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堵得水泄不通,他们静静站在一边。旁边的老乞丐挪出一些位置,示意颜欢欢站过来一点。她微微一笑,往那边挪几步。
眼看着日头正午,到了午饭的时辰,妇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妇人们一走,汉子们也跟着离开。他们这才得以通行,回到自己的院子。
吴婶将菊花令给仲庭时便交待过,为免多生事端,就别说是她给的。吴有才不知道令牌原是她的东西,带着她到仲家,非要给仲庭磕头谢恩。
仲庭自是拦着,直道邻里之间不必如此。
望着吴婶搀扶着吴有才离开,颜欢欢总觉这对夫妻不寻常。
白莲又贵又罕见,一个商贾的妾室哪里能买得起。如果有这些个银子,又何必谋财害命。还有那个相好,化名骗一个小妾,难道就只为害钱三的性命?钱三不过小小商贾,值得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吗?
吴婶的行为太奇怪,哪有一个做妻子的在丈夫出事后躲在后面不露面的。说是害怕不敢见人,这理由总显得那么牵强。
她问:“你相信吴婶说的话吗?”
仲庭缓缓垂下眼皮,长睫遮住眸中的寒意。
“世间之事,谁能说得清真假。所见未必是真,所信之人也未必真心。恶藏在善之下,善心之人亦会作恶。你所认为的恶不一定是恶,你见到的善也不一定是善。只要人无害我之心,我又何必去执着对方是善是恶。”
颜欢欢闻言,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不由心头狂跳。
第9章 市井相知(五)
入夜后的九井巷没有白日的喧闹,静寂无比。三更的梆子声敲过后,一道黑影从仲家出来像一只猫般进到吴家的院子。
吴家东屋的灯还亮着,她躲在窗户底下听着里面的动静。先是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便是吴婶的声音。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我以为你是真心想和我隐姓埋名过一辈子,这么多年来那边都没有和你联系过,我以为他们忘记你…你什么时候猜到我的身份,今夜为何要挑明?难道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过我们的日子吗?”
“上头说会有人配合我完成任务,我没有想到会是你。这二十年的日子就跟偷来的一般,我已经很知足。这些年来,我很感谢你,可是我却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你。”
“所以你想和我斩断关系…”
“有才,别说了,人不能太贪心,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好。”
颜欢欢震惊不已,难道不止是吴婶有问题,吴叔也有问题。听他们二人的口气,似乎都是潜伏在夜歌城中的细作。
屋内长久的沉默之后,又听到吴婶的声音。
“上头让我们抛砖引玉,如今砖已抛出去,我也该走了,你好自为之。”
“露水,你对我就没有半分情意吗?”
“有才…我们这样的人配谈情吗?”
屋内又是长久的沉默,就在颜欢欢身子都弯得发麻时,窗边传来吴叔的声音,“是欢欢姑娘吗?进来吧。”
她听到这句话慢慢直起身,拍拍衣服看不见的土,无奈进屋。
吴婶还是那个吴婶,冲她羞赧一笑。吴叔也还是那个吴叔,普通到模糊的五官,老好人一样憨厚的表情。
“吴叔吴婶,打扰了。”
“不打扰,我们正好也睡不着。”
吴婶看一眼吴叔,吴叔问道:“方才我们的谈话,想必欢欢姑娘都听到了?”
颜欢欢点头,“实在是抱歉,失礼了。”
吴叔摆手,“没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干我们这一行的趴人屋顶窗户的是家常便饭,我们能理解。”
这话是何意?
没得她来得及细思,就见吴叔拉吴婶跪在她面前。她大惊失色,连忙去拉吴婶。吴婶瞧着娇弱,她拉了半天都没把人拉起来。
“吴叔吴婶,你们这是做什么?只要你们不会害我们,我是不会你们的身份抖露出去的。你们快起来吧。”
吴婶望着她,眼中泛起泪花,“欢欢姑娘心善,婶子是知道的。此次是我利用了你和仲家侄子,我向你道歉,还望你大人大量不计前嫌。那令牌是个招祸的,你记得叮嘱仲家侄子赶紧将祸水东引,免得惹祸上身。”
颜欢欢心道,那金菊令便是对方口中抛砖引玉的砖,就是不知道想引出的玉是什么?看来那菊花令真留不得,必须要说服仲庭把东西处理掉。
她再三相扶,吴叔和吴婶都不肯起。
“欢欢姑娘,我们知道你和仲家侄子都是好人。吴叔最后再求你一件事情,你一定要答应我。”
“什么事?”
吴叔和吴叔相视一眼,彼此眼神坚定,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入暗门终身不能出,然而人非草木,见识过世间的美好,又怎么再如木头一般活下去。我们只求你今晚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也不要喊人。明天见到什么也不要起疑,更不要探究。还请欢欢姑娘答应我们,我们不胜感激。”
颜欢欢心中划过不好的预感,“你们想做什么?”
吴婶凄美一笑,“欢欢姑娘放心,我们不会害人。”
这样的请求,有什么理由不答应。颜欢欢纵使满腹疑惑,也只能答应他们。他们这才起身,亲自送她出门。
分别之际,吴婶看着她幽幽道:“咱们女人一辈子,还是得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仲家侄子不错,你若有机会一定要摆脱自己的身份,才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身份?
她不过是个王府的假郡主,如今仲家童养媳,难道还有其它的身份吗?
吴婶凑近耳语,“别怕,我不会揭穿你的。”
她更加震惊,“吴婶,我…”
吴婶微笑,“你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我心思比别人细一些,能感受到同类的气息。”
颜欢欢琢磨着对方的这番话,什么叫同类的气息,难道她和吴叔吴婶一样都是暗门里的人。先前她就怀疑过自己身为王府郡主居然会武的事,或许吴婶猜得没错,原身说不定真是一个细作。
许是想事情想得有些入迷,在看到门口那道修长的身影时,她吓了一大跳。很快认出对方是谁,生生将喉间的尖叫声咽下去。
“仲哥哥,你起夜?”
“你去了哪里?”
“我啊,我睡不着到外面走走。对了,我还碰到了吴婶,她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说了什么?”
“她说啊,那令牌是个祸水,让你别留着。还说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我们都不要出去。明天要是听说了什么事,也不要追根究底。”
仲庭闻言,深深看着她。她甜笑着,笑容渐渐变得有些僵硬。说法太牵强,她自己都圆不过去。“仲哥哥,你看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一弯残月,模糊无形,实在称不上好看。
她望着那月,感慨到,“都说寄月思人,仲哥哥有没有思念的人?”
仲庭眼神暗沉,“活人才会思念,死人只能怀念。”
她杏眼微闪,他父母皆亡,确实只有怀念,她又何尝不是。有时候想想以前活得那么累,或许死亡也是一种解脱。“是啊,只能是怀念。”
两人各自回房,她冲他甜甜一笑,轻轻把房门关上。
仲庭站在房门外,望着那扇闭上的门,眼神暗沉如墨浓到深不见底。开山王夫妇健在,她怀念的人是谁?上一世,欢颜郡主早在真假郡主事出后就吐血而死。那么她是谁?满嘴妖魔鬼怪,行事看似乖巧实则胆大不羁。锦绣王府里养不出这样的姑娘,市井里的女子也长不成般性子。
隔壁吴家院子似乎有黑影闪过,他退到房间里,缓缓将门闭上。
这一夜九井巷静得出奇,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当吴家的半边屋子窜起大火时,九井巷里的人都在酣睡之中。火势吞噬着吴家不靠仲家的那半边屋子,越烧越旺。
颜欢欢自然没有睡着,她闻着空气中松油般的气味,然后闻到火灰的气息。急忙披上衣服出门,院子里仲庭正望那火光。
他没有回头,火光的映衬下他的身影越发的清晰挺拔。那漫天的红像是他的背景,仿佛他才刚从里面走出来不久。她看不到他的表情,莫名觉得有些危险,不自觉往后退一步。
“仲哥哥,我们真的不去救吗?”
“用了火油,人已经死了。”
她黯然,这么大的火,连呼救的声音都没有,人一定已死。恍然明白吴婶那番话的意思,暗门中人,难道只有死才能解脱吗?
他慢慢转身,经过她时,道:“回去吧。”
寅时三刻,一道惊恐的呼喊响彻九井巷。巷子里的人这才陆陆续续的醒来。颜欢欢和仲庭出去时,只见吴家的院子烧去一大半,火还没有熄灭。街坊们泼了一刻钟的水,才算是把火浇灭。
城司的人赶到后,从烧成灰的房间里抬出两具尸体。尸体已然烧得差不多,剩下一部分黑乎乎的残躯。连个人模样都没有人,更别说能看出是男是女。
“老吴头怎么这么想不开,那钱三不是他杀的,庭子好不容易把他从里面捞出来,他怎么就死了呢?”
“可不是,你们说会不会是钱三的家人寻仇啊?”
“哎呀,保不齐还真是。”
众人惋惜着,有人来问仲庭和颜欢欢昨天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两人齐齐摇头。便有人拍着大腿叹气,说昨天睡得太死,竟然什么都没有听到。一个这样说,两个这样说,须臾间全是这样的感慨。
便有人悟出一丝不对来,合着昨天吴家出事,整条巷的人全睡死了。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觉得不寒而栗,这事指不定真是有人寻仇。
坊间的猜测众说纷纭,城司那边要的是证据。没有人证物证的案子,尤其是这样的纵火案,大多都会成为悬案。
死者已矣,活人如昔,日子依旧继续。
吴家院子里的烟灰还留有余温时,仲家来了两位客人。一位是之前来过的周北,另一位是周北和仲庭的老师柳夫子。
柳夫子清瘦儒雅,眉宇间自带读书人的清高。看向颜欢欢时眼神审视,双手背在身后淡淡点了点头。周北则斯文地行礼,很是有些气度。
师生二人此次来找仲庭,说的还是金菊令一事。
柳夫子语重心长道:“青白,如今四方觊觎,怀璧自罪的道理不用为师细说,你也必是知道的。为师且问你,你心中可有打算?”
自打他进屋,仲庭整个人气场大变。他记得他们师生最后一次见面,是柳夫子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仲青白,你欺师灭祖枉为弟子、残害同窗背信弃义、独霸朝堂不配称臣、狂妄无情畜牲不如。你终将不得好死遗臭万年!”
第10章 市井相知(六)
周北见他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心道自从真假郡主的事一出,青白完全变了。他下意识用眼神安抚眼看着就要动怒的柳夫子,示意老师不要着急上火。
“青白,老师说得没错,那令牌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趁早解决的好。”
仲庭神色淡淡,“那依老师之见,学生该如何处置?”
柳夫子面色稍霁,正道说青白受打击太大,性子有些变化。原先他还不信,认为青白那样的人不可能因为一个女子性情大变。不想此次见面,确实发现有些不同。
囿于情爱而颓废的人,怎能有大用?
“金菊令虽是江湖之物,却牵系着朝堂天下。重阳山在嬴地位超然,这样的东西一旦落入有心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为师以为,祸乱之所以有皆是利益驱使令人铤而走险。不如将此物献给皇家,方能保自身安全,还能换来不可多得的机会。”
这番说辞,倒是与前世大同小异。
仲庭道:“老师所言极是,青白正有此意。”
柳夫子脸色好看许多,这个学生他很是看重,深以为不是池中物,“陛下膝下有三子,大皇子忠良纯孝又为长,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和正道一起前去拜访,相信大皇子必会对你们青眼有加,对你们将来出仕为官大有益处。”
仲庭回道:“此事容学生再考虑。”
柳夫子面色不虞起来,不过也没有过多强劝。只叹一口气,“听正道说你无意再读书,为师觉得很是可惜。出仕为官,并非读书一条路。你武艺不俗,可走武举之路。若这次在大皇子面前露了脸,此后的路必会好走许多。你好生思量,若有决断告诉为师。”
周北对仲庭轻声低语,“青白,老师都是为你好。”
仲庭目光冰冷,透过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似乎回到了上一世。
那时候周北对他说:“青白,你进学太晚,若想以文入仕怕是还要等上好几年。老师的意思是,你可以走武举的路子。”
后来他们在柳夫子的建议下,一起投在大皇子的门下。他听从柳夫子的安排以武入仕时,周北已名扬天下。他们一文一武,辅佐大皇子登基为帝。
文有周正道,武有仲青白。他们二人是天子的心腹,并列朝堂为百官之首。
后来不知何时起,周北常在他面前苦诉天子昏庸,直到有一天周北欲推翻嬴氏王朝。那几年他平内乱稳朝堂南征北战,终于扶持周北登基,建立北庭王朝。北是周北的北,庭是仲庭的庭。为表荣耀,周北不仅封他为一字并肩王,且以国号为封,立他为北庭王,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修长的手交握在一起,嘴角渐渐泛起一丝冷笑。
之后的事如同戏文一般,不过是功高震主引来帝王的猜忌,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是周北手中的一把刀。事成之后留刀何用,自是要毁去。在他悉知周北意图后先发制人,先一步杀了周北,扶持周北的幼子登基,自己则为摄政王。
朝堂之中,最不服的人便是眼前的昔日恩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骂他狼子野心想一手遮天,那时候他对所谓的老师已是心灰意冷。原因无它,只因这位授业恩师从一开始就将他当成周北谋大事的卒子。
遗臭万年啊,好大的罪过。百姓惧他,朝臣们暗地底咒他。他们在背后说他杀戮太多罪孽深重,所以绝情绝爱无儿无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