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淮目眦尽裂,错以为他们是旁若无人地眉目传情。一颗高傲的心被打击得粉碎,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他为何要跪求母亲,为何要来这九井巷。他一把扯过颜欢欢,“欢欢,跟我走!”
颜欢欢挣扎,“姜世子,你要逼良为妾吗?”
姜淮冷笑,“…呵,原来如此,原来你心已变,原来只有我一人念着往日旧情。”
墨砚狠狠瞪颜欢欢一眼,“世子…”
姜淮松开颜欢欢,“墨砚,咱们走。”
眼见着主仆二人走远,颜欢欢略略松口气,只盼着姜世子是个自尊心强的,以后千万不要再来找她,更不要执意纳她为妾。
仲庭收起一身的寒意,眸色冷清,“你如何知道我以后会位列朝堂封王拜相?你为何这么信我?”
颜欢欢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仲哥哥你这样的人都不能出人头地,世上还有几人能鱼跃龙门。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不凡,无论你做什么肯定都比别人出色。”
仲庭看着她,面无表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颜欢欢点头,“对啊,仲哥哥你这样的面相根本不可能是普通人。”
仲庭大步进屋,留下一声极轻的戏谑,“想不到你还会看相。”
颜欢欢琢磨不透他话里的意思,把这事丢在一边。
一夜无话,次日升堂问审。
吴婶醒得倒是早,颜欢欢一开门就看到她站在自家门外。眼睛红肿着,脸色十分憔悴,发间覆着一层水气,也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她的模样看上去很可怜,像无所依附的菟丝花。
“欢欢姑娘,仲家侄子醒了吗?你们几时去城司衙门?”
正问着,仲庭从屋子出来。一看到他,吴婶眼中全是期盼,一副很想催他们赶快出门又怕惹他们不高兴的样子。
“我…烙了几个饼子,你们要不要填个肚子?”
颜欢欢心下叹息,虽然她不喜欢吴婶的性子,但也能理解对方的行为。这些年来,想必吴婶不喜见人,遇事也不敢出头。
她接过吴婶递过的来的饼子,饼子早已凉透。她道过谢,和仲庭一起去城司衙门。他们走了很远,吴婶还在那里目送着他们。
“也是个可怜人。”她感慨着。
仲庭看一眼她手里的饼子,道:“丢了。”
她不解,又觉可惜,顺手把饼子放在牌坊底下老乞丐的面前。老乞丐迷糊半睁着眼,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句吉祥话儿。
有动机有时间,吴有才的案子简直清晰明了。似乎不用再过审,也不用理会吴有才一声声的冤枉。眼看着城司大人就要落判定罪,仲庭出声打断。
“草民有一事不解,还请化验司的司监大人解答一二。”
司监大人很是平易近人,“我门中人向来以理服人,以据论理,这位公子但问无妨。”
城司大人略有不快,刑堂何等重地,一介草民也敢质疑。不过他们刑堂办案,少不得要仰仗化验司的人,更何况这位化验司的司监大人还是重阳山里有身份的人物。
仲庭道:“草民无间中听人提过,此莲花觞一毒又名并蒂莲,一为黑莲,另一为白莲。”
司监大人道:“没错,确有此事。不过白莲罕见,千金难求,我办案多年来还从未遇见过。”
黑莲见血封喉,死状艳丽。白莲死状一样,却见效慢,中毒者初时并不易察觉,等几个时辰后发现时又很容易被当成黑莲。寻常的毒门中人,也未必知道这是一朵双生花。
仲庭道:“既然莲花觞有黑莲白莲之分,如何见得那钱三中的就是黑莲之毒。如果有人与钱三有仇,恰知昨日钱三要与吴有才叙旧提前下毒,那么吴有才就是冤枉的。”
吴有才猛点头,泪流涕零,“没错…一定是这样的。大人,草民真的是冤枉的,草民没有下毒啊,请您明查!”
司监大人道:“黑莲价高,白莲更是千金难得。本官办案多年,过去百年也只听过四次被莲花觞毒杀的案件。寻常报仇,自是选择价低见效快的毒。那四例之中,无一例外皆是黑莲。”
仲庭道:“凡事皆有例外,以往没有,未必此次就没有。”
司监大人沉思起来,虽说白莲罕见,以这犯人的衣着也不像是买得起的。可万一呢?这位公子既然当堂提出质疑,若是他们图省事不去验证,只怕世人众口悠悠,有损他们重阳山的名声。
修习化验之法的人技艺有精有浅,能派到嬴国任职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山门中的精英翘楚。一般不传世的毒,他们是接触不到的。
遂道:“这位公子言之有理,如此我书信一封传回山门中,让他们派出一名内门弟子前来化验此毒。”
围观的百姓有人高喊,“这么麻烦,明明就能定罪了,什么黑莲白莲。我们都没有听过,就是吴有才下的毒,干嘛要大费周章再化验。”
“…不就是为了一个花娘怀恨在心,过了这么多年还要报复。还扯什么那么远,简直是耽搁事。”
城司大人脸色不太好看,他也觉得再请重阳山的内门弟子前来化验是多此一举。那吴有才不过是一个更夫,既没有那个心计,也没有那么多银子。再说那什么黑莲白莲他也没有听说过,连司监大人都化验不出来的毒,怎么可能被一个更夫用在一个商贾身上。
仲庭不恳求,慢慢从怀中取出那枚金菊令。
城司大人和司监大人大惊失色,齐齐盯着他手中的令牌。城司大人惊疑,“这…这可是重阳山的金菊令?”
司监大人上前,反复检查,“没错,正是本山门的金菊令。这位公子令牌在手,只要不违背道义,不伤天害理,所在重阳门分部众人必全力配合,直至事情解决。既然公子手中有金菊令,便是我山门中内务。我即刻修书一封,用本门秘法送信至门中,相信不出五日,内门弟子便可到达夜歌城。”
围观的百姓先是窃窃私语,然后大声议论。什么金菊令这样的东西,听过的人很少。正因为神秘,议论起来才会一惊一乍,很快就像炸了锅。
城司大人不认识仲庭,但他认重阳山的令牌。这令牌莫说是放在小小的城司衙门,便是在陛下面前,那也是够排面的。
吴有才被重新带下去,仲庭交待几句,大概是未定罪之前不能对他用刑。这一点不用特意交待,城司大人也不会那么做。毕竟打狗看主人,这事怎么着也得卖重阳山一个面子。
九井巷三教九流,消息最是灵通。两人还未回来,关于吴有才的案子以及那金菊令的事情已经传开。等两人一进巷子口,街坊们全部围上来。牌坊上面的老乞丐被挤到角落里,半睁着浑浊的眼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庭子,老吴头真的杀人了吗?”
“仲大哥,金菊令长得什么样子,能不能让我们开开眼?”
“庭子,我听说这金菊令老厉害老值钱,你要是拿这个令牌去重阳山,可以换金山银山几辈子都花不完。”
众人七嘴八舌,一个个恨不得挤到仲庭的跟前,一睹那金菊令的真容。颜欢欢不喜欢挤,幸好仲庭人高,她躲在后面倒也自在。
仲庭道:“都是江湖谣传,这令牌换不来银子。”
有人面露失望,还有人神色一松。
发迹出风头这种事,最难接受的反而是身边的人。大家原本都是穷巷里的邻居,倘若一家突然暴富,其他怎么能接受,又怎么能不酸不眼红。
缩在角落里的老乞丐懒懒地闭上眼睛,低声嘟哝,“不过一枚金菊令而已…”
第8章 市井相知(四)
颜欢欢在仲庭的身后,听着街坊们从问金菊令到关心案情,一直把他们堵在巷子口,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放他们过去。无意间看到不远处闭目养神的老乞丐,暗道还是这老头自在。管他世人熙熙攘攘,管他天下乱成一锅粥,他都能睡得着。
那老乞丐仿佛感觉有人看他,懒懒半睁开眼对上她的目光,举起那没吃完的饼子朝她咧嘴一笑,露出少了一颗门牙的豁洞。
仲庭被人堵着,任由那些人怎么问只有一句话,五日后见分晓。这干巴巴的一句话哪能打发众人的熊熊八卦之火。那些人在他嘴里问不出什么,转向躲在身后的颜欢欢。
“欢欢姑娘,你跟婶子说说,老吴头到底有没有杀人?”
“是啊是啊,欢欢姑娘,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就给我们透个底吧。”
颜欢欢无奈从仲庭后面探出身来,“各位婶子叔伯们,我们也不知道。为了吴叔的事,我和仲哥哥昨夜一宿没睡。你们看看,仲哥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仲庭垂眸不语。众人见他样子,确实不太有精神头,这才不太甘愿地让出道来,一直跟他们到吴家门口。吴家的院门紧闭着,颜欢欢一猜吴婶肯定躲在家中。好不容易街坊们散去,吴家的门才轻轻开了一道门缝,露出吴婶那张怯怕的脸。
仲庭和颜欢欢进去,吴婶手足无措地揪着自己的衣裳。
颜欢欢道:“婶子莫怕,吴叔暂时无事。”
吴婶目露希冀,“那…是因为那东西有用吗?”
仲庭道:“重阳山的人答应再验一次毒,五日后便会有结果,到时候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他将那金菊令还给吴婶,吴婶像怕烫到一样避开,连忙摇手,“这东西对我而言是个死物,我不会用也不敢用。这次你们帮了大忙,东西就留给你们吧。”
仲庭垂眸,“婶子可知这令牌的来历,你与吴叔有此物防身,以后再遇到什么事也能逢凶化吉。退一万步说,你们想过更好的日子,这令牌也能如你们所愿。”
令牌在重阳山换不来银子,但可以换很多东西,比如说你想要一座宅子,想要绫罗绸缎奴婢成群。真想要银子也不是非得是重阳山,自有人愿意捧着大把的银子交换令牌。
吴婶依旧摇头,“我拥有的已经够多,要是再不知足,那就是不惜福。何况我和你吴叔只想过普通的日子,这东西对我们来说用处不大。”
她执意要送,仲庭便将令牌收好。
这东西打眼,颜欢欢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穷家陋室的,只怕会招来惦记的人。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夜便不得安生。
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她浑身汗毛倒坚。大概有五六个人,其中三四人直奔仲庭的房间,两个人则轻轻撬开自己的房门。
“仲哥哥,有贼!”
她大喊出声同时,只听得几声闷响,好像从隔壁房间里丢出几个人,齐齐被扔在院子里,传来一声声的呼声。
那两人对视一眼,朝她扑来。黑夜中,她能看到利器发出的银色光芒。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等那两人近到身前时,她一个飞踢过去,将其中一人的刀踢跳。未等那两人反应过来,她又是一通毫无章法的乱踢乱打。
两人被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在地上滚来滚去。
她惊骇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身体。难道她每天都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原来她好像会武。
在她处在震惊之中时,仲庭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倒灌进门内的风卷起他的发带衣袂,浅雾晕生的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像坠入凡间的暗夜天神。他一步步朝她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月色迎着黑夜,极尽冷清。
地上的两人想爬起来,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狠狠一脚过去,那人重新趴在地上。
“仲哥哥,他们是什么人,我好害怕。”
地上的两人痛得爬不起来,这臭娘们还说害怕,真正害怕的是他们好不好。原以为他们此次分两路,一路偷袭姓仲的小子,一路拿住这娘们威胁,料想姓仲的小子必会乖乖交出金菊令。没想到不光姓仲的小子难缠,这娘们也是个硬茬子。
一人叫嚣起来,“姓仲的,识相的你就乖乖把金菊令交出来,否则你仲家将永无宁日。实话告诉你,那东西一旦打了眼,无论黑道白道都觊觎着,你们根本守不住,小心招来性命之灾。”
扔在院子里的几个人爬起来往仲庭身上扑,仲庭身形快如闪电,只见那几人又被扔到地上。屋子里的两人也未能幸免,同样被丢到外面。
颜欢欢第一次见识他的身手,心下为他喝彩。一想到自己也是习武之人,不免心中雀跃。她表情的变化被仲庭看在眼里,眸光越发的幽深。
外面几人狼狈爬起,很快就跃出墙外不见踪影。
“不追吗?”她问。
仲庭回道:“不用,不过一群宵小。”
宵小先探路,后面来的才是重头。他望着吴家的院子,那里漆黑一片安静祥和,仿佛与他们不在一个世间。颜欢欢也看过去,暗道吴婶聪明。知道金菊令是个烫手山芋,怪不得会丢给他们。她心神一凛,也就是说这一切才刚开始,等待他们的将是无休止境的夜袭。
夜探仲家的人一日比一日多,来的人身手越发的厉害。好在颜欢欢经过前两天的试探,基本了解自己的水平。正是因为了解,她心里且惊且喜。惊的是她以前是王府郡主,为何会有如此身手,喜的是有功夫傍身,在这异世多了一层安全感。
无人之时她偶尔也会想,原身的父母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被换到开山王府?原身的一身功夫是谁教的?目的是什么?
五日后重阳山内门弟子按时前来,一番化验之下确认那毒为白莲无疑。按时辰推算,应是在钱三从客栈出来之前就被人下毒。城司大人早就控制与钱三同行的一干人等,在化验司和重阳山弟子的配合下,很快揪出下毒之人,正是钱三随行的一名小妾。
白莲之毒还有一个不传之秘,那便是奇香无比。凡接触过的人,莲香十日不散。那小妾自是喊冤,很快就被钱三的下人供出她有一个相好。两人商量着密谋钱三的命,再卷走钱三的钱财远走高飞。
那小妾刑讯不住,招认自己受人蛊惑,出主意的是和自己相好的那个男人。城司的衙役去拿人,却发现根本就没有她口中的那个男人,连姓名都是假的。她这才崩溃大哭,恍然明白那人是骗自己的。人证物证俱在,她当堂就被判了秋后问斩。
吴有才被放出来,生生瘦了好一大圈。
九井巷的街坊们再一次围聚地巷子口,你一言我一语。吴氏夫妇被众人围着问东问西,这一次仲庭和颜欢欢被挤到一边倒是落得清静。