妹,若是有缘分,自然有再见的一天,谢谢你的兔子灯,这个香囊也很漂亮,我有东西送给你。”
来娣眼眶泛红,几乎要哭出来了,纪容抱了抱她,把一个精致小巧的红木匣子递给她,“里面有我在京城的住址,你若是有时间,可以写信给我。”
听着纪容的话,来娣咬着唇点了点头。
盐林一行,算是完美收官了,回去的马车比来时多出了一倍,这些都是外祖母对远嫁之女的一片不舍之情,周氏也没有拒绝,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京了。
第029章 赏脸子
夏季多雨,马车走走停停,总算在九月底抵达了京都。
九月底的京都已经刮起北风了,茹妈妈沈妈妈在半路上就准备好了厚绒披风,刚下马车就给各自的主子披上,小丫鬟们也穿上了薄袄,被京都的寒意冻的直往手上呵热气。
纪容裹在厚绒披风里,看了一眼已经半年没有回来的地方,纪家似乎没有一点变化,门前打扫得一尘不染,檐下的两个灯笼是新换的,竹骨糊着高丽纸,灯身上用描了梅兰竹菊的丹青,透着言情书网的风骨。
纪家管事早派了人在门口守着,马车一到,就帮忙搬东西。
前院的刘管事就前来询问周氏:“二夫人,东西可是都搬到公中库房还是春平院?”
这事儿很重要,放在公中库房,若是要取用个什么东西,就要向如今掌管中馈的三夫人宋氏要钥匙,若是送到春平院……这么多的东西只怕是放不下。
周氏也有些踌躇起来,纪容笑着去拉周氏的袖子:“都是容儿的东西,就放在容儿那里吧!”
看着小财迷似的女儿,周氏忍不住笑,想了想吩咐道:“从盐林带回来的锦缎就放在我的小库房里,别的东西就放在棠华苑的小库房里。”
刘管事听令退下,三太太宋氏派来的媳妇子就同周氏笑吟吟的寒暄,把周氏迎进了府。
从盐林带回来的六车东西,有三车是绫罗绸缎,羽纱皮毛之类的物件儿,这是外祖母瞧见了好的就攒下来的,有些式样在京城是买不到的。
还有三车东西就是一些名贵的药材,珍玩字画,甚至有从西洋淘来的描金绘银的家具器皿,这些东西是要放在棠华苑的。
纪容心里打着小算盘,周氏没有注意她的异样,有些疲惫的扶着茹妈妈的手回了春平院。
纪容也回了棠华苑,屋外不停的有人搬东西,进进出出的声音,纪容一头扎进了屋里就没有出来过。
上房荣禧堂,纪邹氏躺在铺着厚毛毡的太师椅上打盹儿,人上了年纪就怕冷,屋子里已经开始用暖炉了。
(为了方便区分邹氏和周氏,下文邹氏就改称纪邹氏。)
卓妈妈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对纪邹氏道:“老夫人,您还是上床躺躺吧,当心着了凉,寒冬腊月的难熬啊!”
纪邹氏悠悠的睁开眼,声音沙哑的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申时。”
她“嗯”了一声,“再等等吧。”
卓妈妈略略犹豫,还是劝道:“瞧着这天色,二夫人今儿怕不会过来了。”
纪邹氏半晌也没个回音儿,良久,卓妈妈才听见她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冷哼声。
第二日一早,周氏就去了上房。
她对这个庶婆婆不喜欢,可她到底是这个府里辈分最高的,她作为媳妇,不能不过来拜见。
昨儿她实在是太累了,回去洗漱一番就倒头睡了一日,待到掌灯时分才被茹妈妈叫了起来吃了一碗热乎乎的云吞,然后又去睡了。
到了荣禧堂,门口的婆子进去通禀,周氏见院子里有几个小丫鬟穿着和府里下人有所不同,就让初月去问问。
初月回来道:“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来了,正在屋里说话。”
一时间,周氏脑子里就浮现出一个眉眼同纪邹氏格外相似的少女模样来,邹玉珍?
说起来她也很久没有见过邹玉珍了,她刚进府那会儿,邹玉珍还住在府里,就睡在邹氏的阁里,后来说亲嫁人,才搬去和纪清媛一起住,出嫁都是从纪家出去的,虽不合规矩,却可见邹氏待她的不同一般。
她姓邹,因她少时就没了亲娘,纪邹氏待她极好,在纪家地位如同纪淑媛一样,吃穿用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周氏对她没有什么好感。
不仅仅是因为邹玉珍和纪邹氏有些相似的脾气,还有她当初刚进府的时候,邹玉珍曾跑到她面前,状似无意的问她:“嫂嫂,听说周家富可敌国,你们是不是睡在银子上?”
她看不起自己,觉得周家是暴发户,却也不想,周家也是做过皇商的,不是一夜发家的没根基的小商小贩。
只是她作为姑嫂,倒底不能真的同她一般见识,否则别人就会说她和小姑娘计较了。
她记得上次见到邹玉珍还是去年十月初,她在生下长女之后再次有孕,来的时候已经有七个月了,腊月的时候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满月的时候她没有去,让人随了一个长命锁的礼给她。
过了好一阵子,屋里一个穿着秋香色比甲的小丫鬟小跑着过来,“二太太,老夫人请您进去。”
为了避讳,在荣禧堂,丫鬟婆子们都称纪家几个子侄辈的媳妇为太太。
周氏心里明镜儿似的,往日里来若是有客不好见面,纪邹氏早早的就打发人来说了,若是能见的,她也很快就让人领了她进去,今儿却生生把她晾在这儿一柱香的功夫才使人来传她。
只怕是为了昨儿个的事情赏她脸子呢!
不过这也不是头一遭,周氏端正姿态,步履款款的走了进去。
门前挂着的厚毡帘子一掀开,一阵暖气就扑面而来。
茹妈妈给周氏解了披风递给初月,这才扶着她去给纪邹氏行礼。
纪邹氏穿着件绛红色的福寿纹冬袄,头上戴着金丝绒镶翡翠相间红宝石的抹额,身前放着个鎏金兽头三足的小暖炉,邹玉珍正坐在她下首的小杌子上同她说话,亲昵之意不言而喻。
“姑母,你这里的山茶花怎么就开了,我屋里的还没有消息呢,瞧着和这秋菊放在一起,还真是漂亮呢!”
纪邹氏呵呵的笑:“这个啊,是你三哥得了宫里的赏赐来孝敬我的,这菊花叫瑶台玉凤,山茶花叫什么绝尘仙君来着,哎呀我记不住那些名字了,但都是皇后娘娘宫里赏下来的!”
邹玉珍听了面露艳羡,恭维着纪邹氏:“三哥最是孝顺姑母了,以后定然能给您挣一副凤冠霞帔,求个诰命的!”
这马屁拍的纪邹氏浑身舒畅,笑得合不拢嘴。
纪邹氏怀里抱着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一看就知道这应该就是邹玉珍的儿子了,算起来还不足一岁。
见了周氏,邹玉珍倒是大大方方的起身,和周氏见礼之后才再次落座。
“容姐儿呢?”
纪邹氏见只有周氏一个人,心里更是不悦了。
别以为她老糊涂了,这周氏仗着老二是嫡系,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又财大气粗,眼珠子都是看着屋顶的!
周氏不疾不徐的喝了一口茶,这才道:“路上就有些风寒,怕过了病气给老夫人,我就让她在屋里养着,好了再来给您请安。”
这话说的天衣无缝,邹氏低着头逗着怀里的孩子玩,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回周氏。
邹玉珍就捂着嘴娇声笑了起来:“哎哟,也就是姑母待人宽厚,实不相瞒,我家那婆婆脾气才怪,兰丫头那日不过是去请安晚了些,她就让兰丫头去跪了祠堂,还抄了一百遍女戒,我心疼也不敢拦着,毕竟养女不教母之过,我宁愿她受些苦,也别学着那起子娇生惯养的做派!”
兰丫头就是邹玉珍的长女,比纪容还要大两岁,邹玉珍嫁人次年就生了她,比周氏生纪容还要早些,周氏是成亲三年后才生的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